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奏過,花園內外落針可聞。


    按照楊桂枝的技術彈奏一首好曲並非難事,即便是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受著冷風的吹襲,也不會影響她的樂感,彈奏出來的琴聲,使得一旁亭子邊兒侍奉的幾位宮女和太監都有些入了迷,聽得美滋滋的。


    往日裏他們伺候李鳳娘時,可沒有這番聽曲兒的待遇。


    隻不過在這一曲落下之後,他們便急匆匆地恢複了平淡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亭子內,卻聽李鳳娘輕歎一聲,手指點了點,命宮女將庭外的簾子撩起,她看向桂枝厭棄地責問道:“怎麽回事,這曲子彈得一日不如一日了,莫非是見到本宮,你緊張嗎?”


    桂枝不知道如何作答,對於這個問題她無話可說,顯然對方是沒事找事。


    瞧這楊桂枝不說話,李鳳娘側了側身子,吩咐道:“這狀態不好,怕是因為天氣寒冷,手指僵硬彈不利索。這樣吧,取盆水來,將你手上的寒氣徹底洗去,沒準兒便能彈得好了!”


    聞言,左右太監、宮女紛紛退下去,工夫不大便是端著一個銅盆來到跟前,這銅盆中沒有霧氣升騰,隻是平平靜靜的一盆兒,怕是涼的。


    不知何時,李鳳娘竟從亭子中走了出來,她披上大氅,來到桂枝身前,瞧了瞧旁邊的小池子又說道:“這個季節,若是直接用熱水去洗的話,手指會淤血腫脹的。像你這手凍了這麽久,需用涼水逐漸疏通才行。來人,往盆兒裏添些雪吧!”


    她話音剛落,旁邊便是有人走到了池子邊兒,用盆裏的舀子從池邊兒的積雪中揮鏟,一舀下去不夠,兩三舀後李鳳娘亦未叫停,是以宮女便隻能這麽一直加著。


    一直填到這銅盆當中已然看不到水了,李鳳娘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哎呀,誰叫你們弄這許多啊?不過也好,這樣倒是能幫楊司樂快些緩解手指的僵硬……”


    李鳳娘命人將盆往桂枝麵前踢了踢,她則是低眉垂目道:“洗洗吧?楊司樂?”


    事已至此,楊桂枝清楚若是她不照做,李鳳娘或許會“幫”她。


    桂枝將玉壺冰琴斜放在旁邊,隨後側身吃力地挪到銅盆邊兒,因為身上還有傷,每一次跪下都是巨大的痛苦,再起身更是艱難,倒不如跪著挪動。


    來在銅盆邊,桂枝沒有猶豫,直接便將雙手插入了滿是積雪的銅盆之中。下一刻,原本已經被凍得麻木冰冷的十指,這時更是刺骨疼痛,仿佛千萬根銀針紮進皮肉一般。桂枝沒有吭聲,強忍著疼痛搓洗,在雪中抓起一把把白皚皚的雪渣在手上擦拭。


    洗得差不多了,桂枝將雙手抽出來,李鳳娘並沒有安排侍女給她遞去手巾兒,是任由這雙浸濕了的雙手在寒風中自然風幹。


    被水泡過後再受風吹,痛感翻了數倍。桂枝緊咬牙關,並沒有表現異樣。


    別看這李鳳娘如此這般,桂枝表麵沒有任何反抗的表現,但實際上心裏早已開始揣測:自己與李鳳娘之間無冤無仇,若隻是因為趙擴,何至於如此毒辣的手段對她?


    莫非,自己還有哪裏做得不對,觸及了她的利益或底線?


    這熟悉的感覺讓桂枝想到了趙家。


    趙汝愚尚且可以因為阻止自己與趙崇禮在一起,在背後推波助瀾地致使教坊傾塌,害死張梅香。她李鳳娘是太子妃,又會做出怎樣凶惡的事兒?這一點不得而知,且縱然她知道,也無能為力,畢竟身份有別。


    李鳳娘見桂枝受了罰,卻並無半點反抗的跡象,久而久之便也就失了興趣,稍後她又讓桂枝彈了一曲,依舊是彈到一半便打斷。


    “本宮今日乏了,你且回去好生練著,將你的琴藝好好地琢磨琢磨,練好了再來給本宮彈吧,今兒就到此,你下去吧。”說完,李鳳娘便是在左右太監、宮女的攙扶下,離了花園。


    桂枝俯身恭送其離開視線後,這才緩緩起身。她的雙手此時已經凍得發紫,幾乎失去了知覺,就連玉壺冰琴都得用手腕使勁攬著才能抱住,手指頭是一點力氣都使不上,再加上身體本身就有傷,跪了這許久起身都是很困難的。


    不過堅強的桂枝卻依舊自己站了起來,帶著琴離開了東宮,從東宮出來之後,走在高高的圍牆下,她抱著琴思索著一些事……聯想起之前自己擅闖梅亭宴,桂枝逐漸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縱使趙彥逾是皇室宗親,縱使他兒子也是姓趙,但是趙彥逾能入宮的機會都少之又少,更別提是他兒子的妻室了,僅憑一個杜婉茵,怎麽可能與內廷宮正司的曹宮正扯上關係?


    然而就在昨日自己剛從東宮回到內廷,便是被宮正司的人守株待兔一般押了回去,不由分說地便罰下十鞭。他們消息如此靈通,莫非這李鳳娘一開始便計劃好了?


