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湖藍僵直地站在飯店的走廊上,有點心不在焉。


    軍統們在卅四曾經住過的房間出出入入。他們在做和裝修相反的一件事情,拆房子。那房間正在被細細地分解。


    純銀來到湖藍身邊:“剖開了,沒有發現。”


    “什麽剖開了?”


    純銀隻好停頓了一下等湖藍回神:“目標卅四,從昨天下午四時開始解剖,今天上午十一時結束。”


    軍統正把卅四用過的家具拿到走廊上肢解,細膩熟練,每一條木頭,每一個鉚眼。


    純銀:“非常細致,但是什麽也沒有發現。”


    “嗯。”湖藍木然應了一聲。就在他站的這個地方,卅四曾把一個飯團夾油條塞到他的手上。


    純銀打斷湖藍的回憶:“你要去看嗎?”


    “不要。先生再沒有問密碼本的事,我們做這種搜查也隻是要個結果。老家┗铩…目標可能騙了我們,他用他輝煌的前史掩護那個叫李文鼎的人。”


    “目標李文鼎在跳崖之後徹底失蹤了。”


    “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全力保證先生平安到達上海灘。再沒別的。”湖藍想走開,走開他站的這個地方。


    “屍體怎麽處理?”


    “屍體?”


    “目標卅四的屍體。有幾條我們收服的眼線有點炸刺,需要敲打一下,需要送點手啊腳啊什麽的。你知道的。”


    “哦。”湖藍又恍恍惚惚地應了一聲。仿佛卅四又出現在眼前,把一個飯團夾油條塞到他的手裏:“給你。”湖藍使勁晃晃頭,他要驅走那些糾纏他的東西,可那樣反倒讓他想起更多的東西。“我就不知道我會不會有棺材。”“棺材倒會有的。”“謝謝,賺了。有棺材就好了。這行當有棺材就很不錯了。”


    純銀納悶地看著發愣的湖藍:“屍體怎麽處理?”


    “棺材……買塊墓地埋了。”


    純銀有點詫然:“買塊墓地?”


    “埋了。”湖藍走開,他不想讓純銀看見他的表情,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的恐懼和迷惘,在他的意識中,卅四一次次向他伸出自己的手:“給你。”湖藍快步地走下樓梯,他如在夢裏一樣小聲地嘀咕:“我不要……什麽?你要給我什麽?”


    52


    曹順章在自己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煙缸裏那支剛抽了一口的雪茄已經燒成了完整的灰狀物。曹順章惋惜地看著,賊頭賊腦抬頭看著天花板。那是曹小囡所在的位置,也就是零的臥室。眼神掃視著自家的客廳,他忽然間像個老謀深算的搜索者,走向自己瞄準的地方,從一個裝著大號狼毫的筆插裏先掏出筆,然後掏出一支精裝雪茄。他滿意地點上雪茄,一向油滑的神情裏居然也有些慰帖,那大概也算一種幸福吧。


    勺在湯碗裏攪動,零等待著他的湯。


    女人哭起來沒夠,曹小囡免不了這個俗。一滴眼淚掉進碗裏,曹小囡愣了一下,偷瞧了一眼低著頭的零,便打算騙著他喝了。


    零喝湯:“太淡了。”


    “我有放鹽礙…別喝了,我去拿鹽。”


    “就地取材,再來點。”零把碗湊到曹小囡的臉邊,“來來,別浪費了。好東西不能浪費,你哥我來的那地方需要你,缺水又缺鹽。”


    曹小囡的瞪眼並非要生氣,而是忍笑。


    零有泰山崩而不變色的素質,他會一本正經地把荒唐事做到底。


    曹小囡終於大笑。


    “小囡別笑。笑什麽笑?”


    “你們倆真是,說話都一樣。”


    “我們倆?……男朋友?未婚夫?”零立刻捕捉到什麽,離家太久的哥哥對妹妹的這方麵尤其敏感。


    曹小囡敲他的頭:“不好了,曹家老二傷到頭了。是搶在你我前邊出生的老大呀1


    零神情一變,掃一眼那張空空的桌子,悻悻地說:“曹老大現在一個數要頂一萬塊錢了吧?”


