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刑的人,隊伍很長……


    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男子趿拉著草鞋,腳上有青草葉片的刮痕,蚊蟲叮咬過,腳踝處遍布紅腫之後抓撓刺破的傷痕,觸目的紅。


    他的腳指甲又厚又長,裏麵藏滿了汙垢。


    腳底心和草鞋中間,夾在著一條死去的毛毛蟲。


    二十三,在這個時代,已經不算是青少年了,算是人的壯年時代開始了。


    因為在這個時代,戰亂頻仍,人均活到三十歲。


    活到五十歲的那已經很不容易了。


    但是這位兄台,他還隻是個孩子啊!


    在別人十六歲就開始成家,生了五個娃的時候。


    英布因為窮,娶不到媳婦,至今單身。


    他原本住在楚國的六縣。


    因為環境和時代的問題,沒能按時成家,但也因此不用遭受秦國律法的懲罰。因為他們方圓的姑娘都沒人願意嫁給他。


    這位陽光開朗大男孩,見到來自各地的人們,挑選了一些年齡相仿,樣貌相對周正的人和他們稱兄道弟。


    很快,他們就找到了組織,一群同樣帶著魏楚口音的刑徒們開始聚攏在他身邊。


    他在隊伍裏侃侃而談。


    “在六縣,沒有哪個人沒有聽過我英布的名字。”


    “六縣,那是什麽地方。”


    英布高挺的鼻梁抽搐一下,不和他們說話。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


    “六縣,隸屬於九江郡,位於楚國。”一個年長者說著。


    “您這麽老,怎麽過來的啊?”


    這個人已經四十三了,他聽到英布問他,忍不住老淚縱橫,“我女兒嫁出去了丈夫去修長城,一個人養活五個孩子,餓死了三個。”


    “我兩個兒子都死在了百越戰場上。他們的娘活生生哭死。”


    “我出門摘了幾片葉子,說是我犯了重罪。女兒本來想花錢救我,我拒絕了,幹脆來這混口飯吃。無非是臉上多道疤。”


    男人說著話,又將腰板挺得直直的。


    眾人聽著老漢的經曆,一個個都心裏泛起一股悲傷。


    隊伍裏吵吵嚷嚷的,像是花叢中的蜜蜂群,嗡嗡嗡地響個不停。


    “楚國已經亡了,亡了!”人群中突然有人大聲地叫喊著。


    “將軍,我是冤枉的。我是被懷縣獄吏冤枉的,我根本無罪。他想要沒收我的家產,所以誣陷我啊!我家裏還有妻和三子一女啊!沒了我,家裏孩子活不來的。”


    在這個山坳口處,刑徒數量二十倍於秦兵。


    秦兵們個個手持利劍,以此掩飾內心深處的恐懼。


    而楚國人正在一旁望著他們。


    就像是草原上看到狼群來時的土撥鼠,一個個半身鑽在洞裏,警惕地望著秦軍。


    那個男人大聲嚷著,不過秦國人已經疲憊至極了。


    他們幾乎每隔一個時辰,都能聽到類似的話。


    “冤枉?在這隊伍裏的,哪個不冤枉!”


    “我告訴你們,我被派來看管你們,那才是最大的冤枉!”


    “這個世界就沒有公平!”


    負責接收這批刑徒的將軍持著劍指著那男子大喝一聲,“你家裏人活不下活下去,關我什麽事!”


    “再嚷嚷,把你舌頭給割了!”


    將軍語罷,整個隊伍頓時像是經曆了暴雪一般,沉寂猶如冬日,毫無生機。


    每個人都把嘴閉上了。


    將軍明顯感覺到自己背後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他,他不敢回頭。


    “都老實點!你們這批人,都不是什麽重罪。挖兩年坑就回去了。如果再惹是生非,就會像他一樣。”


    將軍指著身後的樹,原先大家都沒怎麽注意這棵茂密的榆樹。


    這會兒大家定睛一看,才發現榆樹上吊著一個死人。


    隊伍徹底像是秋霜打過的葉子,每個人都蔫了。


    英布雙手被綁縛著,那雙狹長的眼睛裏憋了一堆火氣。


    他的顴骨高高凸起,眼睛裏深藏著對周圍一切人的不屑。


    他也看著周圍的人,心裏感到疑惑。


    為什麽,我們刑徒這麽多人,秦兵隻有百來個,可是我們的人卻在他們麵前尊嚴盡失呢。


    為什麽,這些人喪失了反抗的勇氣呢!


