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擴聞言也陷入沉思,片刻後正色道:“確是朕疏忽了,張夫人於你有教養之恩、授業之恩,既是清白自當靈歸其位,明日朕便擬旨,赦免相應若幹,追封張梅香為雅樂夫人!”


    “多謝官家。”桂枝總算笑了,隨後她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從一旁拿出了一件大氅。“最近寒氣又重了幾分,臣妾特地為您從文秀閣那兒趕製的大氅,尚衣局雖好,但臣妾喜歡姐姐的手藝,這件更厚一些,待臘八去寺廟祈福時,便可以穿著!”


    趙擴滿心歡喜,“還是桂兒貼心!”


    漸入夜,譙樓傳鼓,二人就這麽聊著,乏了便去歇下。翌日早朝。


    官家就當年亡國之音一事重新下了定論,赦免當年京都教坊的所有人員,並且即日起將解封京都教坊,恢複其教坊權限。滿朝文武都清楚這件事兒究竟是為誰做的,況且本就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兒,所以無人出班阻攔,但唯有一人心裏很是別扭,那便是韓侂胄。


    近日裏,趙擴親近楊桂枝也就罷了,可不知不覺地竟然疏遠了自己這位太傅。韓侂胄現如今在朝中可以說是位高權重了。


    一時經曆如此落差,讓他不免開始思忖後續,若楊桂枝那人與自己為敵,他又該怎麽辦?


    縱使趙汝愚已經不在了,反不能他韓侂胄去做那韓信吧?於是趁著朝會結束,韓侂胄便前往了皇後處。


    韓玨這半年來也是完全變了個人似的,整個人顯得無比憔悴,畢竟任何一個女人也無法接受生的兩個孩子全部早夭的事實。


    最重要的是,她為趙擴落得這般,到頭來隻得了個皇後的虛名,整日裏都見不到官家的蹤影,所以皇後的宮中冷清至極。


    由於前朝大臣不得入後宮,所以韓侂胄便將書信交給了小太監,托其送到皇後手上。


    榻前,臉色蒼白的韓玨看著信上的內容,險些又是一口血噴出來。


    “這楊桂枝……這個蠱惑人心的妖女!她究竟給官家施了什麽法?竟然讓官家待她如此著迷!”韓玨心裏暗罵道,但很快,一股強烈的無力感襲來,令她渾身一軟,再次癱倒在榻上。


    自從李鳳娘被打入冷宮後,她便再也沒有了手段。事到如今,也隻能依靠韓侂胄這個叔父了。她決定先忍耐一段時日,先將養身子,待精氣神足了,再與那楊桂枝爭鬥。


    而話說回來,冷宮裏的李鳳娘如今過得如何?四個字形容,“生不如死”。


    對於一個曾經盛極一時的人而言,且不說她有沒有一顆強大的心髒支撐這麽大的落差感,縱使是有,也受不了冷宮裏的日子。


    在冷宮中伺候她的,隻有寥寥幾人,且這些大多數還都是當年被李鳳娘給罰到冷宮來的。


    本身就有深仇大恨,再一見對方如今落得這番下場,那些人便是更加肆無忌憚了。


    就說當下,李鳳娘在那幽閉的冷宮中已染了一個多月的寒疾,卻無人來醫,下麵的人也不管她死活,最多每日給她送些粗食淡粥。李鳳娘的命也真是硬,這一點算命先生說對了,單憑這口氣,一直吊到了現在。


    可就在這一日下人將稀粥如往日一樣扔在她麵前時,她一把抓住了下人的手,逼問道:“官家在哪兒?我要見官家!我要見我兒!”


    侍女一把甩開她的手,冷哼道:“哼,您也不看看如今您的處境,見官家?別做夢了!我還就告訴您,今日又有消息傳來了,官家赦免了京都教坊,而且對平陽郡夫人恩寵有加,您呀,這輩子就別想再翻身了!”


    說完,侍女還覺得氣沒撒完,便將那碗粥也順勢推倒,打碎……這如同李鳳娘最後的救命稻草一般,徹底破滅了。


    民間,普通百姓倒是不覺得這一日有什麽特殊,但對於京都教坊而言,無異於一次重生。


    門上的封條被揭開,皇宮裏來的使臣站在門外大聲宣讀聖旨,所有人這才知道,京都教坊被赦免了。


    一扇塵封已久的大門被打開,當年因為教坊出事而離開的人,有的遠走他鄉,有的成家立業,但還是有不少人聞訊而來,回到了這個他們當初朝夕相處的地方。


    院兒內,步入中年的紫蝶姑姑瞧著身邊一個個大姑娘,不禁感慨,這些丫頭當年還個個都矮自己一兩個頭,如今卻多半已為人婦了……


    不少樂師也回來了,他們來到的第一件事兒便是直奔天舞閣樂房而去。


    但當所有人都來到天舞閣外時,卻愣住了。天舞閣大門敞開著,其內亮著燭光,一塵不染。


    他們走了進去,卻看到當年張梅香經常坐的那個位置,竟變成了一個燒香台,而此刻,幾人正麵對那台上的靈位鞠躬。待禮畢,那些人才轉過身來。


    這一看,才發現是桂枝、蘇姒錦、向北以及向大鼻他們。


    一股恍如昨日的記憶湧來,他們不敢相信,桂枝竟然憑一己之力,讓教坊被赦免。他們紛紛上前敘舊,桂枝也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麵孔。


