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作為一個有良心但不多的情報販子,中年男人布小乙並不會對隨便一個姑娘產生憐憫之心,哪怕她長的很好看——但連薑夙螢自己都不知道的是,其實她的名字很早就在一品堂中流傳開了。


    一品堂之所以能夠得到江湖上大大小小的消息,少不了在各門各派中安插一些看起來並不起眼的人手,類似灑掃、門房、後廚……見縫插針,可進可退,這些人從不插手門派的重要事務,隻是冷眼記錄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而薑夙螢之所以能夠被布小乙熟記,就是因為她是極少的、能夠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令一品堂安插在靈鷲宮的探子打破自己不插手的原則暗中幫助她的人。


    在探子眼中,薑夙螢的父母被靈鷲宮宮主董妍殺死後,那個瘋子又不知出於什麽心理把她也收入門下,就這樣湊出了一團畸形的關係:師徒四人有一半都是瘋子,剩下一個便是空有一張美人皮,又蠢又壞卻還能仗勢壓她一頭的師姐,可謂一手爛牌,誰看了都要掬一把辛酸淚。而殘酷的現實同樣沒有給她足夠的憐惜——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反抗一定會成功”這條鐵律,探子冷眼旁觀,看著她微不足道的反抗一次次遭遇失敗,然後抹抹嘴角的血再爬起來迎接下一次的失敗。一次兩次不足以讓探子動容,三次四次或許還會嘲笑她的固執,可十次、百次呢?


    一品堂的探子動容了,情報販子也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偏向。就如同布小乙倒向了平陽王,那個探子也成為了薑夙螢的忠實擁躉。一開始隻是順手一幫,比如送些江湖上時興的治療外傷的好藥,後來便是偷著替薑夙螢清理一些來不及毀掉的把柄、引導她找到買賣來路不光彩的武器毒藥的黑市……後來那個探子因為被發現了小動作死在了靈鷲宮宮主董妍手上——她違背了一品堂的原則,所以一品堂不會為她出麵,隻派人給她收了個屍,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那探子心中所念仍是薑夙螢,哪怕薑夙螢根本不知道一直是她在暗中襄助。


    當時聽到這件事的布小乙隻是付之一笑,覺得同行太傻,盡做那些無謂的事讓自己丟了性命,簡直是一品堂之恥。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那種不肯屈服的信念、絕望處爆發的力量真的可以令旁觀者的情感沸騰至此,那是深藏在每個人心中的不甘。


    上天何其不公,每個人的出身、天賦、智力都是生下來就注定好的,天才驅使庸才,強權壓迫弱小,這似乎是世間公認的事實和道理。可是把不如自己的人當作可以隨意擺弄的棋子、肆意褻玩取樂的寵物,以此嘲笑他們的低賤,輕佻地從指縫裏漏出些自己不要的東西“獎賞”他們的服從……這樣的傲慢怎能不令人憤怒!布小乙反複拷問著已經向規則妥協很多年的自己的內心——他到底在為了什麽給平陽王賣命?


    人這一生所追求的,無外乎三種——名、利、欲,江湖上處處都需要情報,在一品堂的布小乙沒有缺錢的時候,對名也沒多大興趣,情報販子的工作就足以滿足他的窺伺欲,三樣都不缺,他開始追求心靈上的滿足,平陽王給了他尊重和賞識,待遇也很不錯,這是皇室中其他人所沒有的,他認為平陽王是不同的,可如今看來,好像完全沒什麽區別。


    聽聽看吧,又是前朝公主,又是梧桐山莊,還牽扯到殺手堂、蕭家、朝廷、活死人……布小乙不信平陽王完全不知情,不然也不會試圖用先栽贓後救人的方式撈出自己的繼子,可他一個字都沒有透露給自己,事已至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沈宣澤沒有信任過布小乙,即便信任也非常有限。七皇子遇刺,原本的節奏完全打亂後,自己就被他忘在了一邊,到現在別說接應了,連遞消息的人都沒有,他是被放棄的棋子。待到活死人攻上龍台觀,萬一朝廷借機清算江湖人,平陽王會像保住繼子那樣煞費苦心地把他保出來嗎?不可能的,沈宣澤是性情中人不錯,可是他的至情至性並不對著布小乙,說到底,沈宣澤隻是把他作為皇室中人的高高在上隱藏在性情中人的標簽下,平時自然不介意裝一裝,可到了真刀真槍的時刻,底下的涼薄便顯露出來。布小乙可以想象的到,若真到了最壞的那一步,自己能得到的最好的結局便是牢中一杯毒酒,“心甘情願”地赴死,把秘密咽進肚子帶去地府,這是棋子的宿命。


    ——宿命,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悲哀,這麽可惡的詞匯!


