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不少人聽到這裏都陷入了沉思。


    “大家聽我說的可能有點玄乎,咱們還是說點實際的。文學的實際功用是要把話說好,使旁人在聽明白你想要講的道理的同時收獲愉快。


    前些年,我們的文學很講政治,這種觀點不能說不對,因為文學確實具有宣傳和引導輿論的能力,但文學如果一味的講政治就有些偏激了。


    不過我想,文學是裝得下《沙家浜》的,它也裝得下《史記》、裝得下《悲慘世界》、裝得下《狂人日記》,也裝得下《啼笑因緣》和《蜀山劍俠傳》。”


    林朝陽言及於此,周圍學員們的臉上露出幾分訝色。


    他剛才所提到了眾多作品涵蓋古今中外,本身是沒什麽問題的。


    但他將《沙家浜》和《啼笑因緣》《蜀山劍俠傳》與《史記》《悲慘世界》這樣的文學作品相提並論,著實是讓在場眾人感到意外。


    《沙家浜》就不用說了,樣板戲是嗡嗡嗡時期的特定產物,現在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啼笑因緣》和《蜀山劍俠傳》在建國後被歸類為通俗文學,挨了文藝界的悶棍,張恨水和李壽民甚至沒等到嗡嗡嗡就已經被批判的體無完膚,他們嘔心瀝血所寫的作品也成了dc。


    近幾年文學界雖然天亮了,但對於通俗文學的歧視卻是根深蒂固的。


    “朝陽同誌,關於你剛才提到的幾部作品裏,有一些我是不認同的。


    樣板戲至少還有貼近勞苦大眾的一麵,有其文學性和思想性上的獨到之處,可《啼笑因緣》和《蜀山劍俠傳》這樣的意淫之作,有什麽資格被稱之為‘文學’?”


    在林朝陽停頓的時候,果然就有人起身表達了不滿。


    林朝陽很清楚,對方的不滿代表的不僅是自己,在場擁有這樣想法的人絕不在少數。


    他的停頓也是故意給對方留了時機,因為他知道自己講到這裏,必然會麵對一些把文學崇高化的人的詰難。


    因著突然的提問,原本輕鬆、和諧的座談會氣氛突然多了些緊張的氛圍,所有學員的注意力全都放到了林朝陽身上,好奇他會如何作答。


    眾人隻見林朝陽輕啜了一口茶水,神色淡然,緩緩開口。


    “這位同學的提問,恰好引出了接下來我要談的內容——文學的趣味性。


    這些年來,我們提到一些文學作品,總會湧到一個詞叫‘低級趣味’。


    什麽叫低級趣味?


    有人說才子佳人、男歡女愛就是低級趣味。


    那麽我想問問,‘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算不算是低級趣味?


    崔顥有詩雲:君家在何處?妾住在橫塘。移舟暫借問,或恐是同鄉。這算不算是低級趣味?


    偉大領袖造出這個詞來,不是給我們攻擊別人的,而是讓我們反省自身用的。


    竊以為,文學上的低級趣味,是以高尚之名,行卑鄙之實。


    《楊家將》中的潘仁美,《水滸傳》中的潘金蓮,便是這種低級趣味的受害者,而追究源頭,無非是窮酸文人出於自身的醜惡心理憑空杜撰、捏造。


    嘴裏講的是仁義道德,寫出來卻是男盜女娼,這便是低級趣味!”


    相比之前的和風細雨,此時的林朝陽臉色嚴肅,說到最後一句話,語氣鏗鏘有力。


    他的這一番言論可以說是標新立異,眾人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考慮過文學趣味的高低。


    大家細細品嚼林朝陽所說的話,大概可以總結出四個字:名不副實。


    這便是林朝陽所唾棄的“文學上的低級趣味”。


    他的這個觀點初聽讓人摸不著頭腦,名不副實怎麽就成低級趣味了呢?


