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鹹陽宮。


    扶蘇抵達鹹陽時,正是傍晚,渭水河裏盛滿了脈脈餘暉,水麵上的波浪一片殷紅。


    岸邊的垂柳還是和去年一樣,隻是黃昏的照映下,每一片葉子都像是金色的魚兒;微風吹拂,婆娑搖擺,像是千萬條小魚有規律地遊動。


    “汪汪汪汪汪——”


    忽然間,鹹陽城西門外的人家,家家戶戶的狗都忽然狂吠起來。


    隨後,遠方傳來駿馬的嘶鳴聲。


    在大地綠色的延伸線上,兵車一個挨著一個,像是跳出水麵的魚兒一樣,從田壩低處跳上來,出現在秦人眼前。


    在家中忙碌的女子、小孩,聽到這轟隆隆的馬車聲,女子踩著石頭木樁望著,小孩子們則紛紛跑出來看。


    他們一麵跑,一麵大喊,“阿父!”


    “阿父!”


    車上的男人們也很眼尖地巴望著,在這些孩子身上尋找自己朝思暮想的小臉。即便明知道自己家根本不住在城西。


    孩子們一直在道路兩旁找著,叫著,可是始終沒有人下來抱起這些孩子。


    一直等到兵車全部都馳入鹹陽城,這些孩子才失望地離開。


    至於圍牆上那些年輕的少婦,也是失望至極地望著遠處空蕩蕩的田野,獨自回去劈柴,做飯。


    炊煙嫋嫋騰起,和高高的胡楊一樣筆直。風中樹葉婆娑,似乎是在訴說什麽。


    這些天真活潑的稚子們從一臉興奮跑出來,到最後一臉失落跑回去,隻能抱著自己家黃犬的脖頸。


    有的則是坐在地上,執拗地抱著地上的石頭不肯離開。


    有一群少年正在山坡上放羊,看見來人,有人大聲地向過路人招手,大聲呼叫。


    “誰認識陳貞啊?”


    山下的虎賁衛們大聲回應,“陳貞是你什麽人?”


    “我父親!”


    男人們爆發出一陣哄笑,“你這小子可真孝順!”


    少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隻是人還是不住地向遠處張望。


    看到這一幕幕,扶蘇自然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不能讓所有的秦國人一代又一代重複同樣的生活。


    從扶蘇有記憶以來,他就知道,秦國有個民謠,男子生來不在家,女子落地當男驅。


    這話的意思是說,秦國的男人們,生下來開始就要幹活,稍微長大點就要出去打仗,一直打,從年輕時打到老。


    而所有的女子生下來就要經曆父親不在家,等長大成婚要經曆丈夫不在家,等好不容易自己撫養長大兒子,到時候兒子又不在家。


    所有的秦國普通庶民女子從小就要學會幹活,等到成家,自己要擔負起照顧公婆,教養孩子,洗衣做飯,下地幹活一切一切的勞務。


    她們既盼望著,自己的丈夫能夠在戰場上平安歸來,又希望他們能夠得到功勳,從此回到家裏有爵位,不必再出去奔波。


    而有的人,盼著盼著,頭發就白了……


    她們總是在渭河邊洗衣服,而渭河裏的水總是嗚嗚咽咽地作響,向遠方流去。


    看到這些,扶蘇回家的心情自然不好。


    但是一進入鹹陽城,人聲鼎沸。


    即便道路已經被清理完畢,扶蘇仍舊能從隔壁街道聽到喧鬧的人聲。


    “太子!太子回來了!”


    “大秦萬勝!”


    “太子威武!”


    有人踩著木屐在鹹陽城中又跑又叫,鬧得城中越來越多的百姓知道。


    鹹陽城東西南北四塊大的區域,以西北方為鹹陽宮,其他的都是庶民聚居之地。


    城南城西,尤以世家勳貴居多。


    站在城闕上俯瞰整個鹹陽城的守衛看到。整個鹹陽城的人都從四麵八方向西直道靠攏,鹹陽城裏像是炸了鍋一樣。


    眾人都從房屋裏鑽了出來,站在街道上的人越來越多,家家戶戶院落裏都給空落落的,隻剩下狗看家了。


    直道上空無一人,太子的馬車正在被一匹白馬牽引,往鹹陽宮的方向馳去。


    這下扶蘇就是想要低調回城都不行了。


    城中居民多被驚動,市民隔著街道房舍空隙中的甬道張望,就為了看到扶蘇的車駕。


    他們擁擠在一處,使得城中橫向甬道都被擠得水泄不通。


    負責鹹陽城治安的士兵開著戰車,甚至動用兵器才能勉強維持秩序。


    有的富商大賈,平日裏他們都在二層高樓之上落下帷幔,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但是今天,他們也都顧不得那些,紛紛打開窗戶,站到走廊上,專門為了眺望扶蘇。


    馮敬一看,左右兩麵都是黑壓壓的人頭,他們像是即將爆發的洪水一般,正和作為堤壩的治安軍隊對抗。隻要軍隊稍微退卻,他們就能衝過來。


    灌夫看著這情形,也是覺得很不妙。


    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吼聲,有的人已經被踩到在了地上。


    如果控製不好,可是會出人命的。


    為了確保安全,他隻能以最快的速度讓扶蘇的銅蓋馬車直奔鹹陽宮去。


    扶蘇坐在車裏偶爾看了一眼人群,不由得想到以前嬴政騎馬奔出城門時民眾歡呼的景象。


    “誰說父過強,子就會過弱啊?”


