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江畔酒樓茶肆不少,待月樓是其中最高最大的一座,於諺抱著楊纖月從窗口掠出,幾下騰挪落到待月樓後門的死巷,半個人都沒驚動。


    出了巷子往南走,一路上酒店茶樓鱗次櫛比,各色車轎騾馬忙碌不停,楊纖月恨不得長上十雙眼睛似的伸長了脖子到處看,還不忘給於諺分享她的小知識:


    “那是算卦的攤子,於叔叔知道嗎?上回阿爹帶我去算過卦。”


    “猴兒似的,等會兒摔下去不要哭我告訴你”,於諺一邊笑一邊把她按回自己肩膀上,“算命的說什麽了?有沒有說,我們呆兔子長大了會嫁個什麽樣的如意郎君?”


    楊纖月皺起眉頭對著手指認真想了一下,“沒有,那個先生丟了好幾次銅錢,是一個大雷卦,然後說……嗯……前麵好多好多不記得了,就記得他最後說過剛易折,阿爹說先生算得準,讓銀兔兒長大了要多聽別人的話,不可以什麽都自己拿主意。”


    “雷天大壯卦?利貞?”於諺給楊纖月買了個糖葫蘆,“這些先生說的全是廢話,命是天意,哪裏是人能算的,能算出來的也不會在這裏跟賣糖葫蘆的一起擺攤兒了。”


    於諺在潯陽幹過的荒唐事多了,打架鬥毆吃喝嫖賭占遍,野蠻如大庭廣眾之下拆了賭坊的招牌,換上他親自寫的“出千老手蠢蛋速來”八個字;離譜如抱著酒壺一路喝一路哈哈瘋笑,還掄圓手臂把鞋子冠帽外衣往湖裏拋;霸道如聽人說書嫌本子不好現場強行改詞,硬逼著旁人須得聽完他改的再走;荒唐如光著腳親自撐船到江上打魚,打上來的魚比旁人的都要大……


    有這些光輝曆史,他身上雪青色的袍子沾了墨漬實在是很合理的事,間或有人好奇瞧上一眼,那也是瞧的他懷裏的小姑娘。倒是五七個市井混混潑皮無賴見了他跟狗見了主人似的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獻殷勤:


    “三爺今日上哪快活?”


    “哎喲,三爺今日真真精神,好看!小的替您抱姑娘?”


    “呸,你個猴兒邊上去!你剛剛屙屎洗過手了嗎你也想抱小娘子?三爺,給小的抱,小的長日在家幫我嫂子抱侄子,最是精細。”


    “得了吧,你個賊賤蟲,還幫你嫂子抱侄子,都幫到床上去了打量騙誰呢!”


    他們七嘴八舌的一聲比一聲高,楊纖月把頭埋進於諺的肩窩裏,又在他肩膀上蹭了一小塊墨漬。


    “都給爺閉嘴”,一個兩個滿嘴胡唚,阿夜要是知道呆兔子聽了這些話非把自己丟進潯陽江裏,“離爺遠點,別嚇著爺的幹女兒。爺今日沒工夫與你們——”


    有個不知死活的在對麵瞪著自己看,像癩皮狗盯上五花肉,嘴都張大了,兩眼發青,趁人不備就要傷人。


    於諺摁住楊纖月的腦袋,拿大袖子把她遮了個嚴實,“姓朱的,你這麽瞪著爺,是想叫爺幫你把眼珠子挖出來送給你老娘當壽禮麽?”