    英布望著周圍的環境,一個敏銳的士兵察覺到這個年輕人不太一般,上去給了他一腳。


    “東張西望看什麽呢?敢逃跑,打斷你的腿!”


    英布咬著後槽牙,愣是沒有發火。


    他很快把頭低下,“是是是,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英布嬉皮笑臉的求饒,士兵心中的火立刻消歇下去,緊張和恐懼也隨之消失。


    等到士兵走了,英布剛認識的小兄弟、老兄弟都圍過來安慰他。


    “你幹什麽了?好端端地,他怎麽衝過來打你。”


    “因為我是人中之龍,外表英俊,他嫉妒了。”


    眾人嗤之以鼻。


    “我告訴伱們吧,我以後會成為非凡的人。”


    大夥兒笑得更開心了。


    “你啊,真是活該挨揍。”


    隊伍最前方,時不時傳來大叫聲。


    秦人招了幾個醫家,他們在旁邊搭了些簡陋的木屋,屋後臨著河道。


    秦人給一些因為旅途勞頓,生了大病,又或者水土不服的人看病開藥方。


    英布望著眼前矛盾的一幕,隻覺得眼睛疼。


    欺負迫害六國人的是秦人,救助六國人的也是秦人。


    為什麽要這樣?


    這批來自楚國的刑徒們,隻是為了適應秦始皇陵墓修建擴張的需要,被強行拚湊拉來的。


    他們做的事情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可是對不起秦國的法律。


    秦國的士兵做的事情對得起律法,可是對不起他們的良心。


    英布總是在思考這些問題。


    “不知道恒陽太子住在什麽地方?”


    扶蘇對於楚人,真的是非常好。那份戰場上最後的不殺之恩,讓很多年輕人活著回家,足夠幾百萬楚人銘記一生。


    聽到這個名字,時間仿佛停了下來,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英布也是如此。


    秦人聽到這個問題,也一個個雙目一亮。


    不管刑徒和秦兵過去有多大的矛盾,但是在這個名字麵前,他們都表現出了一致的敬仰。


    人與人在喜歡或者憎惡同樣一個人或事情的時候,會出奇地達成一致。


    他們放下了彼此的怨恨和過去的芥蒂,共同豎起耳朵傾聽起來。


    “太子南下監軍去了。百越不肯投降,寧死也要和大秦對峙。軍中士氣低靡,太子前去慰勞將士們了。”將軍的語氣難得變好,多說了幾句。


    “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


    “要是太子知道了,肯定會給我做主的。”那個擔心家裏妻兒的男人不住地嚷著。


    扶蘇帶著季布他們曾經公開處理過東郡一帶的案子,在博浪沙一帶,那裏是齊魯趙魏楚韓的交接地帶。


    在那個交界地帶,做些好事,簡直就是以點帶麵,非常容易擴大自己的影響力。


    這也是為什麽嬴政幾次三番,都要路過博浪沙那一帶的地點的根源。


    扶蘇曾經命人殺了沿路一些豪族,起到了威懾的作用;當然最主要的是,審理一些案件這給了庶民們信心,還是有人在竭力維護社會公道。


    在庶民心裏,扶蘇是一個能夠理解他們內心訴求的人。


    他們想要公平、和平。


    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說的很好聽,但是民眾心目中,隻有扶蘇會堅定地維護這些。


    很多庶民都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扶蘇身上。


    “就是說,有太子在,百越的戰事應該很快能結束了吧。”


    “監軍和打仗不一樣。監軍隻是負責監督,沒有指揮權。”


    “太子啥時候回來啊。我想看看恒陽君長什麽模樣。”


    “純屬做夢,我們這種人,到死都看不到恒陽君長什麽模樣。”


    刑徒們對扶蘇議論不絕,他們很期待他的繼位。


    當然,也有很多人盼著秦始皇早點死去。


    天下已經有很多人這麽做了。


    當秦始皇的政令間接殺死了無數老母親的兒子、害的老母親的女兒當了寡婦,他就成為了天下女人痛恨的對象。


    經曆長途跋涉走了過來,刑徒們雙腳上大多都起了繭子。


    一路上過來,有時候遇見冬眠剛剛醒來覓食的黑熊,有時候遇見老虎,有時候遇見抱蛋的長蛇。


    綿延的青山起伏千裏,樹林鬱鬱蔥蔥,遙遙望去,上麵好像有著一股天然的屏障。百花在溪流邊盛開。


    人在旅途,看到的風景,也恰如人生的經曆。


    有時候繁花似錦,有時候烈火烹油。


    看過山、涉過水,來到天下的政治中心鹹陽山腳旁陵墓一帶,英布的心情很複雜。


    他的耳邊充斥著眾人對秦太子的討論聲。


    英布對這個名字不反感,可是也沒有多麽喜歡。


    英布看到了隊伍的頭,這意味著他的臉上要多點東西了。


    “這一批都是從荊地拉過來的人。小心點,把他們分散開,讓他們去不同的墓坑。”