    “不知道。曹老二失蹤十三年剛剛歸來,曹老大才落跑五年,看樣子好像要向老二看齊。”


    “五年?不在家?沒帶他的算盤?”零說,分不清是訝然還是記恨。


    “當然要帶啊!你還不知道曹老大,天天早出晚歸,回來就坐那桌子後算賬,劈裏啪啦,吧嗒吧嗒。”曹小囡模仿她的大哥打算盤。


    零靜靜看著曹小囡看似快樂的孤寂。


    “有一天曹老大不算賬了,曹老大說……”曹小囡學著大哥蒼涼的語氣,讓那成了一個玩笑,“快打仗了,中國人辛苦,日子要難過,生意會難做。然後他就呼地一下,飛到東南亞去了。”


    “呼地一下?”零近乎憤怒。


    曹小囡有點遺憾地道:“我沒坐過飛機啦。”


    “我是說老大。他就扔了你和爸爸在家?五年?1零啞然了一下,因為想起自己,自己是大於十三年。


    “爸爸很高興,因為聽說大哥越做越大。嗯嗯,誰讓他是曹老大呢。爸爸說,”她又開始模仿曹順章,“這個老大是真正童叟無欺的曹家正品,賺什麽都好,隻是不要給我賺個菲律賓兒媳回來。二哥,這是不是說咱們是曹家的次品啊?”


    “我是你不是。我是曹家的敗類,永遠不愛聽算盤珠子響。”零有點悵然。


    曹小囡忽然去開了門,用一種與其極不相稱的警惕往外嗅著:“不好了,爸爸又找到我藏雪茄的地方了!你說他老糊塗,東西藏哪都能找出來!醫生說他一天最多抽一支的!你回來就好了,以後樓上你盯著,樓下就我盯著了1她在語無倫次和快步中出去。


    零看著這空空的房間,聽著曹小囡在樓下的嗔叫和曹順章的支吾聲。這就是自己的家,幸福摻和了茫然,歉疚牽扯了悔疚,這裏讓他覺得安寧,但一切都讓他覺得對不起也不配享有這種安寧。


    客廳裏,曹順章坐在沙發上,對著那條雪茄的灰生著悶氣。


    零進來,艱難而茫然挪動著。這棟房子對他全然是陌生的,這種陌生不僅是指感覺上,他連這裏的格式和陳設也搞不清楚。


    曹順章拿眼角瞟著零,惟恐兒子不知道他很冷淡。


    零吃力地向父親欠了欠身子,以找個話題:“爸,咱家又裝過了?”


    曹順章說話時都不抬眼:“都裝過兩次啦。這地方風水好,裝一裝風水更好。現在曹家是大戶人家,上等人啦。”


    這個話題讓零沒話題,零背了身在屋裏尋覓,並且繼續被父親拿眼角斜著。


    “你這些年在哪裏高就呢?”


    零又轉了身:“做點小本經營,糊口。”


    “什麽小本經營能混出那麽身傷來呢?”


    “路上被強盜劫了。”


    “你有什麽值得強盜劫的呢?就算綁你的票我也不會拿一百塊來贖你。”


    支吾不過去,零也沒指望能支吾過去,他隻能身子欠得更低一些,讓本來就迫切的需要顯得更迫切一點:“爸,咱家廁所在哪?”


    曹順章向某個門一指,然後背轉了身子,像個上等人一樣充分對這種粗俗表示了不屑。


    零過去,拉開門,愕然地看著自己家的廚房,切了一半的菜放在砧板上,曹小囡正登了高把從曹順章手上搶下的雪茄往某個更隱秘處藏。


    “小囡?”


    “噓!”


    零帶上門愕然看著曹順章。


    曹順章正背了身子吃吃地笑得像個老王八一樣。


    零隻好苦笑,在十三年前他已經習慣父親的這種促狹了:“爸,小囡的大名您起的什麽?她都這麽大了,總不能再叫小囡了吧?”


    曹順章不笑了,正色,現在要換他來支吾了:“她說小囡挺好的。”


    零迅速明白過來,現在換他憤怒了:“您還沒給她起好名字?1


    曹順章長歎,他的痛苦因為做作和誇張都像小醜似的:“以前忙,沒工夫起。現在不忙了,起了一百多個,她都不認了。”他為自己辯護,“她說小囡挺好,這樣了。”


    “那您覺得合適嗎?像她這麽大,都嫁人了!”


