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諺大喇喇歪在待月樓二樓的包廂裏,百無聊賴看著樓下幾個穿著青綠衣裙的舞女跳采桑舞,待月樓的木樨荷花酒是專門從豫章進來的,說是按著金陵那邊最時新的法子釀成的,於諺自覺是個粗人,這一壺都快見底了,他覺得也就還成,甘醇清香,就是太淡。


    “別彈了“,於諺不耐煩地把筷子擲到桌上,“再去催一催你們薛娘子!”


    撫琴的白萱是待月樓的老人了,知道他的脾氣,福了福身就出門去,於諺斜躺到榻上,兩手墊在腦後,閉著眼,隻覺得兩太陽穴緊脹得像戴了孫猴子的金箍。


    洪州地富民豐,從潯陽到豫章這一帶水域遼闊舟楫如雲,然而縱橫交鍺的江河湖汊間,除了商船,亦有水匪出沒。自十年前隴北叛亂,天子南巡,北方戰亂頻仍,難民一窩蜂往南邊跑,這江上的水匪,也就一年比一年多起來。玉樓春到豫章去,坐的是商船,於諺怕路上不安全,不隻跟江上的兄弟們打過了招呼,還派了兩個人跟著。


    然而玉樓春進了城就消失不見,她住的客棧是她往年常去的,住進去半天,她帶著阿巧出門,就再也沒回來了。


    玉樓春去豫章那麽多次,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兩個兄弟自知對不起於諺,把城內城外翻了個底掉,連那邊鹽幫的兄弟都驚動了,硬是死活打聽不到人。


    她人不見了,薛夜來卻能收到她的信,於諺想不明白,問薛夜來,被她不耐煩地一頓搶白:“我還能認錯我姊姊的信麽!別跟我大嚷小叫的,我自己的姊姊我比你上心,我知道她沒事!她自有她自己的去處,快叫你那些江湖朋友別沒有蒼蠅似的亂撞了,知道你們是好心,就怕你們給我姊姊添亂呢!”


    自己盡心盡力,怎麽到她嘴裏就是給玉姊姊添亂了呢,於諺氣得嘴發苦,這幾日等得心焦,隻待自己去豫章找人,他哥哥於太守偏又攔著他不許去:


    “阿諺,不用你去,你去了也沒用,你放心,她既能寄信來,就是沒什麽大事,論行走江湖,她未必不比你強,你少瞎操心了。”


    哥哥說得雲淡風輕,於諺隻恨不能打他一頓:“大哥,如果是嫂嫂,是姐姐遇到這樣的事,你也這麽輕飄飄一句話麽?”


    於太守脫口而出:“她們怎麽可能遇到這樣的事?”


    於諺一陣語塞之後,隻剩下灼心的無名怒火,不知道該往哪裏燒。


    全洪州都知道,待月樓能有今日這般風光,固然有玉樓春的好手段,也是因為於太守抬舉,每回宴飲總是到待月樓來,衙署待客也是點待月樓的人前去相陪。於太守為官清正廉潔,又不失風流倜儻,不愧是江南名門之後。


    於諺每次聽到這些話,卻隻想仰天大笑,他們曉得什麽,他們曉得什麽,出自江南名門的於太守敢不敢告訴別人,為什麽偏偏抬舉待月樓,真隻是因為她玉樓春經營有方?


    於家人但凡有點良心,都該沒麵目見玉樓春才對,於諺想不明白,哥哥怎麽能坦然說出“她們怎麽可能遇到這樣的事”這樣的話。玉樓春在紅塵裏摸爬滾打多少年,於家人就該愧疚多少年,可大哥坦然地讓自己“不用管閑事”。


    這就是讀聖賢書的人,這就是為官做宰的人。


    “這是怎麽了,巴巴地催了我三四回”,於諺聞到朦朦朧朧玉簪花的味道,一隻柔軟的手搭到他肩上,“怎麽了?專門找我來,又不睜眼看我?我前麵一籮筐的事兒呢!”


    於諺握住了那隻手,薛夜來的手比其他所有青樓女子的手都要糙一些,他摩著薛夜來指尖薄薄的繭子,半晌才睜開眼,薛夜來疑惑地問他:“你這是怎麽了,無精打采的。”


    “阿夜,你從前是怎麽過的”,於諺把薛夜來的手掌張開,跟他自己的手指扣在一處,“你很少跟我說起,來待月樓前,你是怎麽過的。”


    薛夜來抿了抿嘴角,扯出一絲笑:“我怎麽沒告訴過你,二十五年前,我爹是淳侯手底下的百夫長,淳侯出事被斬,部分兵士嘩變,朝廷平亂以後,叛亂兵士的家眷打入賤籍。彼時我不滿三月,到五六歲上,娘死了,後來……也不過就那麽過。”


    於諺默然不語,他想問的不是這個,他想問的是,你可有遇到過什麽傷心的事,遇到過什麽為難的事?有沒有人欺負過你?你哭過嗎?哭的時候,有沒有人替你擦眼淚?風塵裏討生活這樣難,你是怎麽過來的呢?


    可時過境遷,無論怎麽過來的,終究也是過來了,又何必再問?


    他跟薛夜來並肩坐著,想去攬她的肩,又怕唐突了她,就隻是握緊了她的手:“我想離開於家,我不想在潯陽待著了,阿夜,我想走,等玉姊姊回來,辭了她就走。”


    不等薛夜來張口,於諺又急吼吼加一句:“阿夜,你想不想跟我走?”


