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大夫安靜地躺在棺材裏,如果不看他脖頸上青紫的勒痕和灰敗的臉色,就好像睡著了一般。


    “我是因為範大夫才認識的他,”連景領著楚赦之來到了範大夫收殮好的屍身旁,這個“他”指的自然是畢羅衣:“我到長青湖之前受了些外傷,打聽到範大夫是這兒遠近聞名的良醫,便尋了過來,剛巧遇到他。”


    當年的連景推開上麵纏繞著紫藤花的院門,坐在石凳上和範大夫閑聊的畢羅衣因為聽到門這邊的響動看了過來,二人恰巧對上了目光。初夏之時午後的陽光並不熱烈,它溫暖地灑下來,柔和地勾勒出畢羅衣纖穠秀美的輪廓,微風吹過,一片花瓣落在了他的肩上。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留美人。


    連景不知道是自小學戲的人都有這樣多情而明亮的一雙眼,還是隻有畢羅衣是這樣,他隻知道自己一生的心動便始於這一眼,聞知畢羅衣的死訊,整個世界在他眼中再無鮮活的痕跡。


    “他真的很喜歡唱戲,一說到哪一段要怎麽唱,怎麽走台更流暢的時候,眼睛都會亮起來,我有次一時嘴快,說他表演的那些都是花架子,軟綿綿的沒有力道,他也不生氣,很仔細地向我請教招式怎麽打出去才更利落......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發現他其實是個男兒身的。”


    畢羅衣長期以女子形象示人,身量也不算很高,外人看來並不突兀,最多讚一聲他是標準的唱青衣的好胚子,所以一開始連景並沒有察覺到不對,但習武之人對根骨大多十分敏感,男子和女子的骨骼有許多不同之處,而指導招式又免不了貼身接觸,這麽一接觸,連景就發現了畢羅衣的秘密,更是從追問中知曉了祥雲班班主對他的惡行。


    “當時我就想弄死那個班主,但是他阻止了我,他說他在調查一件事,那件事對他來說很重要,是比他的性命還重要的事。”


    眼下的時節紫藤花早已凋謝,連景便著了半根藤蔓,無意識地放在手心裏把玩:“那時我就該猜到的......如果那個時候我能猜到就好了。”


    在他說話的時候,楚赦之已經細細的檢查過一遍範大夫的屍身,失望地發現真的找不到他殺的痕跡,範大夫是毋庸置疑的自殺,幾乎沒有任何征兆。


    本不應該是這樣的,那天晚上他明明看出範大夫回去是有急事要做,或許是去見什麽人,或許是有什麽東西要馬上處理,這樣一個有著很強目的性的人,到底是什麽令他突然有了自殺的念頭?


    楚赦之用篤定的口吻道:“他當時調查的已經不止是羅家的事了,對嗎?”


    連景有些恍惚地點了點頭,忽然提到了一件令楚赦之瞳孔地震的事:“你知道範大夫是太醫出身嗎?”


    “什......!”楚赦之真的震驚了:“太醫?那他怎麽會到這裏來?”


    連景頓了兩秒才道:“你真的變了,以前的你在我說出‘太醫’兩個字的時候就會找借口躲得遠遠的。”


    “他為什麽會來這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羅衣有一個領路人,那這個領路人毫無疑問就是他。”


    楚赦之心中的猜想漸漸成型:“你是懷疑,畢羅衣在追查自家的事的過程中,逐漸被人引導,成為了一個......”


