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城,林家院落裏。


    在這座從曾祖那一輩繼承下來的廣闊土地上,如今修葺著一座規模不小的五進之宅。


    隻是這戶人家裏沒有多少奢侈氣味,隻有大氣簡樸。從門到室,從廊到院,都沒有什麽特別奢侈昂貴的裝飾,讓人感到驚歎的是其家裏有著好幾大屋子的書籍。


    隻是在萬物凋零,冰雪覆蓋的冬天,這些書籍昔日的主人如今變得和他們一樣了,成為了活著的人永遠不能與之說話的對象。


    信已經被封在了棺槨之中。


    扶蘇甚至沒有能夠看到他最後一麵。


    信的妻子芽,她雙眼發紅。幾天不見,已經從一個美麗的少婦變得似老年棄婦一般,頭上猛地生了許多白發。


    至於他的長子,剛剛年滿十六,他也沒有哭。隻是倔強地站在門口迎接賓客。看起來絲毫不悲痛,似乎他早就有所預料,自己的父親會有這麽一天。


    他的臉上寫著的是憤懣、複仇,而非悲傷。


    對這個微微規模龐大的三十多個人口的家庭來說,一旦信離開,剛剛年滿十六的林貞就要負擔起家庭重擔,承擔一家之主的責任。


    整個院子裏沒有什麽哭哭啼啼的喊聲,每個人臉色都是蒼白的。


    大家都說不出話來。


    幾個同族同宗的年老長輩們正在後院裏頭商量接下來喪葬儀式。


    時不時竊竊私語幾句,“尚書令不明不白死了,太子親自過來吊唁。怎麽個事?”


    “我看這信死因很是蹊蹺啊。”


    就是說,在這樣一個人人居心叵測、自私自利的時代,信這樣的忠臣義士竟然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


    宮中的人都為林信感到不值得,更不要說同族的老人如何眼睜睜看著信如何從一個小孩長到成為大人,慢慢地成為父親,一家之主,皇帝近臣,最後成為被殺害的對象。


    這個曾經侍奉過父子二人的忠臣,因為父子二人的親緣關係深厚牢固,所以能夠從容來回。


    但是,當他死去,似乎也是在為父子關係的破裂拉開帷幕。


    很多時候,大家都以為自己能夠讓事情的發展不要超出自己的控製。但是結果卻讓雙方都始料未及。


    扶蘇站在信的靈柩前,臉色陰沉,黑的像鐵。若是秤砣不小心掉下去,可會砸斷人的腳。


    陳平望著林信的棺槨,心裏沒有多大的起伏。他已經死了,現在該考慮活下來的人的事情。


    扶蘇親自前來吊唁,讓信周圍的左鄰右舍都圍在林家附近的院牆之外。


    但是虎賁衛圍著,他們不敢有什麽瘋狂的舉動。


    扶蘇在林家的院子裏,祭奠吊唁過後,就被人催著趕快離開了。


    一向很謹慎的他,今天卻不打算守規矩了。


    扶蘇不明白,為什麽這個世界總是好人受到傷害,而壞人和蠢蛋卻總是能長久地生存。


    扶蘇在腦海裏思索,他最後一次和信說話是什麽時候。好像是剛回來,自己在章台宮和他打過一次照麵。


    他看到自己回來,笑得很開心。


    但是他們之間已經不再適合用言語來交流。


    扶蘇不肯走,其他人都很為難。


    信的妻子芽早就支撐不住,一個人跪在門口低頭回憶,“出事的幾個月裏,他就不對勁。總是說什麽,身懷利劍、殺心必起。說的真有道理。”


    “身懷利劍,殺心必起。”


    “他到底犯了什麽罪,死地這樣不明不白的。”


    林家上下披白穿素,家中上下哭哭鬧鬧的。氣氛壓抑悲傷。


    陳平看著扶蘇吊唁沒完沒了,就對扶蘇說,“太子,臣有件事,恐怕不得不打斷太子。”


    扶蘇沒說話。


    主要是這一年發生的事情,都太突然了。


    身體上長了胡須,帶給人的是陌生的喜悅。


    但是心靈上長了胡須,一個人就再也回不去少年了。


    陳平低語,“太子,這件事不管是衝著誰來的。如今信已經死了。但是臣擔心的是,當初和信一起上諫的還有舞伎優旃。現在信已經死了,那優旃還能活嗎?”


    “現在去救,還來得及嗎?”


