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佐一臉憤憤不平,跟林朝陽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燕大留學生樓住的都是來自各國的留學生,這些留學生住的房間是兩人一屋的宿舍,另一位舍友是中國學生。


    那天剛開學,傍晚時候經濟係的劉廣元正跟同學在下圍棋,跟他住一個宿舍的日本留學生福田一裕看到兩人正在下棋,就湊了過去。


    看了沒一會兒,劉廣元敗北,輸了十子。


    如果是在職業圍棋比賽中,輸十子幾乎是不可逾越的實力鴻溝,但對弈雙方隻是業餘愛好者,故而實力差距其實沒那麽大。


    可劉廣元還是遭到了福田一裕的嘲笑,劉廣元當即便有些不服氣的讓福田一裕來下。


    然後福田一裕真就上去了,不僅上了,還以白子一方大勝了黑子十一子半,比剛才劉廣元那場勝負差距還要大,劉廣元頓時說不出話來了。


    本來事情到這裏,隻是一場同學間的娛樂活動。


    可福田一裕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勝利衝昏了頭腦,麵帶得意的說:“廣元,你們中國人下棋總喜歡背棋譜,這樣是學不會真正的圍棋的。”


    福田一裕這話有些居高臨下,但也不是沒道理,打譜是每一個學圍棋的人要走的必經之路,但那通常是在圍棋水平達到了一定水準之後才需要做的事。


    而國內學棋有種不良風氣,就是在學習初期便開始打譜。


    打譜最大的作用是讓棋手隔空與前人對弈,以達到增強棋力的作用。


    有些人卻曲解了這種鍛煉手法的真正目的,把打譜變成了背棋譜。


    圍棋縱橫十九路,正所謂千古無同局,圍棋之妙妙在變化無窮。僅憑死記硬背,不去真正理解圍棋的變化,學的不過是呆棋、死棋。


    福田一裕高高在上的姿態讓劉廣元有些不服氣,他主動提出要與福田一裕對弈,但顯然雙方之間的實力差距太大,劉廣元再次敗北。


    幾人下棋的過程中,引來了其他學生們的圍觀,連贏兩人,讓福田一裕有些意氣風發,忍不住巴拉了幾句口水話,這頓時引起了周圍圍觀學生們的不滿。


    不過是跟兩個臭棋簍子下了兩盤棋,贏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大家義憤填膺的想教訓教訓這個小鬼子,可結果卻發現,整個留學生樓裏好像還真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這讓原本還有些收斂的福田一裕徹底抖了起來,竟然在宿舍裏擺起了擂台,說是歡迎中國同學前來挑戰,那意思就差沒說中國圍棋無人了。


    他的姿態頓時引起了眾怒,學生們決定誓要給他一個教訓。


    可悲哀的是,連續三天時間,福田一裕下了十三盤棋,竟然無一敗績。


    梁佐就是聽說了這件事專門跑到留學生樓來打算教訓教訓福田一裕,沒想到還是在執黑的情況下以2目半的劣勢輸給了對方。


    “那小子確實有一手,我感覺他水平都能達到專業水平了。特別是開局,強的離譜。隻要是他執黑,都是大優勢勝利。”梁佐不甘心的說道。


    專業水平?


    圍棋領域的專業與業餘段位之間有著天塹一般的差距,如果福田一裕真要有專業的水平,那碾壓燕大一眾學生倒是很正常的事。


    林朝陽聽梁佐講完事情經過之後,心中並沒有什麽憤怒和不甘,這年頭日本的圍棋確實強,而且這也不過是學生之間的意氣之爭。


    但他對梁佐所說的“專業水平”有幾分好奇,“走,我跟你去看看。”


    梁佐帶林朝陽來到留學生宿舍三樓的一間宿舍,此時這裏已經圍滿了人,兩人擠進人群,看到了對弈的雙方和剛剛開始的棋局。


    “哪個是福田一裕?”林朝陽問梁佐。


    “白子。”


