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等待,等待愛,等待親密,等待認可,等待人與人之間的接觸……等待一些溫暖。


    ———————————


    沈清閉上雙眼,他已經很努力了……很努力地把記憶中那個瘋魔的母親忘掉。


    有那麽一段時間,他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六哥的出現填補了他的寂寞,還有父皇的看重,母妃眼神中流露出的滿意,直到那天,他期待地和母妃分享父皇的誇獎,得到的卻是一個在腳邊碎裂的茶杯——


    “一代賢王?他說你堪為賢王?”


    沈清從來沒見過那樣的母親,就像一個端莊完美地高坐於架子上的木偶“哢嚓”一下碎裂開來,露出漆黑地足以吞噬靈魂的內裏:“而你,我的兒子,聽到了這樣的評價,還覺得很開心嗎?”


    沈清愣愣地說不出話,他的肩膀被一雙保養地極好的手死死掐住,再美的手也會因為這樣的用力而猙獰得像個雞爪:“賢王……也不過是皇帝的奴才,我費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努力,我甚至不敢親近自己的兒子!可你呢?你竟然真的對那個把你踩在腳底下的人死心塌地,我怎麽會生出你這麽蠢的孩子!”


    “男人總是這樣,把不重要的女人馴化成忍讓,賢德,謙遜的樣子,久而久之,他們就真心安理得地以為我們天生無欲無求,再轉頭對心中所愛如珠似寶,真是可笑!憑什麽她葉沐予就天生好命,什麽都占去了,現在連我的兒子都心甘情願對她的兒子俯首稱臣,憑什麽!”


    被嚇到的沈清就呆呆地站在那兒,那是他從出生以來距離母親最近的一次,卻全然不似想象中那樣溫馨,他所感受到的隻有冰冷和疼痛,以及深深的恐懼——壓抑過久的惡意足以把人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怪物,母親被身上的黃金枷鎖壓了一輩子,禮法、教條、宮規……它摧殘著居住在那座象征天下至尊的宮殿裏的每一個人,強迫他們變成一尊尊大差不差的金玉人偶。不願被它改變的人死於非命,被它同化的人又反過來變成他們年少時所痛恨的黃金枷鎖來束縛下一代,重複的命運周而複始地上演,好像從來沒有盡頭。


    所以自己真的不知道嗎?哪怕連父皇都沒有找到切實的證據證明母親與儷皇後和六哥的死有關,但沈清就是知道,她一定做了些事,為了自己,又或是為了溫家,也為了心裏的那些不甘,她加入了那場不光彩的圍剿。沈清是無辜的,因為事發前的一個月他就得了時疫被送出了宮,確實一無所知。但他又不算太無辜,作為既得利益者,他根本無法與自己的母親撇開關係。


    柴樂大怒:“那時我家殿下不過是個稚童,你說這些居心叵測的話究竟用意何在!”


    “用意?我沒什麽用意啊,隻是稍微提醒一下七皇子而已。”觀滄瀾挑釁地笑著:“這麽久沒有見你哥哥,不打聲招呼嗎?”


    “夠了,”楚赦之終於聽不下去了,他的目光從不肯與自己對視的九諫身上飄過,擋在了沈清麵前:“你的要求七皇子已經滿足了你,解藥在哪兒?”


    觀滄瀾饒有興致地看了楚赦之一眼,似乎是覺得在這裏爆出楚赦之的身份不夠刺激,他沒有用堂哥這個稱呼:“解藥啊,我不是已經給了嗎?”


    “你放屁,你上次來的時候還帶了罐子,這次什麽都沒拿,你還能把東西藏哪兒去!”上官靈秋拔劍出鞘:“他們就兩個人而已,有一個腳步虛浮一聽就沒有武功,我們還等什麽?直接上!”


    孫副統領下意識阻止:“等等,萬一——”


    “這就要攻上來了?”觀滄瀾佯裝害怕,躲在我身後:“果然江湖人就是不懂規矩,一點都不把我們六殿下放在眼裏,殿下可千萬要保護我啊!”


    “觀滄瀾,省省吧。現在拖延時間不過是白費力氣。”楚赦之的話裏冷的像能結冰碴子:“曼陀羅香如果真的像你預料中的那樣管用,我們現在早就該自相殘殺亂成一片了。”該死,觀滄瀾離九諫太近了,這個距離不好救人。


    觀滄瀾露出了失落的表情:“這樣嗎,不愧是你啊,早就聽說無論多棘手的案子到了楚大俠手裏都會迎刃而解,本來以為自己會特殊一點呢,真掃興。”


    “不過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觀滄瀾示意楚赦之回頭:“還沒發現嗎?現在還能動的,是不是隻剩之前中毒的那些人了?”