    陳平畢竟是陳平,“得知消息的時候,臣就已經往章台那邊想了,擔心再出什麽事端,對太子不利。所以我派了幾個人,專門盯著優旃。若是有事,直接報給邵平。”


    “做得對。”扶蘇點頭。“務必保護好優旃。”


    扶蘇望著信的棺槨,仔細想想,他這種個性的人,在這宮裏活了這麽久真是奇跡。可是仔細想想,他這種個性的人,竟然隻能活這麽久,這真是時代的悲哀。


    扶蘇猛地清醒過來。


    為了維護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嬴政早就本末倒置。


    對忠臣義士毫不信任,卻對趙高屢屢維護,無底線縱容趙高,這才讓趙高殺了林信。


    扶蘇對這些已經不能再忍讓了。


    想通了的扶蘇,命令夏侯嬰駕車往章台宮的方向走去。


    灌夫和原先恒陽宮的舊臣舊將也都怒氣衝衝跟了過去,他們想要殺了趙高,為林信報仇。


    到了這個時候了,大家不用想都知道林信到底是誰殺的。


    於是乎,灌夫跟著扶蘇兩個人橫衝直撞,往章台宮走去。


    夏侯嬰隻是從命駕車。


    雖然他預感大事不好,但是他能怎麽辦呢。


    馮敬自然想要阻攔,“太子,趙高有皇帝陛下庇護。您去了也沒有用。”


    扶蘇黑著臉,手裏提著劍問道,“汝要試我手中之劍是否鋒利嗎?”


    馮敬嚇得在原地站得筆挺。


    他預感大事不好,下意識想去找皇後,可是皇後已經沒。那就隻能去找那個人了。


    馮敬和陳平對視,兩個人看著扶蘇怒氣衝衝暴走。


    不得不說,為昔日下屬出頭的這份勇氣,讓大家都莫名覺得跟著扶蘇很踏實。


    重感情,在政治鬥爭之中有利有弊。


    很多時候重感情會成為自己被人信任的一個巨大優勢,但是同樣的,有時候太重感情也很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


    比如現在。


    扶蘇可以容忍自己手下的任何一個人在政治鬥爭有所損失,但是他無法接受被人殺害的人是林信。


    信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處境和地位,但是為了維護他的利益,他還是堅持出手。


    他拿命在維護自己的利益。


    司馬毋懌文武兼備,看著太子這麽橫衝直撞去找趙高算賬,他猜測今天恐怕要出大事。


    陳平、馮敬、司馬毋懌不約而同一起望天。


    “都怪張蒼。”三人又不約而同道。


    隨後三人各自施展自己的招數,去救他們的糊塗殿下去了。


    ——


    很快,某人提著寶劍領著灌夫來到了章台宮門前。


    扶蘇提著劍,穿著單薄的襖子就踏雪而來。


    兩眼堅毅,恨不得生吃了某個人。


    寬大的宮道裏,兩側都是護衛,士兵們一個個看到這架勢,嚇得早都哆嗦起來。


    生怕扶蘇殺人,血濺到他們身上,連累他們。


    於是扶蘇一進宮,就有人把這消息報給嬴政去了。


    章台宮的守衛是王衛尉,他知道信被害的消息,就猜太子會來。


    隻是沒想到太子此來是抄著一把劍。


    他身後除了灌夫,一共跟著二十個武士,還有一個穿著黑袍的高大漢子在後麵一路小跑。


    “太子,您這是?”


    “趙高何在?”扶蘇也懶得廢話。


    他今日殺不了這個趙高,就是對不起自己這個封號。


    “趙……趙常侍剛剛已經被封為太仆,從今日起,出入宮中,無所禁忌;不僅如此,還可以入朝議事。”


    王衛尉好心提醒扶蘇,“太子,您也是讀過易經的人。此時正是小人猖獗之時,君子切莫妄為。”


    “陛下居九五之尊。太子為臣子,當為九四之陰,最親近的就是皇帝陛下了。陛下若是尋找趙高做點什麽,這就是冒犯皇帝陛下。”


    扶蘇皺眉,“我初來乍到,也是殺過燕丹的人!後來就是聽你們這些人天天講四書五經的道理,束手束腳,這才留著這個禍害到今天。”


    “我今天非殺了趙高不可。”


    王衛尉用身體橫在扶蘇麵前。


    “如果太子要進去,請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你以為我不敢嗎?”扶蘇大聲質問。“如果死了的人是舍命幫你的好朋友,你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無動於衷。”


    扶蘇和王衛尉在宮門前對峙起來。


    這個時候,侍衛已經把消息送去了章台宮殿。


    趙高剛剛被冊封,那叫一個心花怒放。他穿著新的冕服,戴上了豺獬冠在嬴政麵前扭著屁股走來走去。


    他心花怒放的樣子,像是發情的猴子。


    “陛下,您真是我趙高的再生父母。”


    “陛下,這下我到了朝中,若是再有人敢言事阻止陛下攻打南越,聯結長城,臣就和姚賈聯合起來,對他們大肆批駁。”


    嬴政望著趙高,“你始終都是最懂朕心意的人。”


    就在這時,內侍闖入。


    “陛下,外麵來了個幾個虎賁衛。說是太子提著一把劍,氣勢洶洶來章台宮了。說是要找趙太仆。”


    趙高一聽,嚇得立刻騰空跳起,隨後躲到了嬴政王座背後。


    “陛下,陛下救我。”


    “陛下,陛下救我啊陛下!”