    等馬車進入城市中央,虎賁衛的家人們這才衝出來,她們高呼著自己家人的名字。


    “衛樂——”


    “趙長——”


    “黑臀——”


    隻是虎賁衛們聽到家人的呼喚,隻是高興地望過去,黝黑黝黑的麵龐上帶著喜悅。


    他們沒有回應自己的家人。


    因為保護太子的責任永遠都是第一位的。


    “太子不日凱旋,”


    “太子——”


    “太子——”


    鹹陽宮裏,嬴政正站在闕樓上和李斯、蒙武、蒙毅等人一同眺望著這盛況。


    “實在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景象啊。”


    “是啊,誰能想到太子不僅打贏了,還做到兵不血刃,而且僅僅半年就讓楚軍全線崩潰。”


    李斯在一旁很客觀地說著。


    “寡人有子如此,人生再無遺憾事。”嬴政望著鹹陽城中的盛況也欣慰地說著。


    章邯望著擁簇扶蘇而來的虎賁衛,他們盡情地享受著民眾的歡呼,聽著凱旋的讚歌,而宮裏也已經為扶蘇凱旋而歸在準備宴會。


    固然他已經得到重用,可是作為秦國土生土長的男人,沒有什麽功勞能夠比得上在沙場上取得軍功。


    章邯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扶蘇的馬車。


    而一旁,林信望著馬車非常激動,雙手都攥成拳了,可是他不知道該以什麽身份去見太子。


    隻是等到回頭再望見趙高,林信不由得眉頭皺成兩團。


    太子都回來了,我怎麽到現在還沒弄死趙高。


    不行,自己一定要弄死趙高,讓太子高興!


    趙高迎著信的眼神,眼中沒有一絲懼怕。即便知道太子回來了,可是他也沒有半分恐懼。


    這宮裏,明的暗的,若真的要清算,能把大王從位置上扯下去。


    我可不怕你!


    快入宮門時,夕陽西下,幾個老人正穿著華貴的深衣,站在灞橋垂柳邊上恭迎扶蘇。


    這幾個人,分別是當今的丞相和九卿。


    他們在灞橋邊上齊齊站著,等到扶蘇過來時齊齊稱喝。


    “扶蘇竟然讓諸公在灞橋上迎接,實在是不應該。”


    王綰望著扶蘇,眼中滿是喜愛,“太子過謙了。立下這樣的戰功,別說我們出來迎接是應當的,就是大王……”


    隗狀拉了一下王綰。


    “大王說他想要來城門前迎接太子。我們好不容易才勸住,都是怕引得城中百姓太過興奮,鬧出亂子來。隻是沒想到,還是引得城中百姓山呼雀躍。”


    姚賈對扶蘇笑著。


    扶蘇的目光略過略顯蒼老的王綰,老丞相這是心裏有事啊。


    半年不見,怎麽憔悴成這樣呢。像是失去了丈夫寵愛的妻子一樣。


    “為庶民謀福祉的事情,談什麽功勞二字呢?身為人子,為父親分憂,也是份內的事情。雖然貴為太子,可是如果沒有丞相和眾卿在後方供給糧草,我又怎麽能做到在前線心無旁騖取得勝利呢?”


    “當是扶蘇感激二位丞相及眾卿才是。”


    扶蘇一拜。


    這些老者聞言,紛紛笑得合不攏嘴。


    “我們這些老家夥早就不中用了,當不起太子這般美譽。”


    “是啊,我們也隻能為太子做些微末之事了。”


    扶蘇一誇,這些老臣就開始喘。


    想到這幫老家夥都是快到老了人生才開始如意,扶蘇也就順著他們的心意去說,“薑還是老的辣。幾位若是再這麽說,扶蘇日後怕是要傳出去剛愎自用的名聲了。”


    和幾個丞相寒暄罷,鹹陽城中的民眾爆發出一陣陣尖銳的呼喊聲,“太子威武!”


    “太子威武!”


    馮敬望著人群,到處都是婦女領著小兒女在呼喊,忍不住犯起嘀咕,“怎麽今天來了這麽多婦孺啊?”


    在過去,隻有男人對戰爭勝利感到歡呼,女人都是在家裏等待。


    這一次卻一反常態。


    王綰則道,“太子打敗了楚國,更讓千千萬萬的秦卒性命得以保全,我秦國女子聞言,紛紛感激太子。”


    扶蘇回頭再望這些庶民,已經和第一次看他們時心境大不相同。


    扶蘇本以為他們是過來給自己慶功的,原來是他們是過來感謝自己,感謝自己讓她們家的男人能夠活著回來。


    扶蘇轉過身去,對著四方的鹹陽民眾作揖。


    隨後扶蘇辭了丞相和眾卿,往鹹陽城中走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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