    這平羅山上的每一個人,知情的、不知情的、半知半解的,哪一個不是被卷入陰謀、當作可以犧牲的棋子擺上棋盤的呢?看不見的大手、上位者的博弈,卻要由他們來買單,憑什麽?憑他們沒有顯赫的出身,沒有過人的機智,就活該被人擺布,用生命填補上位者的棋局,稍有違抗不從,就得被除去嗎?那些人有把他們當人看待嗎!這世道……這世道,不當牲口不能活嗎!


    能活!


    布小乙卸下自己的腰帶——這其實是一件保命的武器,名為困鷹網,網繩細而韌,十分鋒利,上有麻藥,人在裏麵越掙紮,網收的越緊,麻藥勒入皮肉就起效越快。瞄準目標準確投擲出去,便是大羅金仙在世也得被困在原地那麽一時半刻——幹情報這行招人恨,有時打不過的仇家找上門,能拖這麽一時半刻就足夠逃命了。


    布小乙聽了半天,大致明白了薑夙螢的“死局”——前朝公主,這個身份簡直是別人推鍋最完美的借口,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一定有很多人想讓她死,平陽王也是其中之一。那麽同為棋子,他的反抗便是——你們想讓她死,我偏要要她活!


    薑夙螢餘光掃到什麽東西飛速襲來,假觀主也同樣發現了不對,但他沒能閃開——這東西本就是衝著他而來的,自然將他閃避的方向和速度也算了進去,布小乙武功不高,但保命的家夥可以說用的如支臂使,加上假觀主沒想到會有人突襲,被套了個正著。


    “挺住!別讓他跑了!”布小乙扔下這句話,轉頭就跑去找援兵。


    薑夙螢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為什麽要幫自己,但她迅速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的機會,她固然可以逃跑,可如果把這個人放走,之前她的所有努力就要前功盡棄,絕不可以!


    染血的琴弦在剛才的打鬥中盡數折斷,二人經驗和內功的差異,即便假觀主大意失了一隻手也無法全部補回,被網住的假觀主也意識到了形式的不利,拳腳亂揮來製止薑夙螢近身,如果他真的掙脫出來……


    薑夙螢看著手裏殘破的武器,腦中全速思考,突然想起血誓那天獨孤前輩使出的兩招八卦掌和六路通臂拳,諄諄善誘的聲音仿佛仍在耳邊——


    “武學之道,最忌固步自封,敝帚自珍,千人千念,想成為宗師,就要先找到屬於自己的招式。”


    “我的招式麽……”薑夙螢喃喃道,混著鮮血的斷弦與印象中的那團升至半空的酒液隱隱重合:“那就試試吧,賭上我的命!”


    說罷,她不再猶豫,將胳膊上的傷痕又撕開一些,血液淋到斷弦上,增加了重量,她將這一團亂七八糟的東西拋至半空,用內力將它們凝至半空,對準了困鷹網的縫隙。假觀主似乎意識到了她的想法,更加瘋狂的掙紮起來:“賤人!你怎麽敢殺我!賤人!賤人!!!”


    薑夙螢對他貧瘠的辱罵之詞充耳不聞,她一手化掌,斷弦繃緊;一手握拳,猛然擊碎空中的血球!


    慘叫聲響徹山穀,驚起一群飛鳥,隻見每一根細如發絲,銳如針尖的碎弦勢如破竹地紮進假觀主的身體,表麵風平浪靜,隻有假觀主知道其中的痛苦——太痛了,數百根針在自己的血肉中亂竄,甚至還刺瞎了他一隻眼睛,瀕死的劇痛讓他再也壓不住體內的真氣,哀嚎一聲,困鷹網在巨力下徹底崩斷!


    而薑夙螢等的就是這一刻!


    屬於她自己的“六路通臂掌”並不如獨孤長老的控製力強悍,可這沒有減少它的殺傷力,因為這一掌的威力在收,不在放。


    亂竄的碎弦受到主人的操控,一股腦的想要往外鑽,薑夙螢拚著最後一口氣將它們凝聚到假觀主的胸腔附近,輕輕旋轉——


    沒有慘叫,因為假觀主已經叫不出來了,心髒生生地被薑夙螢打入他身體裏的內力和斷弦擰碎,僵硬的屍體沉重地倒在草地上——這是他為薑夙螢準備的埋骨之地,沒想到最後卻成了自己的絕命之所。


    “啪,啪,啪 ”


    掌聲從身後傳來。


    “你真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啊,師妹。”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薑夙螢驚恐地望去,看到同樣渾身是血的觀滄瀾,他胳膊下夾著一個土陶罐,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數日不見,當刮目相看,這句話果然說的不錯。”觀滄瀾毫不吝嗇地誇獎道:“最後那一招,是獨孤虛白教你的嗎?真不錯啊,努力的孩子應該得到獎勵。”


    他一步步走近:“選一樣獎勵吧,師妹。”


    “你想怎麽死呢?”


