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侂胄的臉色也迅速冷卻下來,大大方方走進房內大聲道:“下官受官家以及聖人太皇太後之命,到中書省探望諸位相公,看是否已經開始恢複理政。”


    趙汝愚並未起身,也未叫座,依然用不急不緩、不帶絲毫溫度的語氣回道:“那就請合門代為稟告官家和聖人太皇太後,政事堂已恢複如初,本官乃百官之首,必會督促各位同僚勤於政務。”


    “如此便好。”韓侂胄說完也一副懶得廢話的樣子,轉身便走。


    慈福宮難得平靜了,聖人太皇太後的身體略見好轉,桂枝也可以陪她一同坐在小西湖邊兒乘涼,彈唱些曲子哄著聖人太皇太後開心。


    不過聖人太皇太後畢竟年紀大了,就總是容易疲乏,聽不了多久,她就得回去歇著了。


    這一日,桂枝剛送聖人太皇太後回寢殿歇下,卻見向北笑盈盈地走了進來。


    “桂兒,蘇姒錦這兩天像個事兒婆似的,總讓我來找你,問你什麽時候有空出宮,眼看著又要到觀潮節了!”


    桂枝一邊擦著琴弦一邊回道:“出不去,聖人太皇太後需要人侍奉。”


    “偌大個慈福宮百十來號人,就缺你一個啊?”向北說著從一旁撿起一塊布擦抹著額上的汗。


    即便是酷暑天氣,他每日也得身著鱗甲,由此可見做禁衛也並不容易。


    “那是我的手巾兒!”桂枝瞥了他一眼。


    “我不嫌棄你!”向北擦著起勁,手巾兒上浸了冰水,自然是消暑。


    看他抹完臉後將手巾兒直接揣到了腰間,桂枝無奈地苦笑道:“你這左指揮使做得可真夠清閑的,入了大內還能像你這麽自由的,怕是沒有別人了。”


    向北點了點頭,“郭殿帥又賞了我,說我護新皇登基有功,給了些錢銀,這些用來分給下屬兄弟,讓他們多幫襯著值個班,我不就能閑下來了嘛!”


    “你倒是聰明。”桂枝將玉壺冰琴裝好之後,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聽聞,趙汝愚拜了右相?”


    向北點了點頭,“嗯,是的。”


    “想來當下官家近日應該會派韓合門去中書省走動了。”念及這一點,桂枝拍了拍向北。


    “你不是與合門府那位蘇先生挺熟的嗎?幫我個忙,待會兒找他去吃個酒?”


    向北眉頭一皺,“你又要做什麽?”


    桂枝笑著湊上前,在向北耳邊耳語一番。


    “桂兒,”聽完桂枝所說的話,向北有些遲疑,看向前者,他愣了愣,隨後道:“我感覺你與之前變得不一樣了……”


    桂枝目光一轉,沉沉地吸了口氣後道:“在這宮裏久了,自然明白適者生存的道理,你還願不願意幫我?”


    “知道了,這就去!”向北搖著頭,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小西湖,朝宮門外而去。


    反觀韓侂胄處理完其他事務後回到合門司,鬱憤不已,午後過了一個多時辰,天燥熱得很,可不論他讓下人抬多少冰來鎮涼,或是喝多少冰鎮眉壽酒,卻始終渾身煩悶。


    他心裏清楚,這些年來,在朝堂之上,文臣曆來瞧不起武臣,何況他在姓趙的眼裏,還是一名靠聖人太皇太後恩蔭入仕的武臣!盡管有天子信賴,但趙汝愚這些人打心底還是瞧不起他。


    就在這時,蘇師旦剛從熙春樓回來,邁步入合門司正堂,一眼就瞧見韓侂胄臉色鐵青,又見周遭裝著冰塊的盒子,便笑道:“大人須知心火難以冰孵。”


    韓侂胄煩悶著,沒有吭聲。


    “合門莫非今日在政事堂遇到了不順心之事?”蘇師旦與韓侂胄朝夕相處七八年之久,對他的心性摸得很準。


    韓侂胄“哼”了一聲,隨後將趙汝愚那副目中無人的態度講述了一遍,說完又氣憤地道:“憑什麽那幫文臣瞧不起武臣?難道武臣低人一等?想我韓侂胄自入仕的那一天起,就想著如何躍馬疆場,立身報國!今日無端受辱,想來真是生氣!”


    待韓侂胄吐槽完,蘇師旦撚著胡須,平靜地說道:“依在下觀察,今日趙汝愚之所以敢慢待合門,並非因為合門是一員武臣。”


    韓侂胄抬頭問道:“那是為什麽?”


    蘇師旦道:“是因為合門參與擁立了嘉王,與準備扶持吳興郡王上位的趙汝愚來說,自然是攔路截胡,毀了他的一番苦心謀劃。”


    “那如此說來,我與趙汝愚已經結下了怨仇?”韓侂胄仔細想想,確是如此。


    “隻要趙汝愚一日為相,合門就須時時小心。”蘇師旦點頭應道。


    韓侂胄此刻更加煩躁不已,一個謀逆之人,端坐朝堂不說,反而視他人為眼中釘、肉中刺?