    眾人滿目疑惑的看著林朝陽,他接著剛才的話說道:


    “我給大家舉幾個例子,方便大家理解我的想法。


    比如偵探故事。人生來就有好奇心,讀者對於偵探故事的喜愛來自於解謎,這個解謎的過程便是讀者的樂趣,這個過程也包含了我們小說和戲劇中所講的‘懸揣與突驚’。


    可我故事講的好好的,突然在情節的關鍵節點穿插進一段男女主角的情感交流,不管之前寫的再好,讀者也一定會出戲。


    這就是低級趣味的惡果。


    再比如sq描寫,文學表現人生,愛情是人生的一大命題。小說中,角色情到濃時有所表現是理所應當的。


    但有些作家卻會在這一類描寫上不加克製,又或者是追求怪異離奇,尋求感官刺激,這同樣是低級趣味。”


    舉了兩個例子,林朝陽的語氣和緩下來。


    “我舉例子,是想告訴大家。在創作當中,作者是筆下世界的主宰這不錯,但當這個世界成型了,它就自有其運轉規律,即便是創造出他的作者也不能胡言亂語。


    作品誕生於作者的思想之中,但人的思想千頭萬緒,作者要有審視自身的能力,也要有共情讀者的能力。


    作品所表達的情感、思想要想精準的傳達給讀者,使讀者由領會而感動,作者就要守好自己的思想。


    總結就是,切忌無病呻吟、裝腔作勢、憨皮臭臉、油腔滑調、搖旗呐喊、黨同伐異、道學冬烘、口號教條、塗脂抹粉、賣弄風姿。


    當然了,以上這十點隻是我個人的粗淺認識。一家之言,難免有偏狹之處,歡迎大家批評指正。”


    該講的話都講完了,林朝陽再次啜了一口茶水。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食堂內頓時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林朝陽講了半個小時,大家能感受到,他講的不是空話套話,都是結合自身所思所想的大實話,並且是言之有物的大實話。


    學員們反思自身,絕大多數人在創作時想的都是如何構思故事,人物應該怎麽寫的生動,遣詞用句如何精準。


    再多的想的就是自己的小說要體現什麽、揭露什麽、批判什麽。


    反觀林朝陽,他的所思所想在場眾人當中好像還從來沒人認真的思考過,光是思考問題就不在一個維度上。


    人家能寫出那麽多優秀的、極具影響力的作品不是沒道理的。


    僅憑著這一點,眾人對林朝陽就很難不生出敬仰之情來。


    掌聲過後,唐玉秋老師又簡單總結了一番林朝陽的發言,然後座談會便進入到學員和嘉賓們的交流環節。


    “大家有什麽想交流的可以暢所欲言。”唐玉秋鼓勵學員們說道。


    在場眾人互相看著,都有些躍躍欲試。


    之前和林朝陽在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授獎儀式上見過麵的陳世旭率先發出了自己的疑問:


    “朝陽同誌,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我發覺我們在作文運思時,最難的不是搜尋素材,而是在有了素材之後如何加以選擇和安排。在這方麵你有什麽心得體會跟我分享的嗎?”


    聽完他的問題,林朝陽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後開了口。


    “你提的這個問題我想大家在創作的時候或多或少都遇到過。


    英國小說家斯威夫特說過一句話:最好的字句在最好的層次。找最好的字句要靠選擇,找最好的層次要靠安排。


    這就好比排兵布陣,運籌得當,一夫當關便可以起到萬夫莫開的效果。


    我們可以反推一下,這類問題出現的通病總不外兩種:不知選擇和不知安排。


    斯蒂文森說文學是剪裁的藝術,剪裁意味著選擇,要有所取舍。


    這恰恰需要作者保持客觀冷靜的態度,尤其是需要嚴謹的自我批評能力。這一點我在剛才已經闡述過,就不再強調了。


    至於安排。亞裏士多德在《詩學》裏討論說戲劇結構要有完整性,我們可以給‘完整’下一個定義,那就是必須有頭、有身、有尾,用我們中國人寫文章的理論來說就是起承轉合。


    好的創作一定是遵循著其內部規律和布局的,一段內容如果丟去於全文無害,那就是贅述。如果搬動位置仍於全文無害,那就是整篇文章布局欠缺考慮。


    那麽這個內部規律和布局是什麽呢?我認為可以是時間順序、空間順序、也可以是情感線,這與文章的內容有很大的關係。


    創作是個很私人的過程,很多東西也沒辦法一概而論,不知道我的話能不能解答你的疑惑。”


