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淑儀寢宮內。


    趙擴在榻上躺著,一旁的曹欣攬著他。


    二人也還未入睡,趙擴是因為心裏有事,而曹淑儀則是想打聽楊桂枝中午去垂拱殿時,講了些什麽。


    沒等多久,趙擴便主動開口了。


    “今日……”他頓了頓,隨後繼續道:“楊貴妃來找朕,見朕處理政務繁忙,出於關切便問到了慶元黨禁一事。”


    趙擴沒有想那麽多,或者出於某種心理,他將曹欣當做了年輕時的桂枝,以為也可無話不談,無事不說。


    反觀曹欣聞言後,卻是一怔,片刻後她開口道:“臣妾不敢妄言朝政之事,後宮不得幹預,臣妾雖也想為官家分憂,可這畢竟非後宮女子可議之事,臣妾以為,楊貴妃此舉或是僭越了。”


    趙擴側目望向她,眉頭微微一皺:“這又何妨,你們皆是朕身邊的人,朕允許了,談一談又何妨,你且說說你的觀點。”


    曹欣思忖片刻,她早就知道韓侂胄的想法,之所以自己能有機會與楊桂枝爭奪中宮之位,便是因為韓侂胄需要她來抵製楊桂枝的所作所為,近日威脅到韓侂胄地位的事兒,隻此一件,那便是楊桂枝讓官家解除慶元黨禁,恢複眾多被貶的理學官員。


    所以,她自然要持著和韓侂胄一樣的觀點。於是她幾乎不假思索地回道:“臣妾以為,官家不可解除黨禁!”


    趙擴很意外,因為他自己已經有了決定,慶元黨禁是一定要解除的,自古帝王之道,唯有攻心之人,善弄權製衡之道,方成大事,如果想要穩固朝局,首先要做到的便是製衡!


    官家心中的這一杆秤,早就偏向於解除黨禁了。


    其一,黨禁中人大多為能才,而當下又逢學子大考,若理學不解,怕引來天下讀書人的再次失望。且就算影響不到學子,朝中諸多政事若長久往後都要由他親自過目,怕是自己這位皇帝,活不了幾年便會勞心而亡。


    這其二,便是韓侂胄,成也是他,敗亦是他,此人雖然輔佐他登基並且近幾年幫助朝廷穩固權政,但他畢竟是外戚,聖人太皇太後薨後,韓侂胄行為越發放肆,甚至大殿之上,群臣若有表要奏,也需提前看他臉色而行。


    朝中順從韓侂胄的黨羽甚至比聽命於官家的人還要多。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雖然趙擴不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之人,但前朝之鑒,曆曆在目,皇權絕不容他人試探,莫說試探,機會都不可能給。


    所以,當下他心裏是極想將這杆秤扶平的。桂枝的話正是他的心裏話,可曹欣卻並非如此。


    趙擴依舊看著她,對方仍在繼續訴說利弊,不過他的耳朵卻嗡嗡作響。此時再看眼前這位酷似桂枝年輕時的女子,卻總感覺不對。


    曹欣不是桂枝,也替代不了桂枝。原來如此!


    他突然打斷了對方,側身坐起,說道:“朕突然記起還有要事未處理,你且歇下吧,好生將養。”話音落下,趙擴便開始著衣。


    曹欣見狀一愣,她不明白,莫非自己說錯了話?


    她不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麽感覺,她對趙擴好,僅僅是為了博得對方的寵愛,可曹欣並沒有事事替他著想,而是站在外人的角度,好替自己謀私心。


    見著趙擴更衣而去,曹欣坐在榻上,久久不得回神。


    夜半,按理說這會兒各宮都已歇下了,可官家卻還在偌大的皇宮內乘著肩輿。


    去哪兒呢?垂拱殿繼續批閱奏折嗎?顯然他沒有心思。沉思一番後,龍攆中的趙擴緩緩開口:“去皓月宮。”馮成很意外也很驚喜,當即應下,眾人直奔皓月宮去。


    沒多久,龍攆停下,皓月宮內仍有留宿值守的宮女,見官家來了便急著去通稟楊桂枝。


    不過,趙擴讓人攔下了她們。“貴妃可歇下了?”趙擴問道。


    宮女施禮後回道:“回官家,娘娘未曾歇下,此時仍在後苑飲酒等候官家。”聞言,趙擴屏退左右,獨自一人往後苑去。


    後苑亭間,桂枝早已酒過三巡,臉上微微泛著紅,眸眼微合。


    而她正撫琴頌詞,奏的曲子,正是先前她在曹欣處教的那曲,不過兩首曲子截然不同,若說曹欣那首情滿意深,那桂枝的這一首便是清澈見底。


    同一個譜子,彈奏的感覺卻截然不同,而且桂枝彈奏的每一個音所表達的情感,都無比飽滿。


    曲夜來早倚著亭邊柱子睡著了,懷裏還抱著酒壺。


    趙擴來在後苑走廊處,隔著長廊聽著曲,腳步也慢了下來。


    撲麵而來的是桂花夾雜著玖吻香的香味,這曲子仿若一雙手,擠按著他的腦部穴位,使他腦中緊繃著的弦緩緩舒展,愁心逐漸消散。


    “綠窗深鎖會人見,自碾朱砂養守宮。”這一句唱完,桂枝琴弦驟止。


    曲夜來一晃神,醒了過來。而趙擴也來到了亭間。


    “官……官家?”曲夜來趕忙施禮,隨後退下亭子。


    桂枝則也是搖搖起身,飄飄下拜,醉意朦朧下談吐也緩慢了許多,糯糯地念道:“官家,您怎來了?”


    趙擴看了看院中的桂花樹,微微一笑道:“枝枝竟不等朕,一人飲酒?”說完,他徑直來到桂枝身旁坐下,並將她也攬入懷中。


    趁著幾分醉意,桂枝的語氣也顯得嫵媚了幾分。“官家不是在別處歇下了嗎?妾身不好浪費了這些酒,隻好一人吃了,如今您既然來了,臣妾便給官家斟滿!”


    所謂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桂枝雖然比趙擴年長幾歲,又不比那曹欣年輕,但歲月在她身上似乎毫無作用,她仍是那麽美,美得不可方物,美得讓趙擴願意傾其一生。


    曲夜來倒酒的這會兒工夫,趙擴便已忍不住下了嘴。


    這讓前者站在一旁,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好不容易將酒倒滿了,她趕忙逃開,走出亭子平複著心情。


    桂枝嬌懦地將其推開,將酒盞遞到趙擴嘴邊,嗔嗔念道:“官家莫吃我,吃酒!”


    飲酒!痛快地飲,無須忌憚地飲,關鍵是與心愛之人共飲!無需考慮明日是否上朝,無需考慮慶元黨禁如何解除。此一刻,才是你我,才是夫妻該有的一刻。


    趙擴並沒有吃太多酒,隻因桂枝幾乎已經醉了,幾碗咽下,對方便已在他懷中睡下。


    見狀,趙擴起身,抱著桂枝來到寢殿,將其放在榻上。


    目光一轉,旁邊的香薰還在燃著,其中是緩解頭痛助眠的香料。桂枝並不失眠,而這定然是為他準備的,每一次趙擴來都能見到這個。每一次在皓月宮他都可以休息得踏踏實實。


    這種感覺,是曹欣永遠不可能取代的,縱然可以扮相,但一顆真心卻扮不得,也扮不出。


    這一刻,趙擴看著眼前的桂枝,內心無比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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