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那個旺風樓的二毛子擠在裏麵,也是瞪大了眼睛,聚精會神地看著。


    豁牙金帶著流氓,走進一處茶棚中,尋了張桌子坐下。


    他們所在之處,還能遠遠地看到張賢所在之地,此時圍觀的人已經甚多,人群中不斷發出驚呼聲,街上還有不少人緊趕慢趕地跑去湊熱鬧。


    茶棚的老板認識豁牙金,不敢怠慢,趕忙上來問好:“呦!金爺!今天這麽有空,來我這裏坐坐啊?各位爺,喝點什麽?”


    豁牙金看著張賢那邊,頭也不抬地說道:“你看著來。”


    “哎!”茶棚老板連聲應著,退開一邊,轉眼就已經端上茶水,奉上幾小碟的花生、蠶豆之類小吃。


    豁牙金擼著腦門,搖頭晃腦若有所思。


    蹦二狗小心地問道:“金爺,是不是覺得虧得很,兩塊錢哪,要不我帶兩個人,找個機會給您要回來去。”


    豁牙金好像沒聽見,自顧自地說道:“過癮啊!過癮啊!”


    蹦二狗眼睛一轉,聽不懂豁牙金在說什麽,於是問道:“您是說,我們去要錢回來過癮?”


    豁牙金回過神來,瞪了眼蹦二狗,罵道:“滾你媽的!老子是說剛才那個張賢的戲法過癮!”


    蹦二狗略略一愣,忙道:“金爺,我也一直想說呢,那個姓張的,太神了!您說,他這是戲法呢?還是真有法術?”


    豁牙金對眾流氓問道:“哥兒幾個,你們以前見過這種戲法沒有?”


    一眾流氓都紛紛搖頭,說道:“還真沒見到過。”


    豁牙金說道:“老子混了這麽多年天橋,南派北派的戲法都看了個遍,已經看膩了?提不起個勁。可今天看了這個叫張賢的戲法,覺得比睡了小婊子還過癮。你們說這是怎麽回事?”


    眾流氓麵麵相覷,誰都說不出個道理來。


    蹦二狗想了半天,這才說道:“難道說,這個戲法就是妖術?南城跳大神的麻雞婆一跳大神,我也覺得過癮!”


    豁牙金一巴掌打在蹦二狗的後腦勺上,罵道:“放你娘的屁!”


    蹦二狗摸著頭傻笑:“金爺,我就是隨口這麽一說!”


    豁牙金懶得搭理蹦二狗,說道:“平常的戲法,都是一個人在台上折騰,不讓人進前,也不帶說話的,這次他媽的就在眼皮子底下表演,還和你有來有往地說話,把你一顆心揪著不放,連抖幾個包袱,都是意想不到的。他媽的,這家夥是跟誰學的,我怎麽從來就不知道還有一套變戲法的路子。”


    蹦二狗說道:“說不定是他自己琢磨的。”


    豁牙金長吸一口涼氣,說道:“自己琢磨的?能琢磨成這樣,他媽的可以開宗立派了!蹦二狗,你一會兒去給我把李易找來!”


    蹦二狗說道:“李易?是那個獨來獨往,欠收拾的小偷嗎?”


    豁牙金罵道:“廢話!你還認識哪個李易?”


    蹦二狗忙道:“哎!我知道了,金爺的意思是讓李易去偷變戲法的門子,這可能賣個好價!”


    豁牙金一巴掌又抽在蹦二狗的腦袋上,罵道:“要你他媽的嚼舌頭!老子撕了你這張臭嘴,你信不信?”


    蹦二狗趕忙叫道:“金爺!別打別打,我知道了,我一會兒就找他去。”


    張賢又演了一個魔術,還是把眾人驚得目瞪口呆,可無論圍觀的眾人如何央求他再演一個,張賢都沒同意,隻是不住喊道:“明天再來!明天再來!謝謝各位!謝謝各位!”眾人見張賢去意已決,都是遺憾萬分,有錢的丟了錢出來,一個一個長籲短歎地散去,仍然是留戀不已。


    張賢把錢收好,將濟公畫取下,清點物品,一切停當之後,提起大皮箱,就要離開此地。早有一個一直等候在一側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上來,這男人穿著樸素,神色疲憊,消瘦得的很,戴著一個碩大的近視眼鏡,似乎是一個破落的教書先生。


    這中年男人快步走上,喚道:“這位先生,請留步,請留步。”


    張賢停下腳步,仍然提著大皮箱,點頭示好,說道:“我叫張賢,請問有什麽事情?”