    於諺盯著薛夜來的臉,看著她淺淺地笑起來,不等她張口,他就伸手掩住她的嘴:“你不要說。”


    “我偏要說”,薛夜來幹脆利落格開於諺的手,斜抬眼瞼露齒一笑,笑聲裏有難掩的淒涼,“我想跟你走,可我想有什麽用?”


    於諺剛想張口,薛夜來就湊過來捧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我們走去哪裏?我這籍一日不脫,便是給良人做妾都不配,何況我是叛軍之後,罪孽深重,根本就不可能脫籍。再說了,我要脫籍須得官府許可,太守大人一向對你寄予厚望,又重門風,點我們這些人去侍宴是他好風雅,讓我們這樣的人進你家門是我做千秋大夢,我要跟了你,他拿你沒辦法,拿我還沒辦法嗎?”


    “若不脫籍,你是要帶我私奔?”


    “自來良賤不通婚,庶民娶未脫籍女樂為妻,還要杖責一百呢,你一個官宦子弟,又有功名在身,你私娶了我,一朝叫人告發——你別說沒人告發你,你這個人行事張狂,交友無數,樹敵也無數——經人告發,你身上的功名還能保得住?”


    “你說,你叫我怎麽跟你走?”


    她一通話下來,於諺老早就想駁她,偏叫她截了無數次話頭,趁她停下來,趕忙挑要緊的說:“功名我不要了,橫豎我破了相不能做官,我也不稀罕,不會再去科考了。我們悄悄走,到蜀中去,我前年去過,結識不少江湖好友,有他們接應,到了那裏改名換姓……”


    “沒有路引,我們拿頭去蜀中嗎?!”薛夜來被他一駁笑意全無,聲音也沒有剛才溫柔,眉頭已經皺起來了。


    “路引你不用擔心,我有法子可以……”於諺還想跟她解釋怎麽偽造路引,薛夜來還是焦躁地打斷他的話:“就這麽假一輩子嗎!”


    “這般造假,你我難道從此縮著頭過,窩窩囊囊一輩子?你是甘心的人嗎?我拋頭露麵這麽多年,你知道多少人認得我?但凡你要做點什麽事業,哪天就是一個以賤充良的罪名……你須知紙包不住火的道理。”


    於諺看著薛夜來,她怎麽就不明白呢,她是真不明白還是故作托詞呢,“阿夜,你知道我的,我不在乎功名,也不想做什麽事業,我隻想離開潯陽,離開於家,帶你一起,浪跡江湖。”


    那一瞬間,於諺好像看到薛夜來的眼中劃過一道光,但下一瞬,她闔了眼又輕輕笑起來:“難不成…就胡亂混一輩子江湖?你如今在江湖裏混得開,處處有人給你麵子,跟你兜裏的銀子全無幹係麽?”


    “你離開了於家,靠什麽過活?我倒是有些積蓄,也不是吃不得苦,可若有了孩兒呢?也讓他在市井鄉野,胡亂混一輩子不成?”


    於諺料不到她會說這個,一時竟覺得耳朵發熱:“我可以做個匠人,我跟人學過打鐵來著,也可以做點生意,或者去當個教武的師傅,都是正經營生,你也不是無能的人,你我就算積蓄用盡,也不會沒得飯吃的……孩兒……孩兒,我沒想過孩兒……”


    他雖然混賬,整日喝酒玩樂,待月樓的歌兒舞女叫他點了個遍,卻實實在在隻是調笑兩句,又一向愛重薛夜來為人,在她跟前連葷話都不敢說,現在一提“孩兒”這兩個字,竟是結結巴巴不敢看她:


    “孩兒的事可以慢慢來的……到時候再瞧著辦,或許到時候就有轉機,人又不是神仙,哪裏能算無遺策呢?”


    薛夜來沉默不語,半晌隻是拿指尖劃著於諺的指甲:“好好一個世家子,偏想著去做販夫走卒……今天怎麽突然說起這些話?往日你都是說走就走,說回就回,神出鬼沒的,風一樣的誰也拉不住,怎麽這回,倒思量起這麽多事來。”


    於諺忍不住從鼻孔裏哼地一聲冷笑:“阿夜,你別糊弄我。”


    “你少搶我的話,也別告訴我你剛剛不是轉移話頭,我思量怎麽娶你的事思量得還少麽?你別一副才知道的樣子。”


    他頓了一頓,還是忍不住把那句話說出口:“你想跟我走,但你走不了,你剛剛說的都是實情,但你真正不想跟我走的緣故不是那些,對不對?”


    “你剛剛說的這些固然是你擔憂的,但你一定有別的,沒跟我說的緣故。”


    薛夜來甩開於諺的手站起來,她的臉已經沉下來了。


    於諺決定今天徹徹底底不怕死豁出去了:“阿夜,你不信我,我們這樣的情分,你不信我。你個膽小鬼,你還不敢跟我直言你不信我。”


    薛夜來在他的大笑裏隻留下一個落荒而逃的背影,於諺看著她匆匆掩上的房門,心裏隻剩下一個念頭:


    她不信自己。


    沒有關係,空口無憑,她本就該不信自己。


    可她推三阻四,有話不直說,實在可惡得很!


    非得給她點顏色看看!


    玉姊姊下午就到潯陽的消息,就不告訴她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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