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露子被剝去神骨的三天前。


    神社內,男人無休止的攻擊終於將結界切開了一條裂隙。


    從她離開的時候起,他就再也沒有合過眼。


    “露子……”


    兩麵宿儺心中一緊,循著她的氣味一路找到了京都的五條燼家裏。


    才剛剛起步的五條家正在喜氣洋洋地張燈結彩,五條燼被眾多權貴簇擁在中間,風光無限。


    這個兩麵四手的男人,連門都不敲,就從天而降,拽住了他的衣領。


    “她最後在你這停留了,她在哪裏?”


    “快說!”


    沉厚的嗓音發出憤懣的吼叫,結合這非人的外表,很快就有人認了出來,張皇就要逃竄。


    “是鬼神!滅國的鬼神!”


    “快逃啊!”


    但在那一瞬間,嘈雜的人群突然停了下來。


    “在我得到答案之前,誰也不許動,否則格殺勿論。”


    邪氣的臉上是冰冷的神色,猩紅的眼瞳似乎要把麵前抓耳撓腮的人燒穿。


    “你這小鬼,傻了嗎?”


    五條燼猶猶豫豫地指了指對方,又指了指自己:“我們認識嗎?”


    “這個‘她’又是誰?”


    “你身上有她的味道,臭小鬼,你到底在裝蒜什麽?”宿儺的怒火又混著強烈的嫉妒,黑色的長指甲似乎就要劃破他的喉嚨。


    “等等……”五條燼艱難地說道:“我真不知道,就是前幾天我在一個房子發現了很多黃金,其它的就不清楚了。”


    他試探地問道:“那黃金……不會是你的吧?”


    兩麵宿儺審視了他一會,發現他確實不像知道的樣子。


    露子,她到底哪裏去了?


    五條燼難得流露出同情,當然為了避免被殺,他掏出了一隻千紙鶴,說道:“這個咒物對尋人有些幫助……”


    他還沒說完,千紙鶴就被搶了去。


    然後,他就隻看見宿儺匆匆撕開空間裂縫的背影。


    當然,這個鬼神在離開前把周遭的雜魚都斬成了碎片,以示自己的不快。


    五條燼在後麵哀嚎:完了,要吃牢飯了!


    ……


    被剖去神骨的這一天,露子渾身像被血泊裏撈出來似的,月華般的長發此刻也失去了光澤。


    她在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昏迷了很久。


    她隱約地能感知到路邊的野狗在自己的身上嗅了好久,在辨認著她有沒有死去,也能感知到天邊的雨點落在自己皮膚上的感覺。


    很冰涼,跟她從前的心一樣。


    須臾,有一個人靜靜坐在她身邊,等待著她的蘇醒。


    “露。”


    這是很久都沒有聽到的聲音。


    雪白的眼睫顫動,煙灰色的瞳孔逐漸倒映著霧蒙蒙的天空,以及……旁邊的僧人。


    一個腦袋上帶著縫合線的男人。


    不同的麵孔,熟悉的氣息,讓她一眼就認了出來:“罥?”


    “你怎麽落得這副狼狽的樣子。”


    他輕歎道,語氣不知是同情還是別的,拂去了她臉邊的青苔。


    露子避開了他的觸摸,臉色突然冷了下來:“怎麽?你這副樣子,可不比我好到哪裏去。”


    “哈。”


    罥拉開縫合線,扯開了天靈蓋,露出了粉紅的腦仁,上麵正張著大嘴,說道:“算了,還是這樣說比較舒服。”


    罥在下凡之後,一身骨肉被某個妖怪附體的邪僧看中,他戰鬥力弱,根本不敵,肉身直接被啃碎了。


    好在他臨終一搏,施了點巧計把妖僧給奪舍了,現在成了這番模樣。


    “好歹是我名義上的姐姐,你的肉身怎麽成了這樣,讓我想想……”


    他掃了她幾眼,正要伸出手查探她的肉體,卻被她掐住了脖子。


    “你那是什麽眼神,你怎麽敢這樣看我?放肆!”


    “……”


    “沒想到淪落到這樣地步的你,都還這麽強大,太可惜了。”


    罥艱難地擺脫了她的束縛,咳嗽了幾聲,道:“我可憐的姐姐,你連自己的靈魂受到汙染都不知道,唉。”


    露子從來不會對競爭者示弱。


    “怎麽?”她的目光透著絲絲寒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


    “要奪我的身體?嗬,像你這種廢物,還是滾回高天原再學個幾年下來吧!”


    露子召出傘,以此為劍,朝他刺去!


    “還真是這麽大的火氣。”


    罥捂著被她刺傷的傷口,突然勾起笑容:“你不會不知道的,我們的靈魂可是不死的,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現在打起來還是為時尚早……”


    露子“哇”的一聲又吐出幾口血,白衣早已染成血衣,她凝眸收回傘,神情沉靜了下來。


    “我已經不是那個從前的自己了,你也早就不是罥了,或者我現在隻能稱呼你為‘羂索’。”


    罥神情沉悶了下來。


    “說的也是呢,沒想到這個世界這麽糟糕。”


    “露,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她被疼痛麻痹了神經,什麽也不想說。


    他隻好自顧自地說:“天道真是不公又狡猾啊,生出了強大的你,又創造了弱小的我,下凡後我一直在吃人類的絆子……”


    她嗤笑一聲:“然後呢?你想好要自己退出給我讓路嗎?”