    “是。”


    站在隊伍最前頭的英布聽到了這段對話,他的心開始忐忑起來。


    他望著老天,難道說老天真的要讓我挖坑去。那還不如殺了我算了。不行,我要逃走,我一定要找個機會逃走。我是做大事的人,怎麽能來挖坑呢。


    英布記得,小時候他家裏曾經來了位客人。客人給英布看相說,他以後當在受刑之後稱王。


    當他的麵前隻剩下兩個人時,季布的腦海裏還是不斷地想著這些事。。。


    很快就輪到了英布受刑。他隻犯了很輕的罪,因此隻是在臉上刻紋路。


    小刑用鑽鑿,次刑用刀鋸。墨刑即為小刑,使用鑽或鑿為刑具。


    用鑽子在臉上刻紋樣,聽著就很疼……


    英布來到了一個施刑人麵前,對方是個身材矮小的人,他的手也很細小纖長,看著就很靈活。


    英布遲遲不肯上前,卻被後麵的人給推了一把。


    英布坐到了板凳上,施刑人將英布的臉擺正,在他的額側用手比劃了一下,隨後就要用鋒利的鑽子上手。


    英布忽然道,“您會刻什麽花樣嗎?”


    “花樣?”施刑人笑了一下。


    英布熟練地說著好話,“請您為我刺的好看一點,最好能是鷙鳥一樣。”


    施刑人笑著眯起了眼,“刻是會刻,但那會很疼。因為要多劃幾道。”


    英布搖頭,“無所謂,刻的好看點,讓我顯得威武些。”


    施刑人幾乎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他在心裏感佩這個人的勇氣。


    但是他很好奇,“你是來挖坑的,以後還要填坑。刻的好不好看重要嗎。”


    “這話說的,挖坑那也得體麵一點。就好比,您是施刑人,也是個官,官要有官的體麵。我雖然是個刑徒,可是刑徒也要有刑徒的體麵。”


    眾人都將目光落在英布身上。


    “你這個人,有點意思。”


    施刑人開始動手,英布很快感到自己額側有鑽心的疼痛,但是他一句話都不說,一直忍到施刑完畢。


    他感覺自己臉上有什麽癢癢的東西流下來,本以為是血跡,結果抹了一把是汗。


    “瞧把你嚇得,我可是專業的。”


    英布上完了刑,趁著隊伍還沒有行動的功夫,在樹下撒了泡尿,照了照自己的臉。


    紅通通一片……但是鷙鳥凶猛的樣子也活靈活現。


    “還是那麽英俊。”


    英布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不留胡須,主打一個叛逆。


    隻是這種好看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天晚上,疤痕開始形成了,一圈粉白色的肉突兀起來。


    那隻鳥不見了……


    英布回想著刻紋的那天,他感覺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欺騙以及侮辱。


    他不住地摸著自己的臉,心裏懷念著他的母親。


    英布非常難過,他的臉被毀了……


    但是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額側的刻紋會提升他在天下刑徒們心中的形象。


    就像是入伍的勳章一樣。


    英布來到了墓坑,他在這裏遇到了許許多多一樣和他對現實心懷不滿的人。


    他在這裏住了快一個月,每天都是挖土、挖土,背石塊,鑿石塊。


    心情變得非常差。


    一天從天亮熬到天黑後,晚上吃過了湯飯,眾人餓著肚子圍在英布身邊聊天。


    大家調侃他的造型,“你說你,好端端地,多挨幾刀,結果還不是和我們一樣挖坑。”


    “就是。”


    英布懶得和那個人生氣,愉快地笑著說:“有人給我看了相,說我當在受刑之後稱王,現在,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吧?”


    眾人哈哈大笑。


    “稱王,想什麽呢你?秦始皇不讓其他人稱王。這天下,隻有他一個人是王!我們都是他的奴隸!”


