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我的是沒完沒了的拷問,為什麽說是拷問而不是詢問,是因為我幾乎每次都要挨揍。對於階級敵人,我原來的戰友們瞬間就變的冷酷無情,吃耳光幾乎是家常便飯。他們折磨我這個階級敵人,敵特分子,似乎是他們的樂趣,除了我念書的時候印象中的國民黨反動派用的老虎凳,烙鐵什麽的,我能夠想象到的和不能想象到的一切毆打方式都用上了。


    每次挨完打之後,我才知道為什麽父親頭發一下子花白,身體也總是直不起來,因為我的父親也遭受過和我類似的對待。


    不過,我不同,我可能真的不是人。我期待人打我,因為我一直就有自虐的行為。而且,我的身體可能真的很特殊,因為被關起來不能活動,所以隻有在別人毆打我的時候,我才覺得輕鬆一點。


    我不管被打的多重,自己也並不覺得特別的疼,好的也很快。甚至連打我的人都覺得有些吃驚,我居然第二天和沒事人一樣。


    因為能夠被打的原因,我打死也不承認我是特務,如果我不承認,他們就無法問我還有什麽同黨。所以,漫長的拷問持續了一個多月,最後還是沒有任何結果。我覺得王隊長他們也懷疑我可能真的不是特務,一個月後還來看過我一次。


    盡管被關押著,被人監視的感覺還是從來沒有消失過,甚至更加的明顯和密集了起來。每次被拷問完,這種監視的感覺也越強烈,我這個屋子就是一個幾乎算是密封的房間,唯一的一個窗口也是我天天盯著的。我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房間,為什麽還能感覺到這麽明顯的別人監視的感覺,難道有什麽秘密的管道可以看到我嗎?


    我曾經沿著牆摸索過,一個月來幾乎每一寸牆壁都觸摸過了,連便盆都被我神經質的檢查過無數遍。到底是什麽人在監視我,又為什麽監視我,又從哪裏在監視我?難道,我是自己在監視自己?


    第二個月過完,他們還是沒有翹開我的嘴。我覺得我簡直就是書中描寫的共產黨人,不管敵人用任何殘忍的手段來折磨我,我也堅決不開口。可能是因為我這種“堅貞”的意識吧,我被釋放了。不過,並不是獲得了自由,而是負責挑好幾個地方的大糞,屬於市裏麵清潔部門。不過,這個部門是前進大隊掌管的而已。


    每天很早就要起來,幹到很晚才能把我負責的幾個區域的大糞挑完,回來以後還不能休息,必須先向大隊報道,匯報當天的思想狀況,才能休息。簡直枯燥到了極點,而我也隻好在這種生活中尋找一些樂趣。


    於是,我挑大糞的速度堪稱一流,因為身體非常敏捷,體力也好,跑的也快。以至於我挑了一段時間大糞以後,我挑大糞居然能夠讓人側目注視。估計沒有人見過還有這麽挑大糞的:大糞被乘的滿滿的,扁擔一會從左肩變到右肩,糞桶被舞的團團轉,什麽大街小巷,坑坑窪窪的地方,我這個挑大糞的都是如履平地。大糞從來不潑不撒。


    盡管這樣,肚子饑餓總是在折磨著我,可能是因為我天天幹活,體力消耗也大,所以分配給我的一點點食物基本都是杯水車薪。不過餓肚子也不是沒受過,隻是餓的很難受而已。如果實在餓的難受了,我會吃草,而且我還發現了有些草的味道很好,有些甜味。所以,一休息我就會到處找這種草,收在衣服裏餓的厲害的時候吃。


    挑大糞又挑了三個多月,直到冬天找不到草了,我就挖泥巴找草根吃,有的草根又肥又大,吃起來和白薯似的。而我也好象被遺忘了……


    再次碰到趙德民是在1971年年底的時候。


    我正在街角啃草根,看著一大堆紅衛兵鬧哄哄的正在往什麽地方湧去。就聽到很熟悉的聲音叫我:“雅君!”


    我一抬頭,就看到趙德民站在我身邊不遠處。說實話我看到趙德民還是很高興的,趕忙把手上的草根丟掉,站起來向趙德民走了過去。


    不過趙德民後退了兩步,這也讓我立即清醒了起來,第一我現在身份不對,第二趙德民似乎對我還有陰影。


    我隻好站著不動,搓了搓手,幹笑著說道:“哦,德民啊。很久沒見到你了。”


    趙德民也微微笑了一下,說:“是啊,半年了吧。”


    我說:“大家都還好吧。”


    趙德民說:“還好。”


    我說:“那就好。”


    說到著,我不知道再說什麽了,看著趙德民,既熟悉又陌生,既親切又矛盾。


    而趙德民也好象不知道說什麽了。


    兩人尷尬的站了一會,還是我先開口:“去哪?怎麽這麽巧?”