    無形的劍氣從遠處飛來,在觀滄瀾和薑夙螢極近的距離中間劃出一條深刻的溝渠——是觀滄瀾閃的快,不然他的左腳現在已經沒了。


    陸桑稚一身青衣,手持竹劍的同時,背後隱隱凝出六把飛劍,目光凜然,衣衫發尾無風自動,一雙淡漠的灰瞳映著觀滄瀾的身影,他隻是站在那裏,便給人以泰山壓頂的沉滯感——令人不禁感歎,仙人一怒大概就是如此。


    陸桑稚冷冷道:“又見麵了,不過這次可不會有人再放你走了。”


    “離她遠點,你的對手是我。”


    觀滄瀾的笑容陰鷙了一瞬,和楚赦之見過一麵後,他的情感好像也變得真實了一些:“啊啦,好像有哪裏出了點問題,確實,我的推算裏單憑阿螢的能力應該是解決不了韋矢斜的,讓我看看……困鷹網,原來是他啊,真是的,阿螢,你身上是對一品堂的人有什麽特攻嗎?這已經是第二個了。”


    薑夙螢不明所以:“什麽第二個?”


    觀滄瀾將一直抱著的陶罐放到了地上:“原來你還不知道啊,那個被師父打死的,侍弄花草的外門弟子是因為救你死的啊!不然你以為讓你順藤摸瓜找到黑市的線索是從哪兒來的呢?我倒是不介意她給你送點藥,畢竟有時候師父確實過火了些……但是差點讓你逃走就太過分了,我當時又騰不出手,隻好交給師父處置,嘖,便宜她了。”


    薑夙螢怔怔地:“……為什麽?她為什麽要幫我?”


    “誰知道呢~”麵對氣勢越來越盛的陸桑稚,觀滄瀾也不得不收起輕佻的笑容:“有了護花使者的話,就滾遠一點吧,師妹。”


    ——————————


    “布小乙,你瘋了!你明知道平……和我們是一起的!”


    色厲內荏的嘍囉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經表露了身份,為什麽還會被捅一刀!


    布小乙慵懶地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輕輕一吹:“什麽和誰一起?聽不懂。”


    他想了想,露出一個市儈的笑容:“喂,你有四千兩嗎?”


    嘍囉完全不明白,話題怎麽會突然拐到錢上:“你到底……”


    話音未落,脖頸一涼,一把匕首赫然插進了他的喉嚨!


    “一看就是窮鬼,四千兩都沒有,你怎麽好意思害我的大主顧呢?”布小乙看著已經倒下沒有氣息的人,搜了一遍身後,蹲下來裝模作樣地聽了一會兒,自顧自地說道:“什麽?你們殺薑姑娘是為了給玉腰奴報仇!”


    他繼續加重聲音:“你再說一遍?玉腰奴竟是前朝餘孽!她果然是靈鷲宮宮主董妍的親生女兒!該死的靈鷲宮宮主,殘害良民,真是罪無可恕!”


    做完這一切,他施施然起身,身後的一品堂弟子表情一言難盡:“二堂主,這麽做真的好嗎?我們一品堂還從來沒有給出過錯誤的情報,萬一以後有人爆出真相……”


    “那他就是和我們一品堂百年的江湖信譽過不去。”布小乙十分淡定:“一個早該死了的前朝公主,是誰又有什麽要緊,重要的是活著的人,我已把我所知道的實情告訴陸桑稚和獨孤虛白,武力上的事,就交給合適的人做吧。”


    “可是平陽王……現在還不好得罪。”


    布小乙老神在在:“誰得罪他了?事情會暴露都是觀滄瀾的錯,誰叫他的人扮成龍台觀觀主還被發現,和我們一品堂有什麽關係?”


    “退一步說,平陽王……又和我們一品堂有什麽關係?”


    他話中的態度已經表達的十分明顯,一品堂弟子皆神色一肅,卻都沒有提出反對。


    忠心是需要維係的,而平陽王顧此失彼的行為顯然令人寒心。


    “還有一件事令我不解,如果龍台觀中本就有那麽多易容的人,我不可能一直沒有察覺,但明明進山和下山的人都被嚴格把控著,那些人又是怎麽混進來的呢?”


    布小乙的疑問同樣是其他人所費解的,一名弟子道:“最後進山的是佛門和玉清觀,佛門也有人受傷……話說回來,道門四派裏,我們最不了解的就是玉清觀了,二堂主,我們要不要重點盯著他們?”


    “怎麽盯?萬一打不過,你想跟那個青城的小道士一樣被人推下山嗎?”布小乙搖頭:“道門中必有奸細,但這件事得讓他們自己來。我更懷疑的是,龍台觀裏有和外麵相連通的密道,你們到處走走看看,速度要快,這是關乎自身性命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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