    這姓朱的惡心玩意兒前陣在待月樓打傷了鬢雲,他當時叫人上門砸了他家繡羅裳一處門麵,那會沒挖了他的眼珠子真是失策。


    “三、三爺”,姓朱的青了臉垮了肩,動又不敢動,說話的樣子有些咬牙切齒,“您老人家說笑了,說笑了。”


    於諺冷哼一聲,懶得跟這種人費口舌,隻瞧了身邊的混混小頭頭一眼,抱了楊纖月就走,那混混頭兒癩三一貫機靈,馬上讓其他人散了,在於諺身邊小聲說道:


    “爺,姓朱的最近新買了個說書的娘子,沒怎麽到這片來,您放心,不衝著您,就衝著玉大娘子的恩義,姓朱的能在待月樓放個屁,我癩三也不是個人,上回實在是我沒在,不然……”


    癩三爹媽死了出不起喪葬費,都是玉樓春掏的銀子,於諺有時候也不由得心裏感歎,論黑白兩道江湖義氣,玉樓春一個女子能頂千百個漢子。


    這姓朱的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去年剛死了爹,終於沒人管他,大注家財落到他手裏,於是徹底失了智,生動形象演繹了什麽叫敗家如山崩地裂。不過麽,於諺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不也一樣,親爹在的時候好好讀書,親爹一死胡作非為惡名在外,誰比誰強呢?


    “玉大娘子已經下了船了”,癩三臨走前對於諺說,“三爺放心。”


    “那裏有花花——”,楊纖月沒聽到癩三的話,她的注意力早就被街上的新奇玩意吸引住了,扒在於諺肩頭上指給他看,“那個姐姐賣花花”,說完想起什麽似的,撅起嘴巴:“阿爹不給銀兔兒買花花。”


    於諺聞言臉色很精彩:“呆兔子,嘴甜也要有個度,剛剛還不肯叫姨父,帶你出來這一會兒就叫我阿爹是不是不太好?”


    楊纖月著急了:“我沒有叫你!我自己有阿爹!我阿爹要接我回家的!”


    那他連花都不給你買!於諺“嘁”一聲,隨手掏幾枚銅板往賣花的女孩子懷裏一扔,沒等人家開口,猿臂一伸就把裝滿鮮花的柳編小花籃拎起來塞到楊纖月手裏:


    “呆兔子,喏,全給你,你瞧瞧,是姨父對你好,還是阿爹對你好?小姑娘要聰明一點,看人呐,不要看他跟你說了什麽,要看他為你做了什麽!”


    噫,呆兔子抱著花籃高興得耳朵都紅了,瞧這小可憐沒見過世麵的勁兒,還想著她爹會帶她回家?呸,把小女兒放在待月樓這種地方自己說走就走的能是什麽好玩意兒?


    楊纖月是個懂事的乖寶寶,有了這一籃子花已經很滿意了,隻顧傻裏傻氣地安排它們的去處:“銀兔兒一朵,念姨一朵,江三姨一朵,雙雙姐姐一朵,鬢雲姐姐兩朵,剩下的給薛姨和姨母!”


    她摸摸這朵看看那朵,路過捏泥人的攤子也就探頭看一眼,什麽也沒說。


    “呆兔子,要不你叫我一聲阿爹算了,叫了阿爹給你買泥人”,呆兔子一臉滿足的樣子太可愛,於諺突發奇想,橫豎自己跟阿夜總要生個三兒兩女的,隻恐到時帶他們來逛街市沒經驗,不若先拿呆兔子練個手算了,正好她沒爹沒娘怪可憐的,“來來來,乖兔子,你叫,阿——爹——”


    可惜呆兔子跟善解人意半點不沾邊:“謝謝薛姨父啦,薛姨說,小姑娘要自重,不能隨便認幹爹。”


    阿夜這是教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於諺一臉沉痛,等一下見了玉姊姊一定要跟她告狀,讓她好好收拾阿夜給自己報仇!


    捏泥人的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牙都掉了好幾個,對誰都笑眯眯的,唯獨對於諺很不客氣:“喲,三爺,您這是打哪兒來?這麽好的天,您不讀會書?”