    這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臉上露出一絲緊張,看來是個不善談吐之人,說道:“哎,張先生,張先生你好。我叫,我叫李奉仁,是前麵不遠處的悅客茶樓的掌櫃的。”


    張賢放下皮箱,抱了抱拳,說道:“哦!是李老板!你好你好!”


    李奉仁開的是個破敗的小茶樓,店麵位置本來就不甚好,加上李奉仁不善經營,為人木訥內向,從自己父親手中繼承了這個悅客茶樓之後,生意更是一落千丈,收入捉襟見肘,門可羅雀,平日裏難見一個客人。為了維持經營,李奉仁已是把能變賣的東西都變賣了,還是連個夥計都請不起,更別說請耍把戲說書的來助場了,眼看著悅客茶樓就要經營不下去,隻能變賣掉再謀生計。


    李奉仁心疼不已,這可是祖上傳下來的家業,但自己沒有其他本事,隻怕賣了茶樓,也是坐吃山空。李奉仁最近著了慌,滿世界地找門路,希望能碰上個新來天橋謀生的藝人,多少在自己茶樓中演一兩場,看能不能挽救一下。


    李奉仁也是碰巧路過此地,見了張賢的戲法,大為讚歎,心想這個張賢是個生麵孔,定是剛來天橋不久,可能還好談談。李奉仁本覺得張賢本事高強,自己找他商量去悅客茶樓演出的事情八成沒戲,但見沒有其他人上來邀請張賢,便鼓起勇氣,一直等到張賢要離去的時候,趕忙上前招呼。


    李奉仁趕忙向張賢鞠了一躬,咽了咽口水,喉頭發緊,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說。


    張賢說道:“李老板,有話還請直說。”


    李奉仁狠狠點頭,才終於說出話來:“張賢張先生,我那個悅客茶樓,盡管不是什麽,不是什麽有名的茶樓,但想請張,張先生去我那小店助演一場,費用,費用好商量。”


    張賢耐心地聽完,微微一笑,說道:“李老板,我初來貴地,很多規矩還不懂,現在隻想著在街頭擺個雜攤,每天賺出點住店吃飯的錢,去駐場表演,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實在抱歉。”


    李奉仁忙道:“張先生,能不能,能不能請你去我那小店,看一眼,我那個戲台,還是不錯的。我請你喝茶,不知道,不知道方便嗎?”


    張賢早就明白這個叫李奉仁的定是經營不善,才落到這般落魄的田地。他微微一笑,說道:“李老板,實在抱歉,改日吧,我一定登門拜訪。”


    李奉仁知道張賢這是婉言拒絕了,他言語木訥,但心裏明白得很,不禁暗歎了一口氣,說道:“張先生,那,那你有空一定要來坐坐啊。”


    張賢點頭道:“一定!李老板,那我告辭了。”


    張賢提起皮箱,頭也不回地離去。


    李奉仁摸了一把額頭,歎了口氣,正想離去,卻忽見張賢轉過頭來,對自己喊道:“李老板!如果方便,可以每天這個時候,來給我捧個場。”


    李奉仁趕忙答應:“一定一定!”


    張賢微微一笑,漸漸走遠。


    李奉仁呆呆站了半天,回味著張賢最後一句話,若有所思。


    永定門京漢鐵路火車站,離天橋不遠,光緒年間(1875—1908)建成,往來客商必經天橋。火車站一帶也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蹦二狗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火車站廣場前的人流,不住地咂吧牙花子。陸陸續續有流氓回來報告:“二狗哥,今天奇怪了,沒看到李易這小王八羔子的人影啊。”


    蹦二狗見自己帶來的幾個流氓都回來了,嘟囔了句:“走!去李易他家找他!”


