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夜來一年最清閑的時候,就是放年假的時候。


    從臘月廿五一直到正月初十,足足半個月,用玉樓春的話說:“耕地要休耕,山林要輪封,人自然也得休息的,哪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連軸轉的道理。”


    薛夜來深以為然,雖然薛夜來不懂這些道理,她隻想多賺點錢,可誰家好人過年不回家呢?人都回家過年了,誰來待月樓湊熱鬧,便縱有一些行腳商人,落魄書生,誤了歸期,滯留在此,那也是少數,何況他們又沒什麽錢,開門營業實在不劃算。


    客人們不來了,待月樓上下卻似乎更熱鬧了。快過年了,薛夜來管得也鬆了些,大家夥上躥下跳的,每天都有事做。樂工伶人多是男子,不消吩咐就把前樓後樓乃至後院都洗刷得幹幹淨淨,年少的女孩子們嘻嘻哈哈,在年長的掌教先生們的帶領下開始剪窗花點花燈。


    到了除夕那日,待月樓已被裝飾得煥然一新,人人洗漱換裝,一樓大堂的二十張八仙桌擺得齊齊整整。薛夜來一大早就過來了,在待月樓主持大家一起祭過了灶神,楊纖月難得穿上紅襖紅褲,戴著虎頭帽子,活像個紅封娃娃,捧著春聯,和謝瑤花手拉手跟著玉樓春也來了:


    “薛姨薛姨,貼春聯啦,姨母下午拿了最好的筆最好的紙寫噠~”


    鬢雲鬆令還有王雙雙等這一幫十三四歲小女孩子一聲歡呼,拿糨糊的拿糨糊,搬梯子地搬梯子,歡歡喜喜地在待月樓大門口貼春聯,玉樓春今年照舊寫的還是:


    尋花問柳且往他處,沐露梳風方入斯門


    薛夜來一直都覺得這副對聯寫得實在拉仇恨,然而玉樓春非常固執,堅持年年如此。


    這麽孤高傲世的對聯,配的橫批卻是——


    “出入平安”。


    “平安就好”,江三娘跟薛夜來一起看著小女孩子們貼春聯,聲音很輕,“平安最要緊。”


    春聯一貼好,獨眼老夏就抱起楊纖月,讓她拿著火撚子,老夏握著她的手,便把屋簷下兩串大鞭炮點著,鞭炮聲劈裏啪啦地響,大家一邊捂耳朵一邊歡笑,鬢雲還站在梯子上呢,就領著女孩子們衝薛夜來大聲嚷嚷:


    “薛娘子,新年好,新年好啊!”


    這條街各家店都在放鞭炮,鞭炮聲此起彼伏,把薛夜來的情緒也點著了:“新年好新年好,小滑頭們,新年好啊。”


    所有人似乎此刻都忘了什麽良賤,什麽長幼,什麽紅與不紅,大家都聚在大堂,一個個地握手擁抱:


    “新年好,新年好,我們大家都新年好啊——”


    熱熱鬧鬧一百來號人的年夜飯就開始了,每張八仙桌都上了四盤八碗十二道菜,廚房的幫工多數是雇工,都回家過年去了,這頓飯是大家一起動手一起做的,雖不如平日菜色美味可口,吃著卻依舊讓人高興。


    玉樓春和薛夜來帶著楊纖月和謝瑤花,連帶江三娘,念奴,臨仙,鬢雲和王雙雙坐在第一桌。江三娘與念奴不必說了,自有待月樓之日就有她倆,臨仙如今是待月樓最紅的舞姬,今年百花匯的魁首,鬢雲和王雙雙,百花匯上一個第三一個第七,各自拜了念奴和江三娘做師傅,儼然便是待月樓接下來的台柱子了。旁的不說,自從中秋百花匯過後,薛夜來都不再怎麽嚇唬迷迷糊糊的小鬢雲了。


    玉樓春先舉酒祝詞,薛夜來知道她也一樣心情很好,因為她今天的笑都淺淺露出了一點點牙齒,玉樓春祝酒也不多話,站起來舉杯就說:


    “都好好吃好好玩,哪個不盡興我親自去勸他喝酒!”


    大家哄堂大笑,歡歡喜喜地吃起了年夜飯。


    楊纖月跟整座樓的人關係都好,所以她最忙,她端著碗這桌吃一點那桌吃一點,給這個姨姨抱給那個姐姐親,一晚上都被搶來搶去的。等她二十桌轉回來,碗裏的菜滿滿當當的,她大方地把她的收獲分給大家:


    “糖糖給鬢雲姐姐一顆,給雙雙姐姐一顆,給小花姐姐兩顆,因為小花姐姐是小朋友!”


