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靜默,隻能聽到燭花爆開的聲音。楊溫說得悲壯,玉樓春一時恍然。適才說自己看錯了他,說來也沒全看錯,當年那個小書生滿懷壯誌一心報國,阿芸便是愛他抱負遠大襟懷壯闊,才一步錯步步錯。


    “阿姊,你知道嗎,若世上做官的,都能跟楊君一樣,咱們何至於要流落風塵。”


    阿芸抱著她的手臂一臉悵惘,她那時心裏怎麽想的來著?


    也不記得了。


    玉樓春沉吟半天才開口:“你那夫人呢?你那些嫡子嫡女呢?你又是怎麽安頓的?”


    說到這裏,楊溫的臉色更難看了:“都送到我妻舅那裏去了。”


    “豫章王氏是詩禮傳家的大族,你作甚不把銀兔兒留在那?他們那裏是什麽地方?我這裏又是什麽地方?她一個小姑娘,在我這裏養著,你若一去不複返,她這輩子的前程可怎麽辦?你莫要偏心偏得沒邊了!”


    楊溫聽得苦笑連連:“詩禮傳家,正是詩禮傳家。他們王家.......不許銀兔兒進他們的門。他們說,他們說”,他整個身子都伏倒在地上,眼淚終於從眼角滑下來,“他們說,自己的妹子外甥沒有不養的道理,旁的……旁的怕玷汙了他們的門楣!”


    玉樓春生生扳折了自己的一隻手指甲。


    “玷汙他們的門楣,玷汙門楣!”玉樓春似哭似笑,“當初我就該一巴掌打醒芸娘,叫她找個家境殷實的富戶贖了身一輩子安安穩穩便罷了。偏她就喜歡你!害了自己,連帶著孩子都人不人鬼不鬼的沒好日子過!”


    她怕自己失聲怒罵,不得不用手強按住喉嚨,“芸娘說是我的婢女,你心裏清楚,她是我親自教養長大的,我為了不讓她接客,不讓她落到樂籍,我為了她能順利嫁個良人,我花了多少心思替她籌謀……你有功名在身,為了讓你們在一處,我費了那麽多心思,求了多少人。你呢?你連你自己有婚約都不知道!生生叫她受了那麽多折辱!我若是早知道,我打死她也不叫她跟你走!”


    楊溫信誓旦旦說他能做主,她那時還太年輕,猶信人間有白頭,出錢出力歡歡喜喜把溫婉乖巧的小妹子送到楊家去,不料阿芸剛懷上孩子,就傳來王家打上門的消息。


    原來楊溫他族兄楊清與楊母擅自替他說定了親事,王家聽說妹子尚未進門,妹夫就贖了個風塵女子還有了孩子,哪裏肯罷休!後來楊溫被他哥打了一頓,強壓著去王家賠罪,兩家說和親事照結。望門閨秀做了當家夫人,楊府上下都是王夫人的人,玉樓春一介風塵女子,不說為阿芸出頭,從此連探視妹子都摸不到門。


    後來權貴不容,玉樓春躲不開翻雲覆雨手,如喪家之犬一般惶然被逐出東都,再後來天地翻覆,烽煙忽起,天子帶著滿朝公卿棄了東都,南巡金陵,再也沒有回去。玉樓春一身傷痕,脫了一層皮,才逃到潯陽重獲新生……兜兜轉轉十年有餘,東都舊事皆成幻影,寧安坊的燈火湮沒在金革之聲裏,連她的小妹子也隻能夢中相見了。


    “我若是早知道……你定下了那麽厲害的正頭娘子,我怎會讓她跟了你,我們這樣的人原是賤命一條,可我總盼著芸娘能有個好歸宿,我的小妹子,可憐我小妹子,二十五歲,跟她兒子不明不白死在金陵,當日我知道此事,隻恨不能活吞了你。現在你又要走,丟下她的小銀兔兒,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


    楊溫跪在地上,撫著小女兒從小戴著的白玉平安扣:“玉姊姊,楊溫是個沒擔當的人,誤了銀兔兒的親娘和哥哥,楊溫每每見她總覺有愧。”


    “二哥待我恩同再造,我不能不報。我總不能”,他低咳著笑起來,“我總不能先做了負心漢,又做了忘恩人吧。我若這樣,又憑什麽為人父呢?我的兒女有我這樣的父親,他們能學到什麽呢?”