    桂枝逐漸摸到一些頭緒,想著這些應該都是李鳳娘所設的局。可是她一個人勢單力薄,若想擺脫此事,起碼得找張宗尹商議。


    不過身上負傷的桂枝實在是無法再從內廷走到德壽宮了,單單是回到內廷,幾乎已經筋疲力盡,好在今日曲夜來等人皆是在內廷的門內迎接著桂枝,她們主要是擔憂,今兒個宮正司會不會再一聲不吭地半道上抓人,所以說早早地便候在這裏。


    瞧見桂枝回來,一群人烏泱上去,抬的抬,扶的扶,總算是將她安然無恙地接回了院兒內。


    接下來幾日,李鳳娘一旦有了閑工夫,便會找人招桂枝入東宮,或是以各種手段欺辱她,或是拿其出身調侃戲謔。桂枝皆不為所動,也並沒還口,一應受著。


    而就在這一日,李鳳娘沒有傳桂枝,而是在側殿內陪著兒媳婦促膝長談,倆人聊得十分開心,這時韓玨遲疑了一番,最終忍不住開心地說道:“母妃!昨日診脈,太醫說我脈生喜相,或是有孕了!”


    聞言,李鳳娘高興得不得了,當即招來一應宗親,再度擺宴設席,不過這次沒傳桂枝,也沒有稟吳太後和官家。


    韓玨有喜,此乃東宮之幸事,平陽郡王王府上下皆是赴東宮陪宴去了,唯獨趙擴沒去。他很是糾結,頭痛欲裂。


    雖然最近與韓玨之間的關係有所緩和,但是對方有了身孕這件事,卻使得趙擴不知不覺有一絲遺憾,這種遺憾來得莫名其妙,隻是思索到深處,眼前出現的總是另一個人的身影。


    思來想去,他終於還是坐不住了。趙擴沒有前往東宮,而是直接去了德壽宮。


    今日桂枝總算沒被李鳳娘傳召,她這才有空來一趟德壽宮,一是給吳太後請安,二是找張宗尹,打聽一下李鳳娘其人。


    德壽宮外,曲夜來等眾宮女扶著桂枝來到宮門口。


    “都說不用陪我來了,我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桂枝看著曲夜來等人,倍感親切,若非她們,自己的傷也不會這麽快恢複。


    雖然說那十鞭子打得很深、很痛,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徹底痊愈,但是尋常活動已經不成問題了。可即便如此,今日桂枝來德壽宮,曲夜來等人也堅持要跟著。


    曲夜來憨笑道:“哎呀,司樂,咱們來都來了,您也不能把我們攆走吧?好長時間沒有回德壽宮來了,有些想念曾經的姐妹了,同您來此,我們也趁機與她們見見麵、敘敘舊。”


    桂枝心裏明鏡一般,沒有多說什麽,直接進了德壽宮的大門。如果說這大內之中有桂枝可隨意出入的地方,那隻有德壽宮了。德壽宮內外沒有不認識桂枝的人,小到侍女、太監,大到總管、護衛,幾乎都見過她。


    而蔡奚琳現如今在德壽宮內也是坐到了女總管的位置,宮女們都受她差遣,是以當她聽到有人說桂枝來德壽宮了,當即便放下了手頭的事兒,前去大門迎接。


    離著老遠瞧著蔡奚琳帶人跑來,桂枝笑盈盈地迎著,另一邊卻向曲夜來輕聲說道:“她到了跟前可要攔住,我這身體現在可經不住她撲上來!”


    果不其然,蔡奚琳一見麵便要擁抱,好在曲夜來及時地隔開,她小心翼翼說道:“司樂身體有傷呢,還沒痊愈,哪兒經得起你這麽抱啊!”


    聞言,蔡奚琳有些驚訝,仔細打量桂枝後,確實發現對方憔悴了許多,“怎麽會有傷?”她喃喃問道。


    桂枝若無其事地拍了拍她的肩頭,“沒什麽大事,別聽她瞎說。太後娘娘呢?當下她老人家應該是在小憩吧?”桂枝很了解吳太後的作息。


    蔡奚琳點頭回應:“沒錯,太後娘娘午後抄完了經書,用了些素齋,便在寢殿歇息去了,需不需要我去幫您通報一聲?”


    “別。”桂枝製止了她,“先皇逝去,這幾月來太後娘娘為了抄經書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有機會歇一歇,我等也不該打擾,便在側殿等候吧。待太後娘娘休息好了,我再去請安不遲。”


    蔡奚琳點頭應下,隨後一應人帶著桂枝進了側殿。


    這裏比往日裏顯得冷清了許多,太上皇在世時,書案上從未空過,幾乎處處都是書籍畫卷。而現如今,紅檀木的書案上幹幹淨淨,除了擺放整齊甚至有些落灰的經書之外,再無其他。


    “這些都是太後娘娘前一些日子抄錄好的,抄完的經書便是被擺在這兒,太後娘娘說要將這一桌子都擺滿經書,替太上皇祈福。”蔡奚琳一邊說著,一邊在旁邊收拾著東西。


    桂枝被扶著坐到桌邊的凳子上,她左右看了看,看向蔡奚琳問道:“張總管可在宮內?”


    蔡奚琳點頭回應道:“一個時辰前還伺候太後娘娘用膳來著,方才倒是瞧見向護衛出了宮,但張總管這會理應在宮內候著。”


    說完這些,她總算找到機會問桂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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