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娘哭哭啼啼地來,歡歡喜喜地走,江三娘冷眼看著她的背影,和念奴一起進了賬房。


    賬房裏氣氛有些緊張,因為薛夜來顯然很生氣,她扭著頭側對著玉大娘子坐,江三娘一進門就能聽見薛夜來粗重的呼吸聲。一向活潑淘氣的楊纖月抱著賬本縮在一邊假裝有在認真看,邊看邊對著江三娘和念奴偷偷做了個鬼臉。


    玉樓春依舊溫柔和善,輕輕款款地吩咐江三娘:“我把王九娘家的王雙雙買下來了。她也是個彈琵琶的,兩個月前百花匯集訓,不是做過你的小弟子嗎?我想回頭安排她在你隔壁,你帶著她些罷。”


    江三娘完全不意外玉樓春會做這個決定,她跟念奴交換了個眼色,彼此都知道對方心裏鬆了很大一口氣,她對玉樓春的吩咐一向隻有堅決執行,所以毫不猶豫地應下了。


    “那小東西滑頭得很”,薛夜來的語氣很尖銳,“她之前想利用小呆兔子留下來呢,三娘,你要對她嚴加管教,不許她耍心眼子!”


    這話沒頭沒腦,很不好聽,一聽就是帶著情緒泄憤呢,江三娘一向敢於頂撞薛夜來,所以隻是不溫不火地說:“我會有分寸的。”


    薛夜來顯然煩得不得了,一掀榻上的靠枕站起來,依舊拿後腦勺對著玉樓春:“我下樓轉轉。”


    玉樓春伸手去撈她的袖子,撫額歎息道:“阿夜,你就別生氣了,姓王的開價三百兩,我不是還到一百兩了嗎,你氣什麽呢?”


    薛夜來猛地轉過來,在屋裏大踏步轉著圈,小聲用力嚷嚷:“姊姊你就是心太軟了!太!軟!了!她們都拿捏你!!那個王雙雙臉已經毀了,誰都不會願意出錢的,再壓一壓價怎麽了!!我看就該壓到三十兩!!老虔婆不願意就讓她滾唄!!我倒要看看她還能把人賣給誰??開價三百兩!!她好大膽!!老虔婆哭天抹地那麽久,你我安慰她那麽久,換回她獅子大開口!!”


    薛夜來罵起來橫眉倒豎,語速又快,沒人能插進話,江三娘和念奴都默默往楊纖月那邊挪,三人摟在一起瑟瑟發抖,隻有玉大娘子巋然不動:


    “我是怕把人逼急了,王九娘拿雙雙那孩子做出什麽新文章,難得那孩子那麽有誌氣,她這番自毀容貌,實在是破釜沉舟了,也是很難得。”


    江三娘聽見玉樓春欣賞王雙雙,心裏歡喜得不得了,趕緊補上:“而且那孩子琵琶彈得確實好,很有天賦,百花匯前集訓,她跟了我一個月,彈得確實好,今年也得了第七名呐,來日一定大放異彩,大娘子不會虧的。”


    “雙雙姐姐人很好的”,楊纖月忍不住也補了一句,“很溫柔,是鬢雲姐姐的好朋友,我很喜歡她的。”


    薛夜來顯然被她們聯手氣壞了,食指哆哆嗦嗦地一個一個指著她們:“好哇!你們都是好人!就我一個人壞!對吧??!!”


    江三娘自知笨嘴拙舌,趕緊閉嘴不說話,順手掩上了楊纖月的嘴,念奴努力謹慎地遣詞造句:“怎麽能說您壞呢,您全是為了咱們待月樓著想。”


    “是啊,隻有我一個人在為待月樓著想”,薛夜來眼圈都氣紅了,看著玉樓春,“姊姊,這世上可憐人多得是,您救不過來!王雙雙跟咱們有什麽關係,你為什麽就非得管她?”