    曹順章捂住腰眼:“哎喲,腰痛。”


    “不一直痛的左腰嗎?”


    曹順章下意識換了個位置,然後發現不對,他剛才捂得就是左腰。老子和兒子永遠是在互騙。


    零悻悻地看著,並且知道在這個老無賴跟前一切永無結果:“小囡的病好了?”


    “你妹妹有病嗎?老曹家有病的就一個。”沒問到心虛的事情,曹順章精神了起來,他斜著零,哼哼道。


    零苦笑:“嗯嗯,血小板太少不是玻就是她這個已經少到連傷口都不能有的地步了,治好了嗎?”


    “不是病又怎麽治?你那身血倒是不錯,能換給你妹妹?”


    “那她在廚房拿菜刀切菜?”


    “她要給你做飯。”


    沉默。


    曹家的兩個男人第一次思維同步,零衝向廚房,曹順章也衝向廚房。老爺子從零身邊跑過時順便扒拉了一下兒子以為助力。一口氣就能吹倒的零摔倒,後腦撞在家具上,在天旋地轉中看著曹順章在廚房門口做出一副小心輕放的誇張造型,吹著氣,鼓著唇,老騙子德行:“小囡,放下……刀子放下,慢慢的……乖。”


    零暈了過去。


    53


    上海永遠在下雨或者要下雨,烏雲又在天邊匯集。


    阿手和他的貨郎手下匆匆地走在一條幽深的弄堂裏。七繞八拐之後,在一處宅院前停下。四下張望之後,閃身進去。


    光線陰暗的屋裏,除了門口站著的兩名中統,縱深裏還坐著一個人,看不清他的臉。


    阿手和貨郎一進門,便有兩名中統過來搜身。阿手愣了一下,沉默地忍耐著這意料之外的程序,他甚至自己把槍遞到人手上,然後看著黑暗裏的那個人。阿手終於認出那人:“駢拇,好端端的搞這套幹嗎?無趾呢?”


    駢拇的聲音平板得沒有感情:“無趾死了,被湖藍殺了。”


    阿手茫然,本來沉重的神情上泛出了更深重的悲哀。


    “修遠先生的十個學生已經隻剩下你這個最小的了。”


    “我想見先生。”


    “他現在不見人。劫謀的各路人馬正往上海集中,你現在見他就是害了他。”


    阿手看著黑暗裏的駢拇,他並不信任這個人,從進門時便是這樣,他的不信任幾乎是不加掩飾的:“那先生幹嗎讓我們盡快趕來上海?”


    “是中統總部讓你們來上海,不是修遠讓你們來上海。你們眼裏隻有修遠,不知道你們和修遠都是為中統總部效力嗎?”


    “不是。”阿手隱忍著怒氣,還從來沒有中統的人說起修遠時口氣如此不敬,“那中統總部讓我們來上海做什麽?”


    “做件對修遠先生有好處的事情,想來你會身先士卒吧?”駢拇在緩和著語氣。


    “請說吧。”


    “劫謀在重慶大獲全勝了,官場上我們一敗塗地,在野的各地組織也叫這場鬼仗攪得七零八落。”


    阿手沉默地聽著,這不是新聞。


    駢拇在長久的停頓後說出真正有價值的部分:“已經確定,劫謀最近要來上海。上海,終歸不全然是他劫謀的地盤。”


    阿手仍在沉默,但是他已經知道了駢拇往後將說的部分。


    “殺了他,這是我們和劫謀的最後一戰。”駢拇說。


    “先生是什麽意思?”


    沉默。阿手身後兩名中統將手放在腰間的槍上。


    雖然同屬一係,但這屋裏的氣氛緊張得像要凝固。


    阿手和貨郎出來,門立刻關上。


    阿手看著陰沉的天際,天快亮了,反而顯得更黑。


    “駢拇那套真能成麽?劫謀好像是根本殺不死的。”貨郎問阿手。


    “有個叫零的共黨差點就殺了劫謀。”


    “那時候劫謀還沒成勢,也時常拋頭露麵。現在,咱們藏得再深,都覺得那活骷髏在看著我們,”阿手打了個寒噤,似乎真的覺得被劫謀在看著,“沒法殺。”阿手一直在看著陰霾的天空,似乎發怔,又似乎在想事:“沒選擇。駢拇這家夥不讓我們見先生,隻讓殺劫謀。現在的先生好比被中統自己人給綁票了,贖金是劫謀的命。隻有劫謀死了,先生才能再被重用……這全看我們。”


    “你現在老發呆,站長……到家門口了,想去看看老婆孩子吧?孩子四歲了吧?”