    連景輕輕歎了口氣:“皇家密探。”


    ————————


    我從點心坊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思索剛才從解珽那兒得來的消息。


    “忠信侯府家的老太君出身世家,和宮中的幾位老太妃是手帕交,與純太妃關係最好。說到那個唱戲人偶,屬下雖然剛來這裏沒多久,但殿下一提,屬下倒想起來以前屬下們的師父給我們講過的一件事,如果算一下時間,或許能和羅家當年的慘案對上。”


    純太妃,先帝前期最寵愛的妃子,在一連生下三個女兒後沒保養好,患下某些這個年代難以治療的婦科疾病後失寵,三個女兒也隻保住了一個,後被封為絳樂公主,嫁給了先帝朝最後一個三元及第的才子王鶴鬆,可惜這位才子後來站了楚王的陣營,楚王謀逆失敗後被賜自盡,王鶴鬆作為楚王同黨處腰斬之刑,絳樂公主於禦前苦求不得,在駙馬死後不到三個月便鬱鬱而終。


    “有一年,先帝隱隱有口風說是要立太子,那時正值先帝大壽將近,楚王黨立刻挖空了心思想要找一樣別出心裁的壽禮,在全國大肆尋找,耗資極重,甚至據說還鬧出了人命,那條人命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羅家了。”


    皇親貴族平時什麽好東西沒見過?這禮想要送出新意,送出敬意,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奇珍異寶並不稀奇,能令先帝高看一眼的,大概就隻有一些代表祥瑞的好兆頭了。


    “當年楚王送的是一尊由一整塊緬甸白玉所刻的足有八尺高的玉佛,但屬下的師父說,他原本想送的並不是這一樣。”


    祥瑞……太子?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在我心中閃過,我大概明白羅家被盯上的緣由了。


    能讓死物唱歌自然就能讓它說話,就如同《史記》中的陳勝吳廣一般,祥瑞從來都是可以被製造的。


    “並非屬下替楚王說話,隻是......”解鋌目露無奈:“楚王想討好先帝,下麵的人又想討好楚王,層層疊疊地把命令傳下來,想不鬧出人命,根本不可能。”


    上位者一個想法,要多少底層人拿命去填,何等的可悲可歎。


    “對了,屬下還有一事要稟告殿下,”談話最後,解鋌向我吐露了如今皇室內衛的尷尬狀況:“不止婺城,現今全國各地的內衛名單都是不全的。”


    洛書贇代管內衛時,除了央影、解鋌這種祖祖輩輩都為皇室服務的,他還在民間發展了一些為內衛提供情報的密探,而那些密探的名單除了洛書贇本人之外,隻有他們直屬的上層知道。洛書贇死後,他的心腹也隨之被清算,可這份零零碎碎遍布全國的密探名單卻再也無法完整地收集起來,還有一些流竄叛逃的內衛也沒來得及追回處置,而解鋌就是為此而來。


    “據屬下所知,長青湖和婺城這一帶應該是有兩名前內衛,三位密探未曾追回。密探的身份無從知曉,但兩名內衛可以確定是一男一女。內衛重組後,我們拋棄了原先在花枝巷裏的聯絡點,改建了這家桂香齋,屬下在這裏後一直未曾行動,就是在等他們露出馬腳,可惜他們大概已經拋棄了花枝巷裏的聯絡點,屬下派出的人一點痕跡都沒有發現。”解鋌將花枝巷的聯絡點告訴了我,在我嚴詞拒絕他派人跟隨後無奈道:“殿下還請務必小心,兩日後,屬下會以送月餅的名義將首輔大人的密信送到您下榻之處。”


    我提著幾包解鋌贈送的小點心往花枝巷那處聯絡點走去,因為心裏有事沒怎麽看路,隻是慢吞吞地沿著路邊走,沒注意左前方的拐角處有一道灰黑色的身影從衝了過來,這人似乎在躲什麽追兵,一股腦的往前跑,因為慣性,他即便已經看到了我也來不及躲,兩個人重重一撞,同時摔在了地上。


    後麵有數量眾多的腳步聲接近,我因額角撞到了牆上而反應遲鈍,捂著傷處半天才緩過勁來,再睜眼時發現自己已經和剛才那個撞我的人一起被一群人團團圍住。


    “給我把這個不長眼睛的老鼠圍起來狠狠地打!”極盡囂張的聲音在前方靠近,一個紫袍青年罵罵咧咧地走了過來:“誒?怎麽還有個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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