    玉大娘子的聲音幹脆利落斬釘截鐵:“因為她有本事有誌氣,我建待月樓的那一天就說過,待月樓會留有本事有誌氣的人。”


    薛夜來張了張嘴,不應聲了,她的肩垮下來,顯見是泄了勁兒。


    “阿夜,你也認同的,對不對”,玉大娘子微笑著看向薛夜來,“你就是嘴上厲害,心裏都明白的,對吧?好啦,若有下回,姊姊一定讓你多砍一輪價。”


    明明玉樓春全程都溫溫柔柔的,卻把暴跳如雷的薛夜來治得服服帖帖,她聳聳脖子撇撇嘴:“不要有下回了,姊姊,家業再大也得精打細算的。”


    因著這點事耽擱了,晚飯就用得很簡單,念奴掛牌,薛夜來要去招呼客人,倆人一起下了樓。玉樓春把燈給楊纖月挑亮了些,讓她乖乖學著看賬本,不要說話。末了,玉樓春轉身看向江三娘,笑得月朗風清:


    “三娘教的好徒弟,你可是給我找了份好差事,你看剛剛阿夜怎麽埋怨我的?”


    江三娘震驚於玉樓春的明察秋毫,又怕玉樓春誤會,連忙站起來拉著玉樓春的袖子解釋:“大娘子,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專給那孩子出主意來讓大娘子為難,隻是那孩子確實有天分,又有誌氣,我,我,我……”


    “三娘,你什麽?慢慢說。”玉樓春把江三娘按回去坐著。


    “我隻是,隻是,隻是想起一句聖訓,才多跟她說了幾句”,江三娘握著玉樓春的手,急切地解釋,“幾個月前,雙雙那孩子求到您和薛娘子跟前被拒以後,我每日指點她們幾個彈琵琶,不過兩日便知她存了死誌。我曉得您和薛娘子為何拒絕她,就與她說——”


    “我說,雖說聖人教我們要舍生取義,可總得能取得義方能舍生,她年紀那樣輕,枉自死了,豈能甘心?她說她走投無路,咱們待月樓是她唯一能投靠的地方,如今咱們不要她,她已絕了望。”


    “我就跟她說,咱們待月樓隻留有本事有誌氣的人,若她有,待月樓自然會給她一個位置,若有本事,就在百花匯芳華榜上得個名,若有誌氣,該舍的就得舍,正是說,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就與她說了這些,也不知道她聽了多少,我是想著,她先拿個好名次,身價上去,王九娘也看重她些,至於該怎麽做讓王九娘放人,那得她自己想,我並沒有教她學我自毀容貌……”


    江三娘戰戰兢兢地跟玉樓春認真解釋,玉樓春隻是笑:“三娘,看不出來,你確實是個好先生。”


    “不過,雖然你沒教她自毀容貌,但她顯然隻有這條路”,玉樓春歎息道,“你沒提點錯人,這孩子確實有誌氣,她若不毀容貌,王九娘不會放手,我也沒那個能耐心氣去救她,潯陽城跟她一樣小姑娘多著呢,我再有心,哪裏救得過來?就是太可惜了,才十四歲,長得那樣好,若我當時答應幫她,她這張臉就能保得住。”


    江三娘一向尊敬玉樓春,這會卻隻顧搖搖頭:“大娘子,我們這樣的人,就是得有舍才有得的,我們沒有那麽好的命求個圓滿,大娘子待她已經盡了力了。”


    玉樓春想起了什麽似的,問江三娘:“你說你跟雙雙說那些話之前,想起一句聖訓,是什麽?”


    江三娘就知道玉樓春會問這個,難得也笑起來:“我想起來論語有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立而立人”,玉樓春把這話咀嚼了兩遍,把楊纖月抱到膝頭,“銀兔兒,讓你三姨教你兩句話。”


    江三娘握著楊纖月的手,教她念了兩遍,楊纖月就記住了,“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姨母,三姨,銀兔兒記住了,這是什麽意思?”


    玉樓春笑著給孩子解釋了一遍:“這就是說,你自己要站得穩,看到別人要摔倒,你也要幫她站穩了。”


    楊纖月把這兩句話又念了一遍,目光灼灼地看向江三娘,高高興興地總結:“我明白了,三姨幫助雙雙姐姐,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姨母收留雙雙姐姐,也是己欲立而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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