餘父的情況預想中還要糟糕。


    常年重工勞作、人到中年生活後的作息不規律,讓男人的身體早就千瘡百孔。


    再加上酒精多年的“滋養”,老家醫生建議他來北城求醫的建議,立刻變得合情合理。


    前胸與肋間的疼痛、胸廓擴張受限、肺功能障礙統統出現異常,他目前的糟糕狀況,早已不再是簡單的牽引治療或正骨複位能解決,唯一的辦法就是手術治療。


    住院刻不容緩。


    看病診斷時,季宴禮在走廊外處理公司事務,餘幼笙也沒想要他陪同,單獨和父親麵對醫生。


    剛下手術趕來的侯主任性格十分健談,五十歲上下、矮瘦精壯的體格,帶著不知老花還是近視鏡片,眯眼對光看了會拍片後,劈裏啪啦地說個不停。


    餘幼笙聽不懂專業名詞,全程聽的心不在焉。


    隻是看父親越發難看的臉色,以及不時出現的“摘除”、“成功率”、“風險”等詞語,也知道情況不容樂觀。


    男人聽完沉默許久,先戰戰兢兢抬頭看餘幼笙一眼,雙手不按搓動:


    “能請問下主任,這個費用大概是在......”


    “算上手術和住院費一起,我大概算算啊,”侯主任報了個數字,看餘父臉唰的灰白,好心安撫,“費用的確不低,但你不還有個女兒?”


    話畢又看向餘幼笙,誇讚道:“你這女兒,一看就是個麵善孝順的哦。”


    院長親自命令喊他來,餘幼笙能有這層關係,不管身後背景如何,想來一定非常在乎她父親身體。


    “是,這孩子從小就省心、懂事,”聽女兒被誇,餘父笑得臉上擠滿皺紋,愧疚歎氣,“是我這個做父親的混蛋,小時候總打她。”


    “哪有教育孩子不打罵的,這叫望子成龍,”侯主任不放在心上,笑嗬嗬道,“我前天還揍我家臭小子,成天逃課不學好,屁股蛋子都給打他開花咯。”


    “……侯主任打孩子,也用酒瓶子砸人麽。”


    兩位父親和睦交流心得的場景實在刺眼,沉默許久的餘幼笙雙手在長袖下攥緊,忍不住插嘴:“您也會半夜回家、把孩子從床上拖到地板,隨便抓來什麽都抽人麽。”


    偌大診療室內死寂一片,隻剩下餘幼笙溫和的微嘲聲:“如果不是,那您的孩子比我幸運。”


    的確,現在說這些再無任何意義。


    她的單方麵發泄,除了讓所有人都尷尬,改變不了當年任何,甚至無法喚醒他為人父的、哪怕多一分的愧疚。


    那一刻,餘幼笙覺得她好像超市裏、家長不給買玩具就大哭大鬧的孩童,不達目的不罷休。


    她沒法眼睜睜看親生父親送死,會因為男人問診時發出痛苦哀嚎難過、而產生從愧對過去自己的強烈背叛感;


    甚至在男人給予小恩小惠、或依賴或誇讚她時,無法控製地產生出一種,幼年時期的父愛缺乏而終於得到彌補的卑劣滿足。


    複雜情緒不得疏通,表現出來便是無厘頭的言語攻擊。


    “……盡快安排住院,一切按照最優待遇。”


    氣氛凝固時,辦公室推門聲響起,季宴禮邁著長腿走進,溫和卻更強勢的氣場壓製控場。


    餘幼笙見男人在她麵前停下,側目看向侯主任後微微點頭,輕聲道了句辛苦:“手術的事,還請侯主任費心。”


    老醫師精明的眼睛一轉,恍然大悟,仍舊笑眯眯地:“小事小事。”


    以餘幼笙的視角,隻見得季宴禮寬肩與後背,以及再看向瑟縮一處的餘父時,鏡片後的黑眸閃爍,打量意味濃重。


    無限拖長的三秒過去,就隻見季宴禮微微一笑,柔聲道:


    “好久不見,餘先生。”


    半小時後,餘父順利在vip病房入住,醫護人員開始準備其手術安排。


    餘幼笙在護士站填寫入院資料,一時間,寬曠病房內隻剩下兩位男士。


    房間內,季宴禮坐在病床邊,長腿交疊背靠座椅,垂眸骨節分明的左右手分別拿握著水果刀和蘋果,正慢條斯理地去皮。


    他下刀的手法熟稔又果斷,被削去的果皮上幾乎看不到果肉,指腹緊貼著薄薄一層果皮壓在刀背,讓旁觀者看久都擔心,刀片下一秒會不會先割傷他手指。


    在果皮被削的微弱沙沙聲中,靠坐在病床頭的餘父忍不住抬頭,又一次看向對麵的季宴禮。


    病床稀缺的春季高發期,他能迅速安排入院,顯然是麵前男人的能耐。


    “……我好像在餘幼笙發的朋友圈裏見過您。”


    “請問您和我女兒是什麽關係,”長久猶豫後,餘父試探地小心詢問道,“還有,您剛才說好久不見,我們以前見過嗎?”


    “餘幼笙是我愛人。”


    季宴禮停下手上動作,微微笑著抬眸,語氣溫文柔和:“我們很早之前見過,餘先生可能記性不好。”


    他故意頓了下,鏡片後的黑眸笑眼深不可測,薄唇輕啟,不疾不徐道:“哦對了,”


    “該稱呼你為''餘田''、還是''餘齊''先生呢。”


    話音剛落,餘父眼底原本的好奇探尋、以及被幫助後的感激,都瞬間轉換為滿眼錯愕與驚恐。


    這名字上次被提起,還是十幾年前因為醫鬧事件,他的個人身份信息在網絡被扒地底朝天,從姓名、單位、甚至家庭住址,事無巨細。


    那段時間裏,他每天不論是打開手機、或是踏出家門,謾罵與詛咒都鋪天蓋地而來,一言一語將他的精神擊垮。


    哪怕後來改名搬家,流言蜚語仍舊難以抵擋,在相當漫長的後來,他都隻能在被人當麵辱罵和背後竊竊私語中苟活。


    即便這幾年病痛纏身,他都覺得遠好於幾年前,整日膽戰心驚地挨過。


    這段黑暗往事他從不敢回想,現在卻被眼前疑似女兒丈夫的男人,如此輕描淡寫地提起。


    年輕男人笑容溫和,帶著精致的金絲眼鏡風度翩翩,盛田卻隻覺寒意遍布全身。


    無形的手扼住喉嚨,他卻不知對方來意,顫聲道:“……你怎麽知道這些,餘幼笙和你說的?”


    季宴禮聞言抬眉,手中刀尖直指餘父方向,勾唇,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雙手都在發顫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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