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將近,玉樓春遲遲不歸,薛夜來倒也穩得住,整日罵罵咧咧的,待月樓諸事卻依舊是有條不紊,即便百花會將近,樓裏忙得人仰馬翻,連每日掛牌子的姑娘都少了好幾個,有她薛夜來左右應酬支付,竟沒有冷落了一個客人,照樣是人來人往鸞歌鳳吹。


    “百花會可是潯陽城年度盛事,銀兔兒知道嗎?”薛夜來站著胡亂扒了兩口飯,一口菜也顧不上夾,“八月十五那日要在咱們這裏選月下仙子的。”


    楊纖月啃著比她的臉還要大一些的鵝肉包子,興致不高:“鬢雲姐姐說當了月下仙子會有好多錢……所以她每天都要跟著念姨學唱曲,沒空陪我玩。”


    鬢雲跟她說這番話時拚命搓著掛在她脖子上的小鑰匙,兩個眼睛餓貓見了肥老鼠一樣亮:“銀兔兒,念奴姑娘今年不參選!她可是一連當了五年月下仙子的人啊,姐姐走福運,正好分到念奴姑娘手底下誒!嘻嘻嘻.....你等著啊,有她當我師傅多多指點,姐姐一定能嘻嘻嘻,到時單賞錢就有上千兩了哈哈哈……”


    她本來以為鬢雲姐姐被放出來,自己就不用再學算賬,這下好了,鬢雲冒著鼻涕泡兒結結實實給薛夜來磕了三個頭,一頭紮進花廳跟念姨學唱曲,還不忘囑咐楊纖月:


    “小銀兔兒,薛娘子真是好人,天大的好人,我犯這麽大的錯兒,她不賣了我,還讓我上百花會。待我掙了錢,一定買兩個小丫頭,四個,四個小丫頭給她洗腳!你這些日子可要乖著些兒,別惹我們家薛娘子生氣,怒氣傷身的呀!”


    真奇怪,楊纖月想,她好像忘了幾天前薛姨剛打過她,還隻許她喝稀飯,要是自己,一定要生薛姨好久的氣。


    不隻是鬢雲,待月樓的姑娘們個個眼冒綠光緊張兮兮不得空,念姨也來去匆匆,沒人陪著楊纖月,她隻能皺著一張小臉跟薛夜來湊合過。


    “為什麽鬢雲姐姐都不生氣啊,她還說你是天下第一號大好人。”


    薛夜來捏了一下她的小鬏鬏:“嘁,你當誰都跟你似的命好?命好的人才配生氣呢。銀兔兒,別老想著玩,來,帶上你的小算盤,跟我去見客人。”


    楊纖月嘴巴吃得油乎乎的,坐在小杌子上扭來扭去試圖討價還價:“薛姨,銀兔兒不去,銀兔兒要睡午覺的。銀兔兒乖乖待在房間裏,不偷偷出去玩,好不好呀——”


    這小鬼丫頭來這裏養了兩個月,這個寵那個慣的,早就不知跟誰學會了軟綿綿地撒嬌,歪著個腦袋,咬著舌頭拉長了調子說話,大眼睛還衝你一閃一閃的,換個人還真招架不住。奈何薛夜來風裏來雨裏去多年,早就練成一副鐵石心腸:


    “午睡?薛姨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銀兔兒要跟薛姨同甘共苦,不許睡,不許噘嘴。”


    後院偏廳裏四五個花枝招展搽脂抹粉的婦人成功把楊纖月嚇得睡意全無。


    "我道是誰,原來是玉大娘子的親外甥女!怪道這周身氣派!這親外甥女就是不一樣,瞧這眉眼,跟玉大娘子多像啊!”