    趙德民說:“跟著他們一起去五廠的,不知道怎麽就找到你了。”


    我說:“是挺巧的。”


    趙德民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但是他咽了咽口水,把話吞下去了,才說:“我先走了,有空再聊。”


    我點點頭,趙德民能夠和我聊這麽一會,也是很有勇氣了。


    趙德民從我身前走過,突然把手一伸,說:“保重。”


    我也順勢把他手一握,說:“謝了。”


    但是在我接觸到趙德民的手的時候,我突然“聽”見趙德民說:“對不起,我和龐怡巧春節結婚。對不起,請原諒我。”而我確定這趙德民並沒有開口說話,但是我的確是聽到了。


    不過手短暫的一握,就立即鬆開了,趙德民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呆呆的站了一會,看著自己的手,剛才我聽見的是什麽。趙德民並沒有說話,但是我確定是趙德民要說的話,難道,是趙德民的想法?


    我幾乎麻木的幹完了今天的活,做了思想匯報之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我父親原來的大屋已經被沒收了,母親以前住的房子在母親死後也被公家收回了,我現在住的地方是80多年前的爛房子,除了人不響以外哪裏都響,除了地不漏以外哪裏都漏。


    我靜靜的坐在爛床上,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很長時間。


    然後笑了兩聲,就捂著臉哭了。


    我可能真的不是人,我肯定是妖怪或者怪物,所以龐怡巧會離開我,所以我會被人懷疑,所以我這麽不辛,所以,所以,所以。


    哭了很長時間,我才站起來,我想死,我再也不想活了。而且,我下定決心立即就去死。


    我受夠了,我被人揭發,我挑大糞,我隻是沒有一個理由立即去死而已。現在,我變成了怪物,居然能夠聽到別人不願說的話,而且,怡巧也永遠不會回到我身邊,我的朋友娶了他,有這些理由,足夠了。我再也不想這樣毫無希望的活下去。


    我從房子裏溜出來,翻過了兩道圍牆,順手扯下了一些繩子。沒有人能夠發現我,我的動作很輕,很快。我打算跳水庫,綁上幾塊大石頭,讓人們找不到我。我也不想讓他們找到我的屍體。


    我繞著路,從黑暗的角落鑽出去,躲過不少巡街的紅衛兵。跑到了離我這裏最近的一個水庫,那裏有個路橋,下麵水很深,我綁著石頭跳下去一定馬上就能死。


    我死的念頭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當我把石頭綁好之後都沒有絲毫的猶豫。


    我站在路橋邊上,念叨了兩句:“媽,爸,不肖的兒子來了。”就跳了下去。


    冰冷的水迅速的把我包圍了,我沒有掙紮,任由石頭把我向冰冷的水底拖去。


    我一口水喝了進去,咕咚吐了幾個氣泡。我知道,我馬上就會死了。


    而這時,我眼前劃過了一道黃色的光,好象什麽東西從我麵前遊過,我最後的意識告訴我,是一個巨大的發著黃色光芒的鴨蛋。


    而黃光越來越多,似乎我身邊圍繞著無數個這種發光的鴨蛋。


    一種薄膜似的東西就向我的臉上罩了過來,而我又嗆進去一口水,眼睛發黑,就昏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是一間看著很幹淨的病房,我則躺在軟軟的病床上,我立即挺身坐了起來。我身上的衣服也換成了幹燥的病號服。我馬上環顧了一下四周,我是不是死了?


    而女護士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實,是一個看著很漂亮的女護士,留著很常見的革命頭,但是帶了一個很別致的護士帽,到顯得別有情調。


    這個護士見我轟的坐起來,馬上跑過來說:“趙雅君,你得救了。”


    我緊張的說:“這是哪?”


    那個護士說:“這是第三醫院。”


    的確,第三醫院就在水庫旁邊。


    我說:“誰救了我,為什麽救我,我要死,我要死!”


    然後翻身就要下床。


    護士把我按著,喊道:“別這樣,是陳主任救了你。”


    我一頓,問道:“哪個陳主任。”


    護士看我平緩了些,說:“就是陳景強主任。”


    陳景強這個名字我太熟悉了,南海的革命委員會的主任。武鬥也是他製止的。一說出這個名字我到也一下子不敢造次,沒有掙紮著下地,隻是不願意躺著,光著腳坐在床上。


    我問:“那陳主任呢?”


    護士說:“應該馬上回來。”


    護士話剛說完,這件病房的門就被推開了,進門的就是陳景強書記。


    我這麽近距離的接觸到這位首長還是第一次。


    陳景強看上去40多歲的年紀,看著很和氣,微微有一點點發福,但是看起來還是非常的精幹,左臉有條很長的傷痕,說是和日本人拚命的時候被刺的。


    陳景強是南海很有名的戰鬥英雄,據說他一個人至少殺了100個以上的日本鬼子。1958年金門炮戰的時候,還一個人打掉過7個人的台灣特種兵偷襲。


    說是退伍之後,被反革命份子,漢奸,特務分子打擊迫害,終於迎來了偉大的造反運動,率先響應了黨中央的號召,組建了南海第一個造反組織,開創了南海革命鬥爭的新紀元。


    這種英雄人物,出身又好,幾乎挑不出任何毛病,自然在南海的造反運動中坐上了第一把交椅。


    不過,這些都是道聽途說的,我也不知道真假,不過我堅信這些都是真的。


    陳景強看了看我,說道:“胡鬧嘛!小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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