    “合門勿惱。”蘇師旦安慰道,“依在下看,聖人太皇太後命趙汝愚為相,此舉不過是權宜之計。”


    “何謂權宜之計?”韓侂胄立定腳步看著蘇師旦。


    蘇師旦認真分析道:“聖人太皇太後乃見過大風大浪之人,胸中自有大格局,當今官家剛剛繼位,還來不及選賢任能,趙汝愚一派如今在朝中關係複雜,所以隻能等到官家站穩了腳跟,到那時任何人為相,自然出自官家了!”


    韓侂胄覺得蘇師旦分析得又頗有道理。


    蘇師旦湊近一步繼續道:“到那個時候,官家再想任相位,合門便可從旁諫言。”


    韓侂胄冷冷地說道:“若是本官諫言,第一個就罷免他趙汝愚!”


    “所以,合門當今之計,便是一心一意扶持官家,官家登基未久,人心未固,合門要多多進宮,隻有官家站穩了腳跟,合門才有用武之地。”


    蘇師旦此番建議,韓侂胄頗為認可,至於趙汝愚,現在韓侂胄顯然已將其列為頭號敵人了。


    然而,這要歸功於午間向北和蘇師旦聊天時,二人所談的話,向北一直旁敲側擊地告訴他,趙汝愚早晚有一日會報複,到時候韓家榮耀怕是難保,蘇師旦恐也無法在這京都立足。再加上蘇師旦一回來便看到韓侂胄氣得不輕,便依著向北的提議,提出了辦法,準備針對趙汝愚。


    過去,韓侂胄隻是每天上午去一趟勤政殿,自打蘇師旦諫言後,韓侂胄就盡量擠出時間陪伴在趙擴左右。韓侂胄雖不善詩詞,不愛歌舞,可他說的、聊的卻總能讓趙擴提起興趣,甚至平日裏還會說書給趙擴聽,而每當韓侂胄說書,趙擴便很是感興趣。


    當然,除了說書,韓侂胄還拉趙擴到玉津園騎馬射箭。


    玉津園原來是供皇子們習武的地方,可趙惇在位時朝政都幾乎不沾,更別提舞刀弄槍了,但今日韓侂胄卻帶著許多人在園內操練,讓荒廢已久的玉津園再次熱鬧了起來。


    若論書畫趙擴或許擅長,但騎射和舞刀弄槍的,實在是難為他了。可即便無法參與其中,光是看著韓侂胄帶著武夫駕馬馳騁,互相比試便是看得心潮澎湃。


    見狀,韓侂胄來到龍駕旁,隨即喊道:“取弓來!”


    不一會兒,內侍便捧上一張刻有龍紋的弓與麒麟繡花的箭袋。


    見韓侂胄將弓托舉到自己麵前,趙擴拿起弓嚐試扯弦,片刻後卻搖頭苦笑道:“此弓過重,恐非朕力所能及。”


    韓侂胄連忙鼓勵:“官家權且一試,此弓可是先祖高宗皇帝的九龍弓,莫說是官家,便是下官恐也難以拉開。”


    他這話自然是說給趙擴聽的,作為武將而言,韓侂胄拉不開的弓幾乎不存在。


    但這句話果然有效,一聽是高祖皇帝的配弓,趙擴如有神助,他從箭囊抽出一支箭杆,屏住呼吸,狠拽弓弦,箭飛了出去,誰知陰差陽錯,竟然正中箭靶!


    “恭賀官家。”韓侂胄奉承道,“這一箭像極了高祖皇帝,真不愧是我大宋的天子!”


    趙擴也是很驚訝,他不曾想過自己竟也能射中靶,此時也是笑得連連點頭。


    韓侂胄裝作興奮地說道:“官家乃天選之君,是大宋百姓之福,必將開疆闊土,重拾千裏江山!”


    任憑何人,聽到如此誇讚的話語也忍不住會得意,趙擴亦是如此。


    轉眼間,大半個月過去了,趙擴卻有些不安。上位這麽久,卻始終不曾臨朝,即便一切都有朝中股肱大臣照料,但國不可一日無君,不然他這內禪而來的皇位,又與其父皇有何異?


    而韓侂胄也早就看出了官家的心思,恰逢時宜地道出了想法,認為官家應該臨朝掌政。


    趙擴對此有些遲疑,一時沒有回複,最主要還是擔心自己尚不熟悉朝政。


    夜晚,趙擴來到慈福宮見桂枝,向她傾訴自己的緊張。


    見狀桂枝鼓勵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隻要官家力學篤行,用人為賢,必能穩固朝綱,安定四方,官家放心理政便是。”


    有了桂枝的鼓勵,趙擴才有了上朝的決心。


    接下來,韓侂胄更加上心了,日日陪伴趙擴左右,就自己的經驗告訴趙擴如何上殿,怎樣坐立以及百官奏事時如何回複述說,趙擴每每有時間便會獨自練習,甚至偶爾還會去慈福宮,當著桂枝的麵擺出那副架子。


    看似官家十分看重韓侂胄,一切都朝著蘇師旦所說的方向發展,但這一次,其實蘇師旦說錯了。


    韓侂胄扶嘉王繼位,趙汝愚心裏沒有半分怨言。


    從趙擴穿上龍袍的那一刻起,趙汝愚就知道,一切已不可更改,他隻有心甘情願輔佐。


    然而,此次禪位,韓侂胄擁立新帝,因此而成為新帝麵前的紅人。


    如果新帝再給予韓侂胄格外的恩寵,將弊端無窮,這才是趙汝愚輕慢韓侂胄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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