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在椒房殿裏坐著,聽著王後柔聲細語地數落他。


    門外,夜裏春雨打在樹葉上,發出颯颯地響動。


    王後的良言善勸,嬴政是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隻是讓扶蘇去楚國看一下壽春,竟然引得朝中上下都反對。


    “這麽多人,都幫著太子說話。這可不行啊。”


    自己沒有給留後手防著扶蘇,結果扶蘇先留了後手,防著自己。


    “扶蘇可真是孝子啊。”


    王後望著嬴政,隻覺得他如今樣貌分外醜陋。


    “大王已經被權力衝昏頭腦了。”


    嬴政望著王後,他卻一點也不生氣。


    “不。寡人清醒的很,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嬴政在王後的宮殿裏徘徊著,“他這是準備以後和寡人作對呢。難道說,是寡人過去在他麵前不夠威嚴嗎?”


    王後道:“大王封扶蘇為太子,不是就為了日後要把秦國交給他嗎。既然要讓他日後做大王,卻為什麽不能容忍自己的親生兒子強大起來呢。”


    “大王以前認為扶蘇仁懦,不足以當大事;如今扶蘇有威,大王又認為扶蘇有逾越的嫌疑。”


    “再這麽下去,大王恐怕要犯昔日趙武靈王犯下的過錯了。”


    嬴政非常自信地道,“趙雍,不過是王者之中勉勉強強的人罷了。寡人怎麽會像他那麽愚蠢呢。把自己的權力交出去,最後餓死在沙丘。”


    想到這個,嬴政又開始沉默起來。


    就是因為不想鑄下趙武靈王曾經犯的過錯,所以才要防患於未然啊。


    他還得感謝繚,若不是這個老匹夫負氣惹出一大堆事情來,自己怎麽能事先察覺呢。


    既然扶蘇在朝中深得人心,就絕對不能讓他老是待在鹹陽。


    去荊楚臣子們又覺得遙遠,分明是借口罷了。


    等到嬴政深夜離開椒房殿,王後冷笑了一聲。


    “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


    ——


    第二天一早,王後就前來恒陽宮。


    王後屏退眾人,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要和扶蘇說悄悄話。


    她十分鄭重地叮囑兒子。


    “你君父認為你權勢過大了,想要對你動手。”


    扶蘇早有預料,卻說,“我無權無勢,何罪之有啊?”


    王後皺眉,“你怎麽看起來還對此不知情呢?他都打算把你派出楚國了。這麽大的事情,難道你在這四麵都是耳朵的宮裏沒有聽說嗎?”


    “君父讓我去,那我就去吧。”


    扶蘇倒是無所謂。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隻要自己好好活著,最後都會繼承帝位。隻是照嬴政這麽聰明的家夥的做法來看,自己很有可能被迫選擇玄武門繼承法。


    也挺好。


    嬴政心急,說明他心虛。


    權力就是這樣,它看不見也摸不著,隻要你懂得掌握它的辦法,它就會落在你手中,誰也奪不走。


    扶蘇的全然無所謂,甚至是無所畏懼,更讓王後感到吃驚。


    王後慢慢地察覺出來,“我怎麽看,伱君父說的不像是假的呢。”


    “君父對母君說了什麽呢。”


    “他說你長大了,在眾人心目中頗有威望。現在滿朝文武都幫著你說話。”


    我就知道是這樣。所以這群人為什麽要登門來拜訪自己替繚求情。


    哎。事到如今,也隻能怪自己有著和自己名分不符合的實力。


    扶蘇唉聲歎氣,“我也不想的啊。”


    王後看到扶蘇這樣,又開始安撫起扶蘇,“你父親過去一向以你為驕傲,隻是身在那個王位上,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過我相信,他再怎麽對你,都會留有餘情的。”