    “你倒是公正得很啊”,薛夜來今夜痛快極了,跟玉樓春多喝了兩杯酒,看著楊纖月的眼神隻剩下慈愛,“我們呢?我們有什麽?”


    楊纖月就把她在其他桌順來的丸子分給了剩下的人,盡管她們自己桌上的丸子還沒吃完呢,收到禮物的每個人都還是歡喜地謝謝她。


    臨仙過了年不過十八歲,她一向以花魁名妓自居,平日待人多少有些眼高於頂,尖酸刻薄,而且十分不耐煩帶小孩子,從不跟楊纖月多待,用她的話說就是:“我又不是沒出息專門給人看孩子伺候祖宗的”。


    然而臨仙也被一視同仁地分到一顆丸子,大抵是過年心情好,她就難得開開心心地說了句人話:


    “咱們姑娘真漂亮,真可愛,咱們姑娘新年發榮滋長。”


    楊纖月高興得眼睛亮了,自來熟就抱著臨仙的脖子:“謝謝臨仙姐姐!臨仙姐姐最漂亮!祝臨仙姐姐——”


    她停住了,然後甜甜蜜蜜地問臨仙:“臨仙姐姐想要什麽呀?”


    薛夜來喝多了兩杯,跟玉樓春和江三娘幾個膩膩歪歪的,聞言忍不住對玉樓春笑:“咱們家這隻小兔子真能哄人啊真能哄人。”


    江三娘過年也還是罕言寡語,她言簡意賅地糾正道:“是貼心。”


    臨仙被楊纖月哄得飄飄忽忽,沒有意識到她已經做了她最不樂意做的事——帶孩子。她認真地回答楊纖月:“姐姐最想要的?那你祝姐姐長長久久地紅下去,好不好?”


    楊纖月這個小滑頭不僅點頭同意,還學會了加詞:“那就祝臨仙姐姐容顏不老,紅運不衰,舞姿翩翩,做天上人間永遠的月下仙子!”


    “哎喲”,念奴先笑出聲,“咱們小乖寶兒的詞真是一套接一套的。”


    臨仙顯然也很歡喜,因為她親自給楊纖月撕了個雞腿:“好,都說小孩子嘴巴靈,姐姐相信你!”


    經這麽一鬧,大家就都圍在楊纖月身邊,逗她說新年祝詞了,鬢雲的願望是發大財,楊纖月便祝她“一曲菱歌響遏行雲,自此風生水起財運如虹”;王雙雙的願望是姐妹們都平安健康,楊纖月便祝她“安然無憂,萬事勝意,知交故舊,永不分離”。


    說罷她便看向念奴和三娘:“念姨和三姨的願望是什麽呢?”


    江三娘依舊念著她那失散多年的姑娘,而念奴就一如既往地,笑得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我希望我的未婚夫婿石遠,能早日高中,回來接我。”


    念奴這位未婚夫婿石遠,九年前說是往金陵趕考,石遠前腳剛走,後腳念奴的親叔叔嬸嬸就把十四歲的她賣了,若非遇見江三娘和玉樓春,眼下不知已經死了幾回了。


    九年,石遠一去不回,沒有一個客人能打聽到他的消息。薛夜來想,這就是個負心的書生,他一定出於某些緣故,不打算守諾了。可念奴卻不這麽想,她堅持她的未婚夫婿會回來,每一年的除夕,她都會認認真真地許願——


    “希望我們今年就能見上麵。”


    薛夜來喝多了酒,看著江三娘和念奴兩個癡人,又覺得她們真是愚蠢,又覺得她們真令人羨慕。


    “姊姊,我到後麵走走,解解酒。”


    玉樓春輕輕點頭,薛夜來就到了後院,大家都在前麵歡聚,後院空無一人,花燈高懸,薛夜來踏著自己的影子,望著晴朗的星空發呆,阿夜,阿夜,你的願望是什麽呢?你想要呆兔子,給你說什麽好聽的吉祥話呢?


    她不知道,薛夜來想,她喝多了,她不知道,她站在院子裏望著星空,她想要,她想要——


    “希望於三於死狗,一生平安順遂,妻妾和美,兒女成行。”


    她這麽想著,就在紅豔豔的花燈下,在漫天繁星下,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喂,阿夜,你的祝福我很喜歡,但你還叫我於死狗,我就不喜歡了。”


    於諺像隻靈巧的燕子,輕輕落在屋脊上,薛夜來竟一點都不驚奇:“團年夜,你來幹什麽?你哥哥和你母親要罵你了。”


    “我偷偷跑出來的,一會兒就回去”,於諺坐在屋脊上,也不下來,隻是看著薛夜來笑,“我得抽時間來跟你拜個年呀,阿夜。”


    他的眼睛笑意盈盈,可比漫天星光:“阿夜,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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