    “我總不能讓銀兔兒將來跟人說起她爹爹的時候太丟臉。”


    玉樓春一時語塞,定了定神走到他跟前,還是忍不住抬腳踹了他一腳。見楊溫還是跪得端端正正的,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看著他問:“這金陵,你是非去不可了,是不是?”


    楊溫點頭,“是。兄弟之情,提攜之恩,楊溫若龜縮在家撒手不管,無麵目為人父!”


    “你可想好了,你這一去生死難料,我玉樓春是什麽人,待月樓是什麽地方,你若逃得一條命也罷,你若有個好歹,我雖如今已除了籍,算個商戶,到底也是教坊出身,她真要認我這個姨母?”


    “您本就是她姨母。莫說我已無旁人可托付,就是旁人,誰又及得上玉姊姊。從東都到潯陽,誰不知玉姊姊俠肝義膽,最是重情重義,一言九鼎?若這孩子能學到姊姊半分秉性,楊溫也算對得起芸娘。”


    楊溫天不亮就戴上他的大鬥笠要走,玉樓春曉得他的心思,楊清是名滿天下的大儒,一家人死得不明不白,一個月消息都還沒傳開,可見事關重大,楊溫此去金陵萬分凶險,萬一出了事,王家是豫章望族,總歸有本事護好自家妹子外甥,可銀兔兒在這裏,是沒半點倚仗的。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銀兔兒是楊家的小女兒。


    楊纖月被楊溫抱在懷裏,小人兒還沒睡醒,迷迷瞪瞪的:“阿爹,我們要回家了嗎?”


    楊溫平日待孩子們總是很嚴厲的,此刻卻格外溫和,輕輕捏一下她的小耳朵,又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小銀兔兒,阿爹去辦點事,你在姨母這裏住幾天,等阿爹把事情辦完了,就來帶你回家。”


    他抱緊了孩子,聲音有些哽咽:“你要乖乖的,要聽姨母的話。”


    小孩子再不受寵,心裏還是跟父母最親近,楊纖月靠在他的肩頭上扁著嘴:“那阿爹什麽時候帶我回家?明天嗎?”


    “……你把關關雎鳩背下來,阿爹前天教你的,你背下來,阿爹就回來接你回家。”


    天還黑著,遠遠傳來兩聲雞叫聲,東邊已經隱隱約約有銀白色的曙光,玉樓春院子裏那棵梔子樹被晨風吹得沙沙作響,楊纖月被玉樓春抱在懷裏,帶著哭腔小聲喚:


    “阿爹,銀兔兒好好背詩,你早點來接銀兔兒回家。”


    楊溫回頭看,朦朧曙光中,玉樓春看不見他有沒有掉眼淚,隻能看見他在看自己懷裏的小姑娘,走一步回頭看一眼,“楊溫”,玉樓春叫他,其實也沒什麽話說了,就隻是衝他穩穩地微微一點頭。


    楊溫輕輕一笑就轉頭出門去了,玉樓春看著他,他仿佛什麽牽掛都沒有,連走路的樣子都帶著萬丈豪情,就像十三年前他把芸娘接回家那天一樣,腳步輕快步履如飛,仿佛每走一步,都能把腳底的路拓寬一寸,拓成康莊大道。


    “姊姊!你要養她多久啊!”,薛夜來麵色鐵青,氣得跳腳,“我不喜歡小孩子!小孩子又哭又叫煩死個人!”


    玉樓春知道她的脾氣,沒睡足的時候看天王老子都不順眼,“我養,又不是你養,你叫喚什麽。”


    薛夜來把頭紮進銅麵盆裏,滿臉濕漉漉的:“姊姊你清醒一點,我們這裏不是養小孩子的地方好不好!”


    “我清醒得很”,玉樓春心裏亂糟糟的,懶得安撫她的起床氣,“睡不醒就回去睡一會兒,睡醒了幫我找兩匹料子,我給我家小銀兔兒趕兩身衣服。”


    薛夜來氣得直哆嗦,話都說不明白,“你養,你就養吧,我管你呢!我,我今天就搬回樓裏住!”


    她把擦麵巾子丟在地上,氣鼓鼓地走了,玉樓春也不管,思忖半晌,還是攤開紙筆,斟字酌句地寫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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