    王後就是這樣,發現嬴政過強,就心疼兒子;發現兒子壯大了,又開始維護她的丈夫。


    扶蘇很早就發現了。


    父母之間的感情,你永遠都插不了手。


    所以沒事不要給自己強行加戲,覺得自己該去維護他們之間的感情。父母的感情,比你想的要深的多;至於兒女,很多時候都是高估了自己在父母心目中的重要性。


    王後會因為嬴政想要製裁扶蘇所以站出來維護扶蘇,也會因為扶蘇不滿嬴政然後站在嬴政身邊給他說好話。


    隻是王後最大的問題是——她高估了自己在父子雙方心目中的地位,低估了扶蘇和嬴政父子之間的感情。


    聰明人,永遠都不會摻和別人之間感情的問題。


    王後在嬴政和扶蘇父子關係上起到的作用就是,她一點作用都沒起到!——


    宮裏的日子很快就又恢複了平靜。


    嬴政被群臣力諫,終究是沒有讓扶蘇出去戍邊。


    這之後,秦國的大王一反常態,在遭遇了這樣的挫折之後,竟然難得的安靜下來。


    大家漸漸地都把這件事忘了,都在等著王賁、蒙恬的好消息。


    王後也認為,是自己的勸諫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她最近心情很好,經常帶著兒媳們前去上林苑觀賞春花。


    章台宮中,嬴政合起奏簡,悉心傾聽恒陽宮宮人的陳述。


    “太子對蕭舍人就像是對待自己的親兄弟一樣,噓寒問暖,讓其在鹹陽城中務必住的舒心。又對呂家兄弟百般照顧,讓少府為他們背書,引薦入宮當差,皆為郎官。”


    “太子身邊的近臣侍奉太子多年,也從來沒有人得到太子這樣的禮遇。哪怕是對出自鄉野之地劉季、夏侯嬰之輩,也十分寬厚。”


    “但是這些人雖然個個都有些不同凡響之處,非常善於和人打交道,他們竟然這就融入了恒陽宮。隻是始終沒有什麽大才能。畢竟烏合之眾,不值得與大王從天下聘請來的名士相提並論。”


    “可隻有蕭舍人。小人自幼就在宮中,從沒有見過有一個人能夠讓所有見到他的人都對他心悅誠服。宮中很多長官見到蕭舍人,都想要讓蕭舍人留在自己身邊。”


    嬴政捋須。


    “好了,你退下吧。”


    這宦侍將要出門,趙高立刻塞了很多金子到他褡褳裏。


    宦侍臉上滿是喜悅,揣著錢一路小跑走了。


    “太子身邊如今已有群賢,不可使其壯也。若壯,必然有變。”


    趙高出著主意,“那就首先要對這個蕭何動手。好在現在依靠太子的能力,還不能使得蕭何在朝中立足啊。”


    嬴政記得,他當初見到蕭何,這個人說了很多維護自己和太子關係的話。


    可見這個人並不反感寡人。


    “蕭何既然在太學主持史書典籍的整理,那就調他來到尚書台吧。”


    這個時候,嬴政已經在幻想扶蘇聽到消息時氣憤卻又無可奈何的表情了。


    小子,跟寡人鬥,你還早點。


    趙高卻低頭猶豫。


    “怎麽了,你覺得不妥?”


    “大王,蕭何出自鄉野之地啊。他能來到王宮,是靠誰呢?”


    “自然是扶蘇。”


    “那大王以為,蕭何在太子宮中為太子舍人,又被太子提攜前往太學主持書籍整理的差事。大王忽然調遣蕭何來到尚書台,意欲何為呢?蕭何會怎麽想大王呢。”


    嬴政喃喃自語,“這麽做,確實有些不妥當。”


    “是啊大王,您調遣蕭何突然來到尚書台,並不會彰顯大王您看重給他的才華。反而會讓蕭何夾在您和太子中間左右為難,蕭何隻會更加惦念和太子舊日情分。”


    嬴政思忖,趙高說得確實沒有錯。太學裏的監事忽然來到章台宮尚書台做些文書的閑事,這個蕭何隻會怨恨寡人。


    而且若是傳出去,顯得寡人非常忌憚扶蘇,又或者很是欣賞蕭何的才華……


    不,這些都說不過去。傳出去,有損寡人威嚴。


    “那你說怎麽辦?”


    趙高,那可不隻是壞那麽簡單啊!


    在中國的曆史上,人家本來就可以算是一個政治家。


    當他打定主意要做某些事,完成自己身份的轉變之時。麵前這位一心信任他,但是卻打算永遠控製他的王,早就成了阻礙。


    “大王——這個蕭何,他過去在沛縣,就是秦吏。他擅長斷案,在整個沛縣都很有名。他所斷的案子,沒有人感到不服。因此鄉親們都很敬重他。”


    “他擅長的本來就是法律文書。可是下臣聽說,太子讓他在那太學之中去做典籍整理,其實就是養他在太學裏讀書的。”


    “因為蕭何並不懂得文字典籍的矯正,那些事情都是由博士來負責的。”


    “試想,蕭何這樣一個人,怎麽願意整天在太學裏讀書,而埋沒自己本身的才華呢。”


    嬴政聽了,眼前一亮。


    “你的意思是?”