    阿手舉步,腳步單調地在麻石板路麵上響著。阿手臉上有一絲難看的笑容:“我還沒見過他。可是不敢去。這時候,我隻想軍統中統日本人都忘掉那娘倆。我現在在想為了先生不得不殺劫謀,可劫謀死了對眼前的抗戰有多大好處?”


    身邊的腳步聲停了。阿手發現貨郎正狐疑加戒備地看著自己。輕輕說:“我知道不能想的。殺人的髒手,沒資格去想事情。”


    “不能想的。”貨郎說,“你想不起,要活命的話。”


    “我不會想的。”


    他們在這種單調的互相警告中恢複了信任,貨郎靠近了自己生死與共的同胞。他們單調的腳步聲在弄堂裏再度響起,他們去找信得過的人。


    “先生要來上海。”湖藍坐著,看著靛青、橙黃、純銀以及滿屋子的軍統。


    這件事有的人已經知道,有的人剛知道,知道不知道同樣讓每一個人的表情凝固。


    湖藍靜靜地打量著那些表情,在心裏得出可靠與不可靠的印象,然後在心裏打上鉤和叉:“先生來之前,我要一個絕對幹淨的上海。”


    幹淨意味著再次的清洗和殺戮。上海,又沉浸在一片血雨腥風之中。


    殺戮。一家破落的旅館,軍統從走廊上掩過,他們來殺人。湖藍仍然是身先士卒,尤其在這種為劫謀開路的時候。他踢開房門,然後撲倒在地上。屋裏飛出的子彈立刻讓身後的牆上多出許多彈孔。湖藍趴在地上掃射,更多的軍統加入掃射的行列,槍彈的噴射讓一條陰暗的走廊亮如白晝。


    殺戮。另一條街上,靛青們在掃射一輛停在路邊的汽車,車裏的人影在掙紮和抽搐。


    湖藍從一側的街角過來,他瞄了一眼車裏的屍體,將一枚手榴彈扔了進去,走開。這個瘸著拐著的人影已經快成了上海灘的死神。湖藍瘸著拐著走向駛來接應他的車,他越來越瘸了,瘸得讓我們看著感覺有點獰惡。卅四把什麽遞給他。對湖藍來說,卅四的影子揮之不去,無所不在。卅四說:“給你。”湖藍喃喃地在嘀咕,他知道這隻是他腦子裏的幻象,他瀕臨瘋狂時必須在別人麵前保持清醒。“管你是什麽。不要。”湖藍上車,靛青駛走。爆炸在他們身後慘烈地進行著。


    阿手和貨郎在另一側的街角看著湖藍駛走,也看著那輛爆炸和燃燒著的車。


    “又來晚了。”


    “去找還沒死的人。”阿手歎了口氣,大步流星地走開。


    貨郎跟在阿手後麵一溜小跑。


    “接著挖。”阿手對自己嘀咕,在絕望中給自己打氣。他茫然看著天將亮前最漆黑的天色,手上玩著零留給他的那塊小鐵片。


    黎明,軍統據點的門開了,進來的人一身硝煙,一身血腥。


    湖藍一邊把槍交給接應的手下,一邊揉著酸痛的筋骨,眼睛盯著人群裏晃動著一個猥瑣的身影。那是卅四以殘存的生命想要揭露的那個人——劉仲達。他一瘸一拐地接過殺戮者的槍支拿去保養。這裏的人看不起他,他也就以打雜聊以度日。橙黃一腳踢在劉仲達還沒好全的屁股上。劉仲達跳了起來,然後回了頭討好地微笑著。湖藍嫌惡地將視線轉開。卅四在他身後,卅四無所不在。卅四說:“給你。”湖藍咆哮:“你已經死了!能不能像個死人的樣子?1


    靛青、橙黃、純銀,所有的軍統都訝然地看著湖藍的失態。


    最初的雨點滴在天井裏,淋到了每一個人,讓湖藍看起來像在哭。“又下雨了,”湖藍厭惡的表情有點扭曲,“他媽的一直下雨。”湖藍一瘸一拐地離開,在眾人的注意下他瘸得更加厲害。