    “諸位。”桂枝突然打斷了在場所有人的敘舊,她開口道:“京都教坊雖然已經重啟,但沒有你們的京都教坊,也稱不上是京都教坊,雖然夫人已經不在了,但是我希望各位可以回到這裏來!如果還有夢想,你們都還有機會!”


    一番言語帶動下,不少人喚醒了曾經來教坊學藝的初心,縱使現在都已然不是當年的那個少年,但這一股熱情卻始終沒有轉變,所有人都激動地表示要留在京都教坊。


    “既然這樣,那各位先生、姑姑,你們仍各司其職,傳授大家樂理、舞藝吧?”桂枝笑著看向紫蝶姑姑他們。


    大夥一一點頭應下,這麽多年過去,他們也沒有找到比這更適合自己的生計了。可以說,他們的一生,都交給了京都教坊。


    “另外,以後京都教坊,將由向大鼻來擔任大司,你們當中若有虛心的可盡管找他學,他可遠比看上去懂得多,是雜藝界的前輩!”桂枝說著,將向大鼻推了出來。


    對於向大鼻在北瓦的名頭,教坊中人自然聽說過,而且京都教坊這些年來因為逃難而躲出來的樂師、優伶,大多都被向大鼻安排在了北瓦,這才得以苟且偷生,所以向大鼻這個掌門人當下可謂受之無愧。


    站在京都教坊門外,一眼望進去,桂枝仿佛回到了當年初入臨安時,站在京都教


    坊大門下。她抬頭看了眼門上左右:承接前古、光照後世,尊師重道、德藝雙馨,內心不由得一陣感慨。她記得那時候自己才六歲,一邊抬頭看著那對威嚴的對聯,一邊懷著敬畏之心走進那扇厚重的大門,張夫人收徒前對她“五看一亮”,天舞閣內舉辦了隆重的收徒儀式,與隊友們一起訓練時的喜怒哀樂……這些珍貴的記憶如畫卷般曆曆在目。


    教坊重開了,張夫人的靈位歸回了,桂枝的心也就此平靜下來。她輕撫著手中的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目光在紙上短暫的遊移,然後落在了筆尖上,提筆一氣嗬成,寫下了一副對聯:德美琴弦上藝華舞袖間;聲聲承古韻曲絢華章綻。那字跡如行雲流水,又如鐵畫銀鉤,一筆一畫間,都包含了對張梅香的回憶。


    京都教坊的故事仍在繼續,日後還會有人如自己當年一樣,滿懷期待,懵懂地來到這裏,但不同的是,桂枝會盡力保護她們不再經曆自己曾遭受的一切。


    清風輕撫過桂枝的發梢,帶走了她滿心的疲憊與沉重。她靜靜地站在那裏,仿佛等待著什麽,那是一種新生的期待,一種重獲新生的釋懷。


    頓然又是幾個寒夜,幾場雪。如桂枝所言,到了臘八的前一天,乃是這一年來最為酷寒的時節了。


    這一日桂枝從德壽宮請安回延和殿,卻見趙擴已至。


    “官家今日不是說有事要與大臣商議嗎?”桂枝走上前去,細心問道。


    趙擴抬頭見到桂枝笑道:“枝枝來得正好,今年朕已經定下了,臘八當日去徑山寺祈福,昔日壽皇曾親臨,且總去那裏,是以對徑山寺表彰有佳。今日早朝韓太傅也提議,朕該重啟此地去為壽皇祈福。自從壽皇龍馭賓天迄今,已然數年未至徑山寺了,朕覺得韓太傅此議可取。”


    聽到韓侂胄,桂枝便忍不住下意識地多想一點。


    “既然官家已經做了決定,妾身自然支持。”桂枝回道。


    “不僅得支持。”趙擴拉過桂枝,又道,“今年你得陪朕一同去。”


    桂枝點頭應下,倒是也沒多想,隻是隱約感覺有些不安。


    另一邊,韓玨的身子已經養得差不多了,明日徑山寺祈福,她自然是要跟著去的,不該見的、該見的、恨見的,早晚也要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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