    於諺大剌剌坐在攤前蹺起二郎腿:“讀什麽書,爺不識字。”


    “十五歲就中秀才的人,您跟我說您不識字”,老張頭把麵往攤上一戳:“三爺,您呐聽我老頭子一句勸,這幾年您玩也玩得夠了,我記得您是去年行的冠禮?這麽大歲數了也該懂點事,好好讀書考取功名才是正道。”


    於諺一向油嘴滑舌,在這滿頭花白的老爺子跟前卻說不出話來,老人家手腳麻利,已經開始捏楊纖月的衣裳了,手上摸摸索索也不妨礙他嘮叨:


    “說句托大的話,您也是我瞧著長大的,我記著,從前你三四歲,你家老大人在廬陵做官,每年回去祭祖路過潯陽,他總抱你來我這裏玩。”


    “你每次都要喊我捏一個拿青龍偃月刀威風凜凜的關二爺。”


    於諺低頭不語,捏了顆小石子在手裏,伸出兩個拳頭讓楊纖月猜石子在哪隻手,小姑娘一會猜這隻一會猜那隻,於諺也不惱,笑吟吟地任她耍賴。


    老張頭說的那些事太久遠,他不是不記得,就是覺得沒意思,他還記得每次他拿著關二爺的泥人,坐在阿爹的手臂上,阿爹說:“等我們諺哥兒大了,也要學關二爺,做個忠義兩全的偉丈夫。”


    他說什麽,他說:“還要學阿爹,做個大公無私的好官!”


    阿爹就哈哈笑。


    好官,好官……於諺勾起嘴角嘲諷地笑,哪裏有什麽大公無私的好官,隻有背信棄義的小人,背信棄義之人,怎麽可能養出忠義兩全的兒子呢?


    “……老大人最寵著您,他在天有靈,看您這樣遊手好閑,得多難受哦”,老張頭用一把薄薄的竹刀切著頭發絲,“浪子回頭金不換,三爺,您聽我一句勸,還是回去好好讀書吧。”


    於諺隻是笑:“老張頭,爺不讀書,爺明兒也擺個泥人攤,跟你似的,靠這門手藝養家糊口可好?”


    老張頭瞪了他一眼:“三爺,您家祖業養您八輩子還綽綽有餘呢……您要想玩兩天呢,小老兒沒什麽說的,您要說真的呢,三爺,您沒過過苦日子,您真當我擺這個攤子過得容易呐,旁的不說,這兩年糯米粉一日貴似一日,今年的稅還加了一項……”


    “我們是命賤,沒那個命讀書識字,您運道好,投了這麽好的胎,人又聰明,第一次考就中了秀才,誰聽了不說於家果然是詩禮傳家,闔族子弟就沒有一個不出色的?這些年您這麽糟踐自個兒,不說太守大人難受,我瞧著心裏也可惜得很呐!”


    老人家是好心,於諺也不跟他強,他說一句於諺點一下頭,老張頭嘮嘮叨叨的,手上功夫一點沒落下,楊纖月糖葫蘆還沒啃完,一大一小兩個泥人兒就捏好了:


    大的那個是於諺,雪青色的袍子,袖口肩頭還有墨漬。小的那個窩在大泥人懷裏,是吃糖葫蘆吃得嘴邊全是糖汁的楊纖月,老張頭甚至連她臉上手上沒擦幹淨的墨汁都沒漏下,看起來不像個小姑娘,像隻花臉貓。


    “呆兔子,像不像你”,於諺舉著泥人逗楊纖月玩了一會才把它放進小姑娘手裏,小姑娘高興得眼睛都看不見了,隻能看見八顆小白牙,老張頭看她喜歡也很高興,一老一小一本正經地互相道謝:


    “謝謝爺爺捏了這麽像我的小人兒。”


    “謝謝小娘子乖乖坐在這,小老兒才能捏得像。”


    於諺正想跟老張頭說話,身後就傳來一個煩死人的聲音:“小叔叔,你怎的在這裏,阿爹說他被你氣死了,你還不快回家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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