    “讓蕭何去廷尉府。蕭何既然已經在太學存籍為官,又有著昔日辦案的經驗。而廷尉府選拔官吏,素來有在太學之中擇優的慣例。那大王可以讓廷尉因為公事選拔為例,調走蕭何。”


    “蕭何不過區區太子舍人,初到鹹陽,隻是在宮裏小有名氣罷了。因公調去廷尉府,那裏不僅僅是蕭何大展身手的好去處,而且外人也不會覺得有什麽。沒有人會覺得是大王的意思。”


    “可若是直接帶到尚書台來。那大王不就在群臣麵前失去威儀了嗎?”


    從趙高一提廷尉府的時候,嬴政其實就已經心動了。


    因為李斯是他的人,而且李斯比誰都精明。


    他一定會把這件事處理的幹幹淨淨,把寡人從這件事上剝離開來。


    “善。”嬴政拍著趙高,“這麽多年來,每次寡人遇到難解決的事情,高你總是能夠給寡人出好點子。”


    “就這麽辦。”


    “大王,此事不可心急。等過半月,由我親自去向廷尉轉達此意,廷尉到時候會替大王辦妥此事。等到日後蕭何立功,到時候大王再借機把蕭何提拔到大王身邊,甚至是朝堂上。”


    “接下來,大王想怎麽做就怎麽做。”


    嬴政望著趙高,心裏那是狂喜。


    “其實寡人身邊有你一個,已經勝過千軍萬馬。這些日子,也實在是委屈你了。待齊國被攻下,寡人到時候對你另行封賞,讓你去朝中議事。寡人知道你一直都想擺脫內臣的身份。”


    趙高聽了,心中一熱。


    但是事情要是真的那麽簡單就好了。


    趙高跪下來搖頭,“大王,怕是朝中大臣們會對此事非議。下臣不想讓大王為難。”


    嬴政驚訝地望著趙高。啥時候趙高變成善男信女了。他選擇趙高,是因為這個人夠壞,夠貪婪,會被所有人討厭。


    趙高猛地發覺嬴政開始懷疑自己的目的。


    “自從上次被大夫蒙毅彈劾,下臣再也不敢外出了,更不要說在朝堂上議政。高發現,這內臣和外臣還是區別很大的。內臣不習慣。”


    “如果大王非要嘉賞小人,懇請大王複命小人為中車府令。可是王後若是知道,又要不喜。”趙高十分為難地說。


    趙高太清楚周圍人對他的看法了。


    嬴政要利用自己的壞,他身邊的人都討厭自己的壞。橫豎嬴政就是想讓趙高隻能依賴他。


    自己若是再度出去,結果還是一樣的。


    嬴政捋須,“王後病了啊。”


    趙高複請,“臣倒是另有他請,隻是怕大王要發怒。”


    “說來——”


    “懇請大王賜臣美人。”


    “區區美人,何足一提。”


    “請大王賜臣徐美人。”


    徐美人,最近楚國新進獻的美女,身材窈窕,嬴政這幾天對她可是愛不釋手。


    嬴政聽到,自然愣了一下。


    趙高惶恐不安又跪下來,“此女人中極深,據說人中深的女子易孕。臣多年無子,請大王全臣心願。”


    嬴政點點頭。


    “然也,然也。”


    遂賜。


    ——


    就這樣,命運的齒輪又開始轉動。


    誰人又能料到,蕭何一個地方豪族士人,竟然一朝之間成為太子舍人。


    不出半年,他竟然又被廷尉李斯相中,被調去了廷尉府。


    收到征調令的蕭何,自然推辭不願接受。


    “我已經是太子舍人,如何能去廷尉府呢?”蕭何已經理清楚了整個秦國的官僚體係運作機。


    這樣的調遣雖然在法律文書上沒有毛病,實際上背後牽扯著宮廷和府寺兩股力量。他若是走了,傷太子的麵子。


    這個廷尉,他意欲何為啊!?