    蹦二狗帶著幾個流氓,一路向南走去。


    北京城自古以來都有東富西貴南賤北貧之說,過了永定門向南,街道髒亂,房屋破敗,雜草叢生,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人比比皆是。


    蹦二狗對這一帶還算熟悉,帶著流氓鑽到一條又小又臭,汙水遍地的胡同裏,走到一戶雜居的四合院門前,見門沒有銷上,也不敲門,“哐”的一腳踹開。像這種四合院,裏麵住著至少有十來戶,都是些貧民,無房無地,無家無業,能租上一間不漏風不漏雨的房子已經算不錯的。這裏平日裏也沒有人管,死了個人拿草席子一卷,隨便找個荒地就給埋了。蹦二狗來到這裏,自然不講什麽客氣。


    蹦二狗帶著流氓魚貫而入,有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婦趕忙跑出來,嘶啞著嗓子叫道:“各位大爺,你們找誰啊,我們這院子裏可都是住著老實人。”


    蹦二狗懶得搭理這老婦人,一路向裏走去,哼道:“老實人?放你娘的穿心屁!李易在不在?”


    老婦人一聽是李易,說道:“李易?李易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給他爹娘上墳去了。”


    蹦二狗邊走邊哼:“你說上墳就上墳?我看看再說。”


    老婦人顫巍巍地追著,慘聲道:“李易可是個好人啊!你們不要為難他啊,我們這個院子裏好幾個老的小的,都靠他接濟著呢。”


    蹦二狗罵道:“爺們找李易,是有好事告訴他!滾一邊去,吵的老子心煩。”


    蹦二狗走到內院的一道破門前,咚咚咚敲的山響:“李易,李易!在不在?找你有點事!”


    蹦二狗嗓門不小,吵鬧得厲害,這個雜院中各個房間都鑽出來人,圍在蹦二狗身後,不是老的病的,就是殘疾的,神色緊張地看著蹦二狗他們這些流氓。有膽大的說道:“幾位大爺,李易一大早就出去了,給他爹娘上香燒紙,真的不在屋裏。李易最近沒犯什麽事情啊,幾位大爺找他到底有什麽事情?”


    蹦二狗轉身罵道:“呦呦呦!這個李易人緣還不錯!這麽多人護著他?我們沒啥事,就是把李易請過去聊幾句,看你們一個個緊張的,放心,我們不會要他的命。”


    這裏的居民一眼就知道蹦二狗這些人不是什麽好鳥,他們受人欺負的多了,所以一聽蹦二狗他們這樣說話,就明白李易肯定討不到好,八成李易是得罪了什麽人,找茬來的。


    蹦二狗他們看了看天色漸晚,說啥也不肯走,非要在李易門前等著李易回來。


    院子裏有精明的,溜出去給李易通風報信去了,卻一直找不到李易的人影。


    蹦二狗他們看天色已經漸漸黑了,還不見李易回來,正要罵娘,卻見從一側矮牆邊,爬進來一個人,肩上扛著個沉甸甸的布袋子。


    蹦二狗一見這人,張嘴大叫:“李易!別跑!”


    這牆頭的年輕人,二十一二歲的年紀,穿著一身麻布短褂,肩頭大大小小都是補丁,盡管他個子不高,但身材勻稱,長得眉清目秀,顯得十分精明。此人正是蹦二狗他們要找的李易。


    李易聽見有人叫他,向下一看,見是蹦二狗他們,略略一愣,想都沒想,把大袋子一丟,刷的一下又從牆頭跳了下去。


    原來這個李易,乃是一個獨來獨往的小偷,黑話叫“單劈”或“單撓”,意思就是說沒加入任何幫會,“捏旺”“打秋”“把馬”“摸背”“捉魚”“起弦”等一套偷盜的過程,全靠自己的一個人完成。


    這做小偷的行當,舊時又稱榮行,乃是外八行中的一個職業。榮行裏真正“單劈”的小偷很少,都是拉幫結派,合作偷盜,像李易這種獨來獨往的小偷,在榮行裏都被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根本不會給他什麽好臉色看,找到機會就“使絆子”,讓李易偷東西麻煩不斷。


    李易本是一個家教嚴厲的商人獨子,但父母被奸人所害,賠了個傾家蕩產,在李易十六時歲便撒手人寰,自此他無家可歸。李易聰明過人,會識字算數,身體也不錯,自己找個地方混口飯吃,尚能養活自己。