    棋局剛剛開始,還在布局階段,黑子以星無憂角開局,白子則以星小目開局,然後白棋分投,黑棋掛角……


    這局棋一開局,福田一裕的白棋幾次掛角,黑棋嚴防死守,雙方你來我往,有來有回,在布局階段打的有聲有色,激烈對抗的氣氛彰顯無餘。


    可惜到了中盤階段,黑棋顯露出了棋力不足的缺點。


    “金角銀邊草肚皮,黑子這盤棋輸定了。”


    三十手之後,林朝陽觀察著棋局情勢低聲說道。


    若是專業比賽,林朝陽絕不敢如此斷言,但這隻是一場業餘棋手的對弈,白子開局掛角成功,不斷侵蝕,棋力又明顯占優,實在沒有不勝的道理。


    梁佐看著棋盤,“這才哪到哪啊!”


    林朝陽也不說話,仍舊專心看棋。


    如他所說,白子在中盤階段頹勢盡顯,沒有撐到收官便敗北。


    “唉!”


    梁佐哀歎一聲,又看向林朝陽,“朝陽,你這眼光可以啊!”


    林朝陽笑了笑,沒說話。


    那邊福田一裕拒絕了另一個人的對弈,他今天已經連下了三盤棋,體力腦力都有些跟不上了,再下很容易給人可乘之機,所以果斷選擇了閉門休戰。


    “歡迎大家明天來挑戰!”


    福田一裕最後笑眯眯的說了一句,把圍觀眾人氣得牙根直癢癢。


    從留學生樓出來之後,梁佐問林朝陽,“朝陽,要是你上的話,能不能贏福田?”


    林朝陽沉吟不語,剛才看完福田一裕的棋,他知道福田一裕的棋力並沒有梁佐說的那麽誇張。


    福田一裕之所以會給這些學生帶來這種強大的印象,主要原因是他的布局很強,開局十幾手的打法極其凶猛,風格有些像小林光一。


    在棋力相近的情況下,打法凶猛的棋手無疑是占便宜的。


    因為在業餘棋手的對弈過程中,其實是很難去考慮三五十手之後的事的,往往在布局階段便奠定了勝敗的基礎。


    真要說的話,福田一裕也就是大概業六左右的水平,但因為強悍的布局能力,給了一眾學生難以撼動他的印象,甚至讓梁佐覺得他是專業水平。


    而林朝陽的圍棋水平其實跟福田一裕差不多,如果單以實力來說兩人相差無幾。


    若論布局,福田一裕雖強,可林朝陽好歹也是打過ai棋譜的人,單純論布局,別說是福田一裕,就是真的小林光一來了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這倒不是林朝陽有多強,實在是他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我的水平很一般。”林朝陽謙虛了一句。


    梁佐聽著他的話,心裏有些失望,他本以為林朝陽能在三十手的時候就看出勝負已分,圍棋功力必定是非常有水平的,沒想到竟然連他也不敢說能勝福田一裕。


    梁佐忍不住長歎一口氣,“唉!想不到我堂堂燕大,在圍棋上竟然被一個小日本如此羞辱。”


    “下個棋而已。你們菜是你們的事,跟學校不發生關係。”林朝陽輕飄飄的說了一句。


    他的語氣讓梁佐再次破防,“怎麽沒關係?我們可是燕大,怎麽能在圍棋上輸給小鬼子呢?”


    “那你想咋辦?再跟他下一盤?”


    林朝陽的問題讓梁佐啞口無言,他的水平根本下不過福田一裕,再去對弈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我就不信,我們燕大找不出一個圍棋下的比他福田一裕好的。”


    “有下的比他好的又怎麽樣?能掩蓋你們輸給他的現實?”


    梁佐氣苦,問道:“朝陽,你到底是那夥的?”


    林朝陽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真就那麽想贏他?”


    聞言,梁佐的眼神立刻盯緊了他,“你能贏他?”


    林朝陽搖了搖頭,“我不能贏他,但是能讓你贏他。”


    “什麽意思?”


    “你們宿舍能下棋嗎?”