    54


    雨打在關閉的窗戶上。


    零正在看報,身邊放著一堆,是上海這幾天的全部報紙。


    淪陷區的報紙幾乎沒有戰事,日本人希望中國人忘懷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零翻閱著通篇累牘的紙醉金迷和粉飾太平,對他來說唯一還有點價值的是那些暗殺和襲擊的新聞。零最後找到了自己的注目點,在湖藍們炮製著成車成屋的殺戮時,那篇已經被擠到末尾:“法租界神秘仇殺,咖啡館屍體失蹤;一群年輕人襲擊了一個老人,帶走了屍體。”這樣的內容甚至連照片都沒有一張,“全部身著黑衣”“凶器是型號不明的滅音手槍”這類的字是零能看出的唯一疑點,但他無法確定。零疲倦地揉著眼睛,仿佛又聽到二十說:“你沒有完成任務。”零苦笑,他如何完成一樁不知道是什麽任務的任務?


    “下雨啦下雨啦!又下雨啦1曹小囡在外邊嚷嚷,並且腳步聲一直向這邊響了過來。


    零臉上開始泛出忘卻煩憂的微笑:“如果雨停了,你怎麽辦?”


    曹小囡出現在門口,她想了一秒鍾:“雨停啦雨停啦!雨又停啦1那口氣好像上海已經下了一百年的雨終於停了一樣。


    零微笑,看著,一時忘記了煩憂。


    曹小囡無所事事地晃悠,喜滋滋地抱怨:“我不知道幹什麽好了。”


    “幹嗎不去盯著爸爸呢?說不定他又在偷著抽煙。”


    “爸把自己關起來了。在他的書房。”不是嘲笑,而是覺得有趣,“書房上鑲著牌匾,養心齋,下邊寫著君子勿擾,還拿英語法語寫著請勿打擾,好像咱們家有好多人來似的。”


    “我還真沒見過爸爸看書。”


    “上次裝房時他搬進去好多永遠不會看的書……他上簡伯伯的書房轉了轉,回來就說真正上等人都看書。”


    零咧著嘴笑。


    曹小囡說:“我還是去給你做早飯好了。”


    零慘叫:“不要!你拿菜刀,爸爸又要把我打暈1


    “他不是故意的啦。他回頭看你時眼都直了,他沒說,可後悔死了。”


    “我倒覺得老頭子是不想我出去丟人現眼,所以蓄意而為。”


    這倒是激發了曹小囡的靈感:“那你想不想出去丟人現眼呢?”


    “你是說……”


    “咱們到院子裏走走,淋個雨……哦哦,我錯了,爸爸說咱們現在是上等人,所以外邊的院子該叫花園。”


    “我沒有衣服,你也……”零穿著睡衣,即使這身睡衣也不能算是他的。而很少出門的曹小囡似乎也不需要除睡衣以外的衣服。


    “你是不知道我有多少衣服。你就可以穿大哥的衣服。還有爸要聽見這話就又會把你打暈,然後踩在你身上說,真正的上等人不說沒衣服穿,隻說穿什麽。”


    曹小囡立刻打開了曹烈雲的衣櫃翻找,皮的、毛的、麻的、呢的,堆在零的身上。


    零看著,作為一個多年掙紮在生存與赤貧之間的人,這種富有叫他眩暈。


    零和曹小囡出去時,曹葫蘆正從外邊回來,青布長衫加黑色油紙桑曹葫蘆很沉默,見兩人也不知招呼,使他像極了雨地裏一條陰鬱的泥鰍。


    曹小囡喊他:“葫蘆叔1


    葫蘆叔的老頰邊綻開兩條紋路,那算是笑容:“二少爺、三小姐。”


    零幾乎像曹葫蘆一樣無禮,他看著曹葫蘆一直到他進門,他能看出那個人一夜未眠的疲憊,他甚至能聞到某種不祥的味道,這種味道已經陰魂不散地追在他身後十幾年,但零不敢相信這種直覺。