    “可我怎麽……”楚赦之話說到一半突然咽了回去,他突然想起幼時在蕭家時曾受過的訓練,他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父親還沒有過世,母親也不曾瘋魔,自己也曾有過一段無憂無慮的,拿解毒丸當糖豆吃的童年,大抵是小時候打的底子好,尋常的毒藥早就傷不到他。


    柴樂忍痛的聲音格外刺耳:“殿下,你怎麽了?”


    “他被魘住了,還好不是劇毒。 ”楚赦之摸了摸沈清的額頭:“怎麽就忘了,既然口服的毒是混合的,那麽這香燭裏除了曼陀羅自然也可能混有其他毒。”


    觀滄瀾笑了:“反應的不算慢,可惜沒有用。這點燃的香燭正是之前這些中毒之人的解藥,不過沒中毒的其他人嘛……大概就不會太好了。”


    “讓我們一起祈禱吧,”觀滄瀾在血月食下交握雙手:“希望你們可以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血月與白月對半映在他臉上,俊美中透著詭異。


    “我們走吧,六殿下。”觀滄瀾回過頭去,卻發現,就這麽一鬆手的功夫,九諫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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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楚赦之夾在胳膊肘裏,感受著迎麵一點都不柔和的風,自覺聲音裏氣勢不足。


    “嗬嗬,好久不見楚施主,小僧有禮……”


    “閉嘴。”


    我雙眼猛地瞪大,這可是楚赦之第一次凶我!


    楚赦之冷笑一聲,用更不客氣的方式拎著原本屬於白楊提眷陵的吉服,就好像在拎一隻小貓:“九諫小師傅,這幾天的賬,我們該好好算一算了。”


    楚赦之到底不能把閶闔門上的眾人棄置不顧,所以並沒有走太遠,我一落地就趕緊從他胳膊下竄出來,因為現在的楚赦之實在有點嚇人:“你先聽我解釋……”


    楚赦之一臉“我看你怎麽編”的表情,我三兩下把繁重的吉服從身上扯下,終於可以鬆口氣:“這件事的偶然因素實在太多,幸好之前因為桑稚的勸告沒有在大多數人眼前露麵,不然就不好辦了。”


    現在白道上的這些人除了陸桑稚外,根本對楚赦之最開始上山時身邊的和尚一點印象都沒有,也不記得我長得是什麽樣子,更何況接頭發和不接頭發的區別挺大,不是熟人輕易不會往這是同一個人那裏想。


    “你在畝田村發現了什麽?曼陀羅?還有其他的嗎?”


    楚赦之挑眉:“剛才是誰說,要給我一個解釋來著?”


    “……”轉移話題失敗,我無奈地歎了口氣,其實有很多話想說,蕭家,前朝,奪嫡……可那些過於沉重的話題在看到楚赦之的那一刻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這一刻我才真正清晰的認識到,楚赦之在我心中的地位比我以為得更重一些:“楚施主,你就不能變得更糊塗一些嗎?”


    楚赦之笑了,被氣的:“連剛認識不過幾天的陸桑稚你都以名字稱呼,現在卻叫我楚施主?九諫,你沒有心嗎?”


    “蕭煜宸。”我叫出了他的本名:“你明知道他一直在看著我,也知道央影的存在,你怎麽還敢……還敢在知道我的身份後繼續出現在我眼前?”


    “你連央影是什麽樣的人都不了解,如果他認為你有危險,會毫不猶豫地把你的身份上報給他真正的主人,你難道真的不懂我故意調開你的原因嗎!”


    “一個改名換姓的前朝餘孽,不僅知道了皇帝想要隱藏的秘密,還天天和皇帝的兒子呆在一起,楚赦之,你到底明不明白一個皇帝的猜疑和報複心有多可怕!”


    “我明白。”出乎意料的,看著我現在有些氣急敗壞的樣子,楚赦之反倒沒有剛才那麽生氣了:“其實我很高興,雖然不知道你是怎樣知道這個消息的,但你的第一個反應不是懷疑而是相信我,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我用手遮住酸澀的雙眼:“我的相信有什麽用?從前我不知道你身上還有這樣一層關係,難道你自己也不知道?我會害了你的,不,我已經害了你。從我告訴你自己是九諫的那一刻,你就已經被卷進皇室這堆爛攤子裏了。現在你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你究竟要我拿你怎麽辦?”


    楚赦之沉默了,他停頓了一會,上前輕輕抱住了我,然後手臂一點點收緊:“九諫,我是楚赦之,不是蕭煜宸。”


    “蕭煜宸還會迷茫,但楚赦之不會,我已經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什麽,也樂意承擔應該為此付出的代價。我不會後悔,也不會害怕,別人的懷疑對我來說不痛不癢,隻要你不後退,我就會一直在這兒,哪怕身後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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