    “我為宮廷官吏,怎麽能入廷尉府呢?”


    前來下達征調聘書的官吏對蕭何道,“這道調令,是大王已經批複過的。已經是大王的命令了。”


    蕭何聽到這句話,頓時明白了所有。


    是大王不願意讓他在太子身邊。


    李斯固然再精明,再知道嬴政的心思。但是這件事,他就是手眼通天也不能強製讓蕭何進入廷尉府。


    公然得罪太子,自己犯得著嗎?


    非得把嬴政供出來才行


    很快,蕭何提著調令來到了恒陽宮。


    他脫下自己的衣袍,隻剩下褻衣,赤腳來到扶蘇麵前。


    “舍人這是做什麽?”


    “下臣日後不能再侍奉太子身側了。”蕭何把帛書交給了扶蘇。


    “嗯?”


    扶蘇看畢,嘴角自然抽搐一番。


    “和兒子搶人是吧!?”


    “這麽大的人了,能不能玩點高端的!”


    “幼不幼稚啊!”


    扶蘇一把將帛書扔在地上,還狠狠地踩了幾腳。


    “就當這事根本不存在。你不要管他們。我說的!”


    扶蘇跺著腳。


    周圍的宮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誰呀,竟然敢惹太子這麽生氣?”劉季上前相問。


    “沒你的事!”


    劉季一怔。能讓太子發這麽大的火到底得是出了什麽事。


    “都退下!”


    怒火會吞噬人的理智,扶蘇需要冷靜一下。


    周圍宮人全部散去。


    蕭何立在扶蘇身前,“下臣願意自己前去求見廷尉。”


    扶蘇皺眉,“事已至此,有什麽可以轉圜的餘地呢。上麵已經加蓋了君父印章,可見是君父同意的。”


    蕭何沒想到扶蘇一眼就看出來了問題的所在。


    “廷尉差人送調令來時,也是這麽說的。隻是臣是不會前去廷尉府的。”


    蕭何語氣非常堅定。


    “你去了,對你大有裨益。”扶蘇已經開始冷靜下來了,他在分析問題。“進入廷尉府,以你的能力,日後入朝為大夫,不是難事。”


    蕭何聽了並不心動。


    “臣當初是受太子入沛縣相請,這才得以進入鹹陽。如今怎麽能因為權勢富貴就拋棄太子呢。臣寧可抗命,接受處罰。”


    蕭何知道秦律的規定,拒絕赴任要被剝除官籍的,日後族中子弟也不能再為吏。


    而且事情還不止這麽簡單,他還要交付家中財產充公抵罪。


    一言概之就是整個蕭氏的仕途都完了。


    但是蕭何寧可這樣,也不要讓扶蘇失去顏麵。對於太子這樣尊位的人來說,顏麵就是威嚴,比一切都重要。


    “你不去,家人就要全部都受牽連。還是去吧。”


    “太子……”蕭何聲音暗啞。


    “這是我的命令。好好在廷尉府當差。廷尉器重你,你不要辜負廷尉心意。”


    蕭何再次拒絕。


    “下臣寧可就此回沛縣,也絕不接受此任。”


    “這是命令!我的命令。”


    蕭何聞言,頓時再沒有了反抗的勇氣,整個人怔怔地望著扶蘇。


    “我的父親,要建立一種全新的製度。我,其實是支持他的。而我的存在,似乎成為了某種阻礙。你盡管放心去,我不會有事的。”


    蕭何聽到這些話,這才重新穿上衣服。


    他收拾好東西,就要離開大殿,再次來到扶蘇麵前就要作揖告別。


    “不用多說了。若是有人欺負你,回來告訴我。”扶蘇望著蕭何。他才不會把這種調令放在心裏呢。


    若是嬴政調走別人,也許三年五載還真的變心了。


    可是蕭何絕對不會。


    “臣遵命。”蕭何見到扶蘇這般態度和神情,他確信自己當初在沛縣沒有選錯。


    蕭何深深一揖,隨後邁著步子大大方方離開了,不再有悲傷憂愁之色。


    恒陽宮裏,扶蘇忍不住犯嘀咕。


    嬴政瘋了,想出這麽個餿主意。


    他怎麽認為,這樣做能瓦解自己的勢力呢,這分明是壯大自己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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