    李易為什麽做小偷,這可說來話長,乃是因為他心腸軟,自從離了家門,住在這裏以後,見不得身邊的人疾苦貧難,但苦於自己無法用正當的手段賺到更多的錢,而且李易也怨恨這個社會對自己極不公平,便去做了小偷,能多弄些錢物來接濟一下各位鄉親。李易做小偷做得久了,倒無師自通,自己琢磨出一套偷摸的技巧,在天橋、永定門火車站一帶算得上前五位的好手,在外八行裏有點名氣。


    今天李易一大早就去給父母上墳,一點不假,而且今天是父母的忌日,他也不會去偷東西。李易給父母上完墳,回來的路上隨便買了一大袋子土豆,打算回來分給自己的鄰居,那袋子實在太重,李易便抄了個近路,從後麵翻牆進來沒有走正門,自然也沒碰到給他通風報信的人。


    李易爬上牆頭,剛拽了土豆袋子上來,就聽到蹦二狗喊自己。李易認識蹦二狗,一見是他,拔腿就跑,倒不是李易知道蹦二狗要找他幹什麽,而是在榮行和黑幫之間,有些規矩,讓他不得不先行避開。


    原來那個的時候,被人偷了東西,找警察九成九是一點用沒有,最多給你登記一下了事,讓你自認倒黴。如果丟東西的人被盜的東西裏麵有極為重要的物品,隻要不是鈔票現金,可以去找黑幫流氓幫忙,讓黑幫裏的人去找那些榮行的人要回來,雙方事先約定一個價錢。黑幫流氓對自己的地頭上有幾個小偷做事,各屬什麽幫派,都在什麽地方做事,比自己長了幾個腳指頭還清楚,去找榮行的“大小在行”(就是管小偷的頭目),把失物是什麽樣子一說,大家都默契得很,如果真的是他們偷的,都會給個麵子,所以一般都能要回來。


    這種靠黑道流氓尋回失物的法子,黑話叫做“轉門興”,也就是外八行裏的人知道。


    辦“轉門興”的事情,蹦二狗他們最討厭的就是碰到李易這種“單劈”的小偷,這些人偷東西的場所不定,又臭又硬,也不買賬,不往死裏逼問,抓到十足的證據,他們一般都不會承認。


    蹦二狗他們這兩年沒少和李易“犯嗝”(不對付、衝突、打架的意思),兩邊都是互相看著不順眼,好在平時裏也沒什麽來往,井水不犯河水,倒是相安無事。李易見蹦二狗來了,想都不用想便認為又是“轉門興”的事情,不管是不是自己偷的,都免不了拉扯鬥毆,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蹦二狗見李易跑了,大罵:“李易!找你有別的事!唉!我操你祖宗的!”


    蹦二狗隻好吆喝著,幾個流氓分頭去追。


    這一番追,追了個天昏地暗,一直追到天都黑透了,蹦二狗才算把李易堵在死胡同裏麵。


    蹦二狗喘著粗氣,捏住李易的肩頭,橫著腦袋罵道:“李易,老子,老子找你有別的事情!你個,你個龜兒子的,跑什麽。”


    李易也是累得直喘,靠著牆哼道:“蹦二狗,你找我,還能有什麽好事?”


    蹦二狗喘道:“你怎麽知道就不是好事?我們大哥,金爺想見你,和你聊聊。”


    李易說道:“金爺?他見我幹什麽?我和他沒什麽好聊的。”


    蹦二狗罵道:“李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要是不去,就打著你去!”


    李易看了眼身邊團團圍住的四五個流氓,隻好點頭道:“去就去!我怕什麽!”


    李易跟著蹦二狗他們,去了豁牙金的宅子,豁牙金倒是客氣得很,好吃好喝招待著。李易知道豁牙金一定是有求於他,也不客氣,吃了個足夠。


    豁牙金本就是個藏不住話的人,早就耐不住性子,等李易一吃完,劈裏啪啦把話說了個透亮。原來這豁牙金叫李易來,不為別的,就是讓李易盯著張賢,看看他那裏有什麽好玩意兒,但不要急於動手去偷,見到什麽先回來與豁牙金商量著辦。不管最終結果如果,豁牙金都大大的有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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