    “你要是王,我就每天給你提鞋。”


    英布麵對奚落,沒有半點惱恨或者羞慚。


    那個先生說的預言,已經驗證了一半。原本英布不相信,但是在他受了黥刑之後心態就發生了轉變。


    眾人因為英布說了這樣的大話,都不住地戲笑他。


    “英布啊,你想做大王布,可你現在已經是黥布了。”


    “英布,你這麽愛說大話,以後我們都改叫你黥布得了。”


    英布也是慢慢相處才知道,其實隻有很少的人是被冤枉的,大部分人其實都是社會沉渣,他們長久地過著無人管束的日子,因為君王的權力無法通達,於是很多人都在渾水摸魚,小偷小摸的人不在少數,也有的人犯下過強奸、殺人、搶劫、盜竊的罪行。


    隻是因為秦國不講究殺人,他們更喜歡利用人做勞動力,所以才被抓了過來。


    英布感覺天天被人稱呼作黥布沒什麽大不了,可是他受不了自己每天和殺人犯住在一起。


    他覺得這讓他丟失了什麽東西。


    不知道為什麽,秦國的士兵在聽到他們討論王、皇帝這些話時,沒什麽大的反應,他們按部就班完成自己的任務,像個沒有感情和知覺的機器。


    英布很快就受不了每天吃不飽飯、還要被社會上的渣滓們欺負的日子。


    那些混子們看不慣英布總是樂觀,麵對他人的羞辱嘲笑雲淡風輕的模樣。他們合起夥來,晚上在季布的床頭前撒尿,在他的衣服上丟些死鳥的玩意,時不時在他碗裏加點髒東西,又或者石頭。


    你以為,去做刑徒,真的是太過勞累而讓人感到受苦受難嗎。


    實際上,在這樣一個因為秦法將犯罪人員全部聚集在一塊的地方,人心的險惡達到一個高峰。


    原本無辜的人,到了這樣的環境下,隻能忍氣吞聲。


    當然那些不無辜的人,也在接受著勞動改造。但是他們一邊做,一邊懷恨秦國,一邊咒罵秦國。


    修建地宮的人,多是刑徒,要說委屈倒沒有那麽多,隻是怨氣極大。


    英布受不了他人的惡意欺負,他開始策劃逃跑的事情。


    因為秦國的官不管他們內部如何如何,他們隻要刑徒把活幹完,不管他受不受欺負,也不管他是否清白,是否正直。


    有人的地方,基本上都是這些歪歪繞繞。


    你跑到天涯海角,也都有官,有壞人,有好人。


    同樣的事情照樣發生,隻是施加給自己苦難的對象換了個人,自己受罪的地方換了換罷了。


    跑到哪裏都一樣。


    隻要你生為人,你就跑不掉要遭受這些。


    但是,英布麵對了最黑暗的事情後,他就經常望著上方的天空。


    他不想和那些已經認命的人一樣,從此麻木,開始變成一個爛人。


    他要爬出去!


    他要自由,他要吃得飽飯,他要他為人的尊嚴。


    他不要再過這種日子。


    他不想要和這些臭蟲們打交道。


    他要光!


    他要在草地上盡情地騎馬,感受風!


    在夏天的一個晚上,英布趁著蟬鳴聒噪,一鋤頭敲死了在他碗裏撒尿的畜生。


    隨後活埋了幾個強奸小女孩的畜生和態度不好的秦國將士。


    在身上背負了好幾條人命後,英布終於感覺自己活出了個人樣。


    他媽的,過去那是什麽日子,居然讓我忍。


    英布和他的兄弟們感覺殺了這幾個人後,那心情格外敞亮,分外愉快。


    他們從沒有感覺活的這麽暢快過。


    過去守規矩的日子,實在是太憋屈了。


    現在,他們好像吐出去了堆積在胸腔的千年老痰。


    當他們選擇不再做民,成為強盜的時候,他們變再無羈絆,真的成了脫韁的野馬,回歸了天地。


    趁著月夜,英布和同夥裝作掏糞的人,穿了秦國士兵的衣服騙過看守,他們推著一桶桶糞,連夜跑去了後山山林。


    到了山林裏,第一件事就是把糞給丟在大道上,專門給秦國司法官吏添堵。


    他們穿著秦人士兵的衣服,在野外大肆的歡呼……


    從此,江湖上多了一夥強盜,他們的頭目叫黥布。


    這夥強盜非常活躍,到處都有他們的蹤影。


    此事驚動了不少始皇帝陵的將官,而章邯選擇了封鎖消息。


    他不能讓秦始皇知道,鹹陽城周邊的強盜,其實是從陵墓裏逃出來的。


    隻要皇帝不知道,這件事就沒有發生過。


    【今晚應該還有一更的。


    然後有什麽我忘記的坑啊,又或者關於秦始皇的劇情構思,趕快提吧。


    荊軻怎麽選擇跟了扶蘇以及主角和美女的情感故事之類的,會插敘到後麵扶蘇繼位後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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