    薛夜來覺得好笑,微微抿了抿嘴角忍得真的好辛苦,楊纖月見了生人還是膽小放不開,兩隻手巴在薛夜來腰上往她身後躲,薛夜來有意無意“嗯——”了一聲把她按住了。小姑娘隻好扁著嘴老老實實站好,把薛夜來的袖子攥得皺巴巴的,死活隻是低著頭展示她圓圓的發旋兒。


    這孩子養在待月樓,來日前程有限,即便玉樓春有本事給她落個商籍,比起她從前官家小姐的身份也是差了個天上地下。打她進潯陽城那天起,大門不出二門不入不見生人的千金小姐她是沒福氣做了。玉姊姊既不舍得她接客,那就從現在學著與這些破落戶糾纏,將來承繼這待月樓做個姿態好看的破落戶,也好與自己和玉姊姊養老,她這身怕生的嬌貴性情還是早日改了的好。


    來的幾位都是潯陽城有名的樂戶,帶著各自的“女兒”來百花會爭個“月下仙子”的名頭好提高身價的。


    薛夜來也就對楊纖月凶巴巴的,對這些人笑成了一枝花:“多謝諸位姐姐來捧場,夜來年輕,頭一回獨自辦百花會,還要姐姐們多關照才是。”


    她話這樣客氣,年紀大資格老一向愛與待月樓別苗頭的王九娘猶不買賬,開口就有些酸眉醋眼的:


    “哎,可說是我女兒沒福氣,原以為能叫她們給玉大娘子請個安,與玉大娘子說句話,也是她們的造化了。也是,玉大娘子貴人事多,百花會在我們眼裏是大事,在她那兒,怕是還排不上號呢。”


    薛夜來心裏的白眼翻得比潯陽江還寬,笑容卻比六月驕陽還要明媚熱烈幾分:“王家姐姐說笑話,玉姊姊把百花會當作第一等要緊的事擱在心上,眼下身上不好,一天遣人送一百個口信兒給我呢,實在是大夫吩咐要靜養,這才叫我這小外甥女代她出麵。喏,大姑娘,你姨母怎麽跟你說來?”


    楊纖月怕人歸怕人,學話還是很伶俐的,背起薛夜來教她的瞎話很流暢:“姨母讓奴問幾位娘子好,給幾位娘子道惱,等她好了,再登門給幾位娘子賠罪。”


    她乖乖把話背完,又乖乖福了一禮,有模有樣的,這群人總歸是不敢真得罪玉樓春的,趕緊都說不打緊,又趕緊問候玉樓春的身體,王九娘甚至假模假樣嚷嚷著讓人回去取她壓箱底的百年大靈芝來。


    這裏算是糊弄過去了,薛夜來暗暗鬆了口氣,玉姊姊說好的半個月就回,但她不同凡人,她的半個月長於薛夜來的一個月是很正常的,這是她薛夜來的問題,不是玉大娘子的問題。她現在已經不指望玉姊姊能來總攬大局了,隻要百花會上她老人家能露個麵,她薛夜來發誓再也不欺負她的銀兔兒。


    “薛妹子,我這就把我家兩個女兒交到你手裏了,年年如此,我也不多說什麽,可要勞你費心,銀子昨兒你可也是收了的。”


    王九娘身後兩個十四五的女孩子,嫩生生水蔥似的,覷著薛夜來福身一笑,幾分嬌怯幾分嬌柔幾分嬌媚,一看就是王九娘親自教的,笑容身段都一模一樣。


    “王姐姐隻管把心放在肚子裏吧,兩個侄女兒,一個唱曲兒,一個彈琵琶,一會我就一個交給念奴,一個交給三娘,這個月有這麽兩個師傅帶著,你隻管八月十五來瞧孩子們怎麽給你爭臉!”


    潯陽這起子樂戶裏,王九娘也是老招牌了,往前數個二十年,那也是出了名的俏佳人呐!


    據說王天嬌王姑娘靠一個笑就能讓人生出千萬分憐意,十多年前,江西江南一帶的青樓女子都要在鴇母的棍棒底下學她那樣笑。她高興時笑,眉目璨璨嘴角微揚,她難過時也笑,眼中煙雨蒙蒙唇角半絲愁。她這個笑,笑得洪州多少夫妻離心離德,於三酒後跟薛夜來玩笑時就說過,要不是於老夫人要帶著於太守跳井,他怕還得叫王九娘一聲姨娘。


    不過如今這笑看不到了,薛夜來很遺憾,王九娘每次衝著她笑她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被她鑽了空子沒完沒了地糾纏。


    “王姐姐這兩個孩子模樣真是齊整”,麻臉的方四嫂一向愛上趕子四處瞎逢迎,“還都從來沒見過呢,怎的兩兩那孩子沒來?連著兩年芳華榜上前十名,今年來個三連紅,做第二個臨仙姑娘,那身價還不得漲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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