    罥的言語頗有自信:“你想錯了,我大概已經想好了怎麽完成使命的辦法——”


    “想辦法讓人類的七情六欲統一,最好是服從特定的人,比如我。這樣的話,那些由惡念滋生的魔物就不會存在……”


    “哈哈哈……”她突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你把人類想得也太簡單了。”她捂著疼痛的胸口,輕輕笑道:“如果你不想背負上因果的話,就盡管去做吧。”


    “我愚蠢的弟弟。”


    罥站起了身,斂眸帶著悲憫看著她:“最後的勝者一定會是我。”


    他感受到一股極強的氣息往這裏逼近,心生退意。


    “下次再見吧,我那冷傲的姐姐。”


    ……


    等他走之後,露子猛地劃開自己的胸口,取出了還在搏動的心髒。


    天道存儲他們的靈魂的位置不一樣,罥的在腦子,而她的,是心髒。


    上麵已經完全成了可怖的黑色。


    “墮天之種……”


    “為什麽會這樣?”


    本來聽了他的話,她也隻是輕微的懷疑,現在一看,心頓時沉了下去。


    她放回了心髒,等待著傷口緩緩治愈。


    肉體上的疼痛,如何能抵得過被背叛的疼痛?


    “兩麵宿儺,你這個騙子!”


    “你騙了我的愛,甚至你對我的愛也是虛假的——”


    “你教給我的愛,是錯誤的啊……”


    她抓狂地撓著草地,又攥起了手掌,指甲刺進了肉裏都不知道。


    可是,比起被欺騙的憤怒,她現在隻剩下了滿腔的悲傷 。


    她已經窮途末路了。


    為了這份虛偽的愛,她拋卻了所有,甚至在最後的關頭,都想著要逃脫懲罰,和他一起成為人類好好活下去。


    “我活得還真是失敗啊。”


    ……


    在開滿藍色矢車菊的山坡上。


    兩麵宿儺不眠不休地跨了大半個國土,終於找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露子?”


    那個心口還在流著血的女人,渾身是傷,連回眸看向他的眼神,都是無盡的迷茫和死寂。


    他心都要碎了。


    櫻粉發的男人小心地把這個搖搖欲墜的女人抱在懷裏,催動著反轉術式,卻什麽用都沒有。


    “露子……露子……”


    他心疼的喃喃喚回了這具殘破木偶的思緒。


    “是……宿儺嗎?”


    宿儺才發現,她的眼睛看不見了。


    “是我,我來了,對不起,來得有些晚。”


    他努力地想用自己滾燙的溫度讓這具冰冷的軀殼溫暖起來,即便他知道已經徒勞無功。


    “我們回去好不好?繼續和我在神社生活,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給你……”


    女人血色的淚花淌在他的衣服上,那還是她親手買來布匹給他做的。


    “……為什麽騙我?”


    “宿儺?”


    宿儺摟緊了她,有些恐慌:“露子,那是我最初犯下的罪,你想怎樣都好……”


    “你這個騙子。”她摸索著他的臉,找到了他的唇瓣,來回撫摸:“你愛我的心是虛假的嗎?”


    “我對你的愛沒有雜質。”


    他眼睛都不眨地剖出自己的心髒,端到她麵前,然後才意識到她似乎看不見,於是拿了她的手往上感受。


    很燙,很熾熱。


    “這樣啊……”


    露子吻了吻他的唇,血腥味久久繚繞,她再次問了他這個問題:“兩麵宿儺,你願意為了我拋棄力量和自由嗎?”


    “你願意和我成為人類,廝守一生嗎?”


    “我願意,我願意……”


    宿儺小心擦拭著她嘴邊的血跡,汩汩流下的淚水卻讓他動作一頓,心如刀絞。


    “不要哭了,露子……”


    她拿出一根紅繩,套在他的手指上。


    伊邪那美的紅繩,與他建立靈魂之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你欺騙了我,這是事實。”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露子溫柔地朝他笑了起來:“這是我的驕傲,不容許任何人侵犯。”


    “所以……”


    她挨著他的臉頰,用充滿愛意的眼神,卻說出了最冷酷的話。


    “好好嚐嚐在無盡輪回失去至愛的滋味吧,宿儺,我會在最終的彼岸等待你,與我一同墜入無間地獄。”


    “露子……”


    他無措地抱著她,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你又要拋棄我了嗎?露子!露子!”


    銀發的女人,用自己的指甲在他的右臉上刻下了傷疤。


    她的指尖感受到了他溫熱的液體,須臾,便笑了起來。


    “殺死我,愛上我。”


    這是露子對於兩麵宿儺的詛咒,以愛為名的詛咒。


    直到她的肉身化作點點螢火,在他的手指間如流沙般消逝,回歸遠方。


    宿儺才終於反應了過來。


    “露子……你不要離開我……”


    高天原,這個她曾經提起的故鄉,無論如何他也要在那裏找回她。


    兩麵宿儺回到了神社。


    濃密綠蔭照了下來,庭前的苦楝樹在風中搖曳著葉片,猛然拔高的樹幹呈現著欣欣向榮的姿態。


    那是她親手植下的苦楝樹。


    現在已經亭亭如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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