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從大門不緊不慢地推輪椅過來的和尚,翟獪臉上掛著模式化笑容,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話卻十分氣急敗壞:“你知道我在老爺那兒替你周旋了多久嗎?為什麽現在才回來!你還拿了令牌!你知道我一覺醒來發現他的令牌在我枕頭邊上的時候是什麽心情嗎!”


    我一派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你剛才做什麽去了?”


    “明明是我先問你的......”翟獪恨恨咬牙,礙於被我捏著把柄不得不妥協:“談生意,跟老爺一起。”


    “怪不得沒收到消息。”我點點頭:“程曆死了。”


    翟獪的步伐猛的滯住了,脖子不敢置信地一點點扭過來:“你說什麽?”


    “昨晚,程曆被人殺了。”我好心的重複了一遍:“在他自己修的那座橋旁邊,從背後被人刺穿腎髒掉進湖裏,然後被人按著頭,徹底溺死在湖水中。”


    翟獪在原地幾乎僵成了一座石像,我雙眸微微彎起,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先是尤輝,再是程曆,施主認為下一個是誰呢?”


    “你得救我......你得救我!”翟獪蹲下,一把抓住輪椅的扶手,像溺水的人拚命的抓取他能夠得到的一切實物,令我不禁想到,昨夜程曆在水裏掙紮的時候,是不是也格外希望有這樣一個能抓得住的存在呢?


    “為什麽?”我微微向他傾斜:“還記得我們之前是怎麽說的嗎?”


    翟獪吞咽了一下口水,他似乎患上了什麽吞咽困難症,吞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我把關於吳葦兒的所有事情告訴你,你就隱瞞我對翟禕做的事,如果讓老爺知道了,我會死的!”


    “是啊,關於吳葦兒的全部,那你做到了嗎?”我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拍了拍,呷呢之意明顯:“先不說你還隱瞞了小僧多少吧,但是,替你隱瞞對翟禕施主的所為,和查出凶手保住你的命可是兩回事。小僧本就是無意被卷入此事的,這樣做,對小僧而言又有什麽好處呢?”


    “呐,告訴我啊?救你有什麽好處呢?像施主你這樣的人,救了既不能助小僧成佛,還會惹上業障,說不定還會因為礙了那個凶手的路一並陷入麻煩......好歹給小僧一個理由吧,證明你有被救下的價值,嗯?”


    翟獪仿佛看到一個披著聖潔外衣的惡魔在向自己招手,然而,死亡的鐮刀高懸於頭頂,恐懼令他臣服:“你到底想要什麽?”


    “如果這個問題還要我自己說的話,那你的誠意就太不夠看了。”我笑眯眯地欣賞他慌亂的神情,在他耳邊輕輕說:“自己好好想一想,你到底能拿出來什麽,想明白了,今晚來找小僧,我在貴府佛堂上等你。”


    “翟管事,小心起身,”說完上麵的話之後,我緩慢而不容置疑地撥開他抓在我輪椅上的手,揚聲道:“人蹲的太久了,猛得站起來,容易頭暈呢。”


    【兩刻鍾前】


    我和楚赦之在長青湖還未撤走的大戲船上會合。


    聽到他故意加重的腳步聲,我冷哼一聲,沒有搭理他。


    楚赦之摸了摸鼻子:“還疼嗎?”


    茶杯砸在桌麵上發出“碰——”的一聲,我冷笑:“扇子還我,不送了。”


    楚赦之何等有眼色,立刻飛到我身後殷勤認錯:“都是我的錯,九諫小師父大人有大量,就原諒我吧,禮物都送到我手上了,哪兒還有收回去的道理,而且我真的很喜歡......求求你了,就給了我吧?”


    說到這兒我更氣了,狠狠瞪向楚赦之:“所以你的答謝就是到手第一天就拿它往我身上招呼?那你的感謝還真特別啊,楚、大、俠!”


    楚赦之忍不住嘟囔:“可你不是也挺喜歡的嘛......後來主動往我手上撞的人也不知是誰......”


    “——楚赦之!”我覺得自己臉上像是要燒著了,耳朵都在發燙:“你是來道歉的還是來惹我生氣的!”


    “道歉,順便對案情。”楚赦之趕緊收聲,打算用公事暫時緩和怒氣爆棚的九諫的情緒:“我有關於畢羅衣的重大發現!”


    ………………


    “這種暗號,我也不曾見過。”無視楚赦之眼中的希望,我無情地給他潑了冷水:“不過......”


    如果楚赦之是條大狗,此刻恐怕已經開始搖尾巴了:“不過什麽?”


    “不過既然當年的羅家惹到的人很大可能和官場掛鉤,我可以去問問張首輔。”我把楚赦之遞過來的紙條塞進袖子裏,打算抽時間臨摹一份給遠在上京的張浦良送去。


    “你......”楚赦之因為我的話愣了一下:“你有可以不通過皇帝聯係張首輔的辦法嗎?”


    我動作一頓:“是啊,他離開彷蘭的時候,我們一起研究了一套傳信的方式。怎麽,你有什麽想問他的嗎?”