    林朝陽一番解答引經據典,陳世旭聽了覺得很受啟發。


    誠如對方所說,創作的事沒辦法一概而論,能用短短幾句話便簡略回答他的問題,本身就說明了林朝陽在創作上的成熟,至少不是陳世旭可以望其項背的。


    “還有人有問題嗎?”唐玉秋又問。


    金瑩舉起手,問道:“朝陽同誌,我們之前在上課時曾經討論過小說形式的創新,我們班賈大山同學還專門寫過一篇意識流習作……”


    她說道這裏,裝模作樣的朗誦了起來:“草帽,草帽,草帽,大的草帽,小的草帽,起伏的草帽,旋轉的草帽,陽光爍爍的草帽……”


    她的朗誦沒有繼續下去,因為旁邊人已經笑的前仰後合,被開玩笑的同學賈大山不以為意,唐玉秋卻不得不打斷她的玩笑。


    “金英,提問就提問,你扯那麽多幹什麽?”


    金英被訓了一句,收斂了說笑,問道:“‘意識流文學’對於我們來說是個很新的概念,我讀你的《賴子的夏天》,卻發現你對這種創作形態了若指掌,我想請教一下你都看了哪些這方麵的作品?”


    “我讀的書其實大家應該都不陌生,馬塞爾·普魯斯特、威廉·福克納、弗吉尼亞·伍爾夫,無外乎是這些名家的作品。


    不過我要提醒你,剛才你說你們討論小說形式的創新,其實意識流文學已經是年過花甲的‘老東西’了。


    小說創作的根本是敘事,形式隻是技法,技法無所謂新舊,好用就行。


    意識流文學並不是什麽高深的東西。”


    林朝陽寫意識流文學,但不代表他把意識流文學當做什麽武功秘籍,《賴子的夏天》的誕生是因為他認為這個故事恰好適合意識流文學的技法。


    國人總會下意識的覺得外來的和尚更會念經,所以他忍不住想提醒金瑩一句。


    如果換個人說出“意識流文學並不是什麽高深的東西”這種話,恐怕在場的人都會覺得他是在裝逼。


    可偏偏說出這個話的是寫出了《賴子的夏天》的林朝陽,他這麽說,眾人不僅沒有覺得他是在裝腔作勢。


    反而感受到一股撲麵而來的強大自信,一種建立在實力和才華的基礎上的氣定神閑。


    回答完金瑩的問題,林朝陽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後世f國級的文藝界領袖此時臉上滿是青澀,性格倒是真開朗。


    正在他溜號的功夫,一個吳儂軟語的聲音響起,“朝陽同誌,我剛才聽你談論了一些文學作品,你把它們放在一起討論,似乎沒有高低之分。”


    林朝陽轉頭一看,又是個眼熟的作家——王安儀。


    後世名滿天下的王安儀此時在文講所中隻是個不起眼的小姑娘,跟許多已經成名的同學們相比很是不起眼,現在大家說起她,有個前綴是——茹誌娟的女兒。


    “幾百上千年過去了,文人們執著於把文學作品分個三六九等的毛病似乎總也改不了。


    這件事若是辯論起來,恐怕能說個三天三夜。


    我隻說我的觀點,文學的評判和審美標準從來沒有統一的標準,我們也要警惕那些借著‘文學作品有高低’來實行文化霸權主義的行徑。


    陽春白雪與下裏巴人不衝突,文學的發展不是非此即彼的取舍,而是和合與共的共生共榮。”


    林朝陽的話語擲地有聲,態度旗幟鮮明。


    眾人眼中那明明是張過分年輕的臉龐,可他坐在那裏,卻是淵渟嶽峙,一派大家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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