    “能。”


    “走。”


    林朝陽當頭朝32號樓走去,梁佐連忙追上他。


    兩人上到三樓,這裏住的都是中文係的學生,沒人不認識林朝陽。


    跟大家打過招呼,林朝陽讓梁佐擺上棋。


    “咱們倆下一盤!”


    梁佐被林朝陽一番操作弄的一頭霧水,但還是乖乖聽話,跟他下起了棋。


    梁佐執黑先行,以星小目開局,林朝陽一眼便看出了他是想模仿福田一裕的打法。


    林朝陽執白在前三手布了一個秀策尖的雛形,秀策尖是一種古典的圍棋布局手法,這種布局手法出自於日本棋手本因坊秀策,他以穩健的棋風和大局觀而聞名,秀策尖正是他所最喜歡的一種布局。


    與發明這種布局手法的棋手一樣,秀策尖的作戰方式堅實牢固,尤其是在持黑子時可以迅速確立優勢。


    但隨著二十世紀貼目製度的出現,使得秀策尖在實戰中的威力大打折扣,逐漸被主流所淘汰。


    梁佐是打過譜的,也了解秀策尖的打法,他納悶明明是自己執黑先行,為什麽林朝陽敢用秀策尖。


    之後的幾手棋,梁佐越下越糊塗,圍棋素來有金角銀邊草肚皮的說法,先手搶角幾乎是對弈時約定俗成的規矩,可林朝陽卻對他掛角視若無睹,反而貼著他的黑子飛壓。


    白子一路飛壓,黑子雖然占到邊角,可棋子都在低位,梁佐下到了十手之後,心裏的不安感越來越強,可他始終看不明白林朝陽究竟是個什麽打法。


    隨著棋盤上的黑白子越來越多,看起來黑子一直是壓著白棋在打,占盡邊角,白子隻能縮在腹地。


    這時宿舍裏已經站了不少人圍觀,大家看到這裏時都搖了搖頭,覺得林朝陽這水平有點菜,除了前幾手都秀策尖還不錯之外,其他手幾乎都是被梁佐壓著走的,偶爾一步跳出去的閑棋看起來也沒有任何用處。


    直到三十手之後,黑子和白子在邊線開始硬碰硬,雙方步步為營。


    眾人一下子感覺林朝陽的棋好像活了過來,而且不僅是活了過來,明明是剛才被壓著打的局麵,現在反而變得強勢了起來。


    尤其是他原本看似隨意布下的閑子,卻讓梁佐的氣始終無法聯係到一起,讓他越下越難受。


    看著自己的黑子無氣,被提子越來越多,梁佐方寸大亂,想要尋求破局之道,卻又不得其法。


    到最後,他兩指夾著一枚黑子,在棋盤上方左搖右晃好長時間,也不知該下在哪裏,感覺下在哪裏好像都沒用。


    “你到底下不下啊!”


    圍棋有長考一說,真正的大賽裏可能一著棋會想一個小時,可這是業餘對弈,而且梁佐的姿態不是在長考,而是舉棋不定,看得大家都不耐煩。


    眾人的催促,讓梁佐徹底失去了信心,手中的黑子自由落在棋盤上。


    他頹然說道:“我輸了!”


    至此,這盤棋隻下到了第八十七手。


    眾人一片嘩然,在大家看來,此時的梁佐雖然看起來在中盤戰鬥時有些頹勢,但輾轉騰挪的空間還有很多,完全沒有必要認輸。


    梁佐看著眾人的震驚的表現,麵露苦笑。


    這些人不是當事人,永遠無法明白他在麵對林朝陽時的絕望。


    明明他在布局階段占據了那麽大的優勢,可中盤纏鬥起來,他卻發現自己先前建立起來的那些優勢仿佛蕩然無存。


    他想不明白,怎麽也想不明白。


    梁佐的眼神望向林朝陽,充滿了疑惑不解,“你這棋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想學啊?”林朝陽問。


    梁佐點了點頭,如果林朝陽願意教他,他當然願意學,這種布局和戰鬥方式他聞所未聞。


    “我教你!”林朝陽語氣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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