    楚赦之猶豫了一下,承認了:“是,我想問他一些事情,他和我的恩人曾是同窗。”


    能讓楚赦之露出這副神色,他口中的恩人應該是那位楚縣令沒錯了。我心裏想到了答案,卻沒有說出口。


    我不說,楚赦之反倒先開口了:“你......不問我嗎?”


    “為什麽要問?等你想說了我自然會知道,不過我也不瞞你,就算你還沒決定好要不要對我說,我也很可能知道——因為張浦良是我的先生。我與他還算有緣分,他是從宮內教到宮外,從我四歲到六歲,十一歲到十五歲,滿打滿算八年時間,你覺得,如果你通過我問了他什麽問題,他會瞞著我嗎?”我斜著眼睛瞟了楚赦之一眼,輕哼道:“不過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他曾跟我提過一嘴,說他讀書的時候有個和他同住一間屋的學子,兩個人天天吵的臉紅脖子粗的,不會就是你想問的那位吧?”


    楚赦之眨了眨眼睛,笑了:“世界真小啊,沒錯,應該就是他了。”


    “我想,你應該聽說過一些他和我的事。”楚赦之笑的溫柔,又帶著絲絲傷感:“他是我的授業恩師,不,比那更重要,對那時候的我而言,說他是再生父母也不為過。他叫楚惟眚,死在......我要去上京考試的前兩個月。”


    這是我第一次聽楚赦之主動談起那位楚縣令,我安靜地聽著他講話,空氣也變得寧靜起來。


    “他是個很和善的人,除了審案,大部分時候都笑眯眯的——小九,你知道以前的我是什麽樣的嗎?”


    我回想了一下用他心通在觀滄瀾記憶裏看到的“蕭煜宸”,好像並沒有如今這般愛笑:“不會是......沈清那樣的吧?”


    楚赦之想了想沈清的樣子,幹笑一聲:“倒也沒有那麽......莊重。”他其實更想用一板一眼來形容沈清,但沈清知道小九身份後,對小九的態度跟“一板一眼”可完全掛不上邊,那種不經意間就會流露的濡慕和期盼,若非早知道他們是親兄弟,楚赦之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多了個競爭對手。


    “大概和唐東山差不多?我是說不在班莒身邊的唐東山。”楚赦之微微偏頭想了想:“不是不愛笑,而是沒有很多能讓我笑出來的事情,也沒有要我必須笑臉相迎的人。”


    我明白了:“就像世家公子那樣?”


    “就像世家公子那樣。”楚赦之一開始覺得這樣形容有些赧然,但看著我坦蕩的目光,也就不再糾結:“被我母親趕出來之後,我還因為那些幼稚的傲氣沒拿一分錢,做過很多事,但因為那張不會笑的冷臉,我碰了很多壁。”


    他離開蕭家前戳破了自己母親和“反賊同盟”一個極大的陰謀,他相信母親不會對他痛下殺手,可那些“同盟”就不會賣這個麵子了,他們非常樂於看蕭家的笑話。而在隱藏行蹤的同時,他還要為生計發愁——一個被用貴公子哥方式培養長大的人,對於如何通過自己的手一分一厘地賺取錢財可以說是一竅不通。他怎麽掩飾都改不掉從小養出的氣質,誰都認為他是個逃家的公子哥,或是惹上官司逃難的官宦後人,都不願意惹麻煩。靠臉賺錢倒也可以,隻是他一不願賣身,二不願說討巧話,還會毫不留情地戳破某些雇主的肮髒心思......代價就是他幾度把自己餓到半死不活,直到遇到那個改變他一生的人——楚惟眚。


    “你那一手驗屍的技術就是跟他學的吧?”我從未掩飾過對楚赦之這方麵能力的欣賞:“無論是理念還是手法,都可以說是領先普通仵作兩百年了,光從這點來看,他就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他了不起的地方可不止這些。”楚赦之露出與有榮焉的笑容:“我最佩服他的地方,就是無論事情大小,他都會報以同樣認真的態度,大到堂前斷案,小到去村民家裏給牛接生,他不會輕視任何一個找上他的事情。他代替了我過世的父親成為了我的引路者——我想成為他那樣,可以帶給別人溫暖,替人解決麻煩的真正有用的人。”


    “他死後,我一直在追查原因。”楚赦之眉頭緊鎖:“一開始怎麽查都隻能查到洛書贇頭上,因為他說過自己是因為和人政見不合才被排擠,多年不曾升遷,可後來我卻發現,洛書贇對他早就沒什麽印象了。”


    “洛書贇位高權重,當年凡四品以下的官員,連給他送禮的資格都沒有,就算政見不同,他也隻會針對張浦良這種在京的政敵,根本犯不上和偏遠地方的小縣令過不去。”我搖頭:“若論對洛書贇的了解,世上沒幾個人及得上張浦良,應當的確不是他。”


    “後來,一品堂的一個人給了我新思路。”楚赦之道:“他說,縣令在考上秀才後就經常混在刑部的人手下幫忙驗屍了,很有可能那個時候,他驗過什麽屍體,知道了一些辛密,多年後那些事情重提,這才被卷入風波滅口。”


    “縣令跟我提過張首輔,說他跟自己雖不對付,卻是個值得信任的同窗,所以我想問問他,是否了解當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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