    趙高都哭了。


    他料到太子要殺他,但是沒想到這麽直接。而這也就是他最擔心的事情。


    為什麽?


    因為扶蘇這種身份的人,隻要他真的殺了趙高。那麽嬴政隻是沒有了政治籌碼,他不可能為了死了的趙高對扶蘇做什麽事情。


    所以趙高最怕的就是扶蘇下最直接的手段,直接把他弄死。


    該不會有人以為,扶蘇直到信死亡和吊唁信的來回的路上這段時間裏,趙高是恰好不分晝夜陪著嬴政吧。


    這不可能。


    都是王宮裏的老壞蛋了,怎麽可能不知道接下來每一聲滴漏響起的時間對他來說都是生死存亡的關口。


    趙高像是老鼠一樣躲在嬴政身後。


    嬴政聞言,自然生氣。


    “他提著劍?”嬴政難以置信。


    “是啊,陛下。太子提劍而來,此刻正與王衛尉在宮門口對峙呢。”


    嬴政坐在上座,先是冷靜地喝了一口參茶,隨後趙高顫顫巍巍跪在他的麵前,眼神可憐巴巴地。


    嬴政閉上眼睛,雙手緊緊攥成拳頭。


    “放他進來!”


    內侍嚇了一跳,“陛下,太子帶著劍……”


    “朕知道,讓他帶著他的劍走進來。”


    內侍嚇壞了,站在原地半天不動。


    “太子身邊還有虎賁衛們?”


    “你是蠢嗎!?這還用問朕!”


    趙高一看今天這事鬧大了,他要慘了。橫豎太子繼位,他都要死無全屍了。趙高隻能再度眼巴巴地望著嬴政。


    嬴政嗬斥一聲。


    “愣著做什麽?快去!”


    內侍慌慌張張就要走,隻是走在平滑的如鏡子一般的地磚上,接連打滑了三次,險些把老腰閃斷了不說,還摔了個四腳朝天。


    宮裏的奴婢宦侍也都大氣不敢出,有些人則已經開始四處亂瞟,準備找個地方趕緊躲起來。


    嬴政騰地一下站起來,“趙高,取朕的太阿劍過來。”


    “太阿劍……”趙高忙亂之際,跑到側殿專門去取寶劍,隨後恭恭敬敬呈遞過來。


    說起來也很巧,趙高剛剛把劍端過來,扶蘇就提著劍走了進來。


    隻是讓他感到意外的是……


    嬴政正坐在王座上,腰間佩戴著長長的太阿劍。


    他穿著冕服,戴著垂旒。


    一看就行動不方便。


    隻是其氣勢威嚴,再加上怒火澆灌,早就是眉毛豎起,讓人望之不可逼視。


    身邊是躬身站立的趙高。


    趙高一看到扶蘇,就嚇到摔倒在地,“太子饒命!太子饒命啊!”


    趙高直接趴在地上大哭大嚎起來。“陛下,陛下,太子要殺我啊。”


    扶蘇看見這個老不死的,就想把他砍成八段。


    人前可憐巴巴、老實巴交,人後無法無天、驕橫跋扈。


    扶蘇這就上前兩步。


    嬴政大喝一聲。


    “站住!”


    “汝欲反耶?”


    扶蘇作揖,此刻他的心意無比堅定,是以雙目清澈沉靜,眉眼像極了倔強要強的皇後。


    “兒臣今日此來,特為除奸佞,清君側。還父皇清白之名,為無辜死去的信報仇。”


    嬴政望著他,不由得觸景生情。


    隻是嬴政急需要趙高這把刷子。怎麽可能讓扶蘇把他給殺了。再說了,殺了趙高,那林信不就白殺了。


    “你不該來。”嬴政語氣低沉。“若是為林信報仇,你應該找朕。是朕親自下令殺了他的。”


    隻一下,扶蘇自己萬念俱灰了。


    “是父皇伱……”


    “對,就是朕。”嬴政慢條斯理地說著,“你把劍放下來,今日朕就饒你這一回。讓你好好在你的恒陽宮裏安安穩穩當你的太子,未來還是你繼承朕的江山社稷。”


    趙高一臉驚恐地望著嬴政,隨後委屈巴巴地低下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陛下心裏始終都是兒子最重要。’


    大殿裏的氣氛忽然凝滯起來。


    宮殿外,陳平請來了蒙武;馮敬請來了丞相馮去疾。


    四個人正在宮外馬不停蹄地往宮殿裏趕。


    隻是扶蘇忍著嬴政,也不是三年五載的事情了。


    扶蘇打量了一下嬴政的配劍,趙高的位置,在快速的冷靜分析過後,扶蘇反問:


    “如果我不呢?”


    嬴政頓時氣得胸膛都要炸開了。


    “那朕就廢了你!”


    嬴政狹長的雙目刺過來。


    扶蘇緊緊握著劍,盯著嬴政腳邊的趙高。


    【嗯,今天的沒有了。我們明天見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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