    曹小囡豎起手指宣布:“葫蘆叔老糊塗啦1她蹦進雨地,既然零穿上了曹烈雲留下的雨衣,她便可以無所顧忌地轉動著雨傘,把雨水甩得零一身都是了。


    零跟著妹妹走過自家的院子或者上等人稱為的花園,像窮鬼進了萬獸園一樣的新奇。


    曹小囡不停地蹦著,蹦得花圃邊泥水飛濺。花圃中的植物裏倒外斜,多半已經枯死,找不到一朵花。曹小囡問:“好吧?老曹家的花園1


    零有點啞然地看著:“真不錯。”


    “咱們家的花注定是活不了的。因為還沒有能在咱家待上半年的園丁,司機待不夠,廚子待不夠,連洗衣服掃地的老媽子也待不夠。”


    “為什麽?”


    “這你就不懂了,爸跟我算過筆賬,一般用人待半年就想要加薪,待一年逢年過節還要發紅包。爸爸說你瞧這多好,他幹五個半月我給他派五個月薪水,還都是拿試用期的錢雇人,太好了。”


    零看著滿園子殘枝敗葉:“真會過日子。”


    “一換人就又要把整個園子翻一遍,所以咱家有上海最肥的土,就是長不出花!哈哈!現在帶你去看咱家的絲瓜架,爸爸說咱們就快能吃到全上海最便宜最新鮮的絲瓜了!如果它們居然沒死的話。”


    零閃了一下身,因為發現一個人影在曹家大門窺視。曹小囡居然也在閃身,以致這個小角落要躲下他們兩位有些局促。零問:“你躲什麽?”


    “是找我的!你躲什麽?”


    猶太人葉爾孤白在門口引首,並且已經看見了曹小囡。他開始向曹小囡鞠躬、作揖、飛吻,一整套誇張的啞劇動作。


    曹小囡頭痛、眼暈、打擺子、怕淋雨,同樣是一整套啞劇動作。


    零訝然地看著。


    葉爾孤白終於敗了,把什麽別在曹家的門上,一個落落的背影蹣跚而去。


    零走了過去,從門上取下整束的鬱金香,看看下邊那張卡片,一個字沒寫,一半被射中的心,另半拉掉在下邊,葉爾孤白特意加上了重重的血跡和血滴以顯示自己的痛苦,甚至畫上了枝形管。零撓著頭,皺眉:“這家夥心裏頭不大健康。畫這玩意也畫得……血糊糊的,解剖圖一樣嘛1


    “是啊是啊!他是法國猶太人,原來學醫現在放高利貸1曹小囡抽出一枝鬱金香來插在零的衣服上,“現在咱家園子裏有花了。”


    零微笑:“求婚的?”


    曹小囡顧左右而言他:“一枝多好看!每次都論斤來。爸爸說,暴發戶,無度就是暴發戶。”


    “爸爸不同意?”


    曹小囡踢踏著雨水走開:“曹二哥先生,你想把你妹妹嫁到一個你沒去過的地方嗎?”


    零的臉立刻拉了下來:“曹小囡同學,我是你二哥。你二哥有話跟你說。”


    “說,說。”


    “其實呢,你不喜歡一個把愛情畫成解剖圖的家夥,我很高興。其實呢,有人要,咱們就不給,這是最滿足你二哥的虛榮心的。曹家有寶初長成嘛。可是呢……話說回來,你有男朋友沒有?”


    曹小囡似笑非笑:“嘿嘿。”


    零歎口氣:“沒有。要有的話你笑是沒聲的,不用發出這種鬧鬼一樣的聲音了。”


    “哼哼。”


    “你哼哼我也還要問。我不會像爸一樣跟你說這事。你會喜歡什麽樣的人?”


    曹小囡愣了一下,的確,曹順章是不會這樣跟她談這種事的。


    “你不小了。這麽大的女孩兒是不該陪著一窩子姓曹的混蛋過日子的。嗯,我說混蛋,其實我是曹家最大的混蛋。不說這個,你該有自己的生活。你身體不┖謾…”


    “沒有不好。是你們神經過敏。”


    “好,沒有不好。可你會找到這麽一個人,你關心他愛護他,和關心我們愛護我們是不一樣的,他關心你愛護你,和我們關心你愛護你不一樣的。這隻是最起碼的。你們交流,不是像和二哥這樣撒嬌扮癡的交流。是真正平等的交流,一起承擔一起發現的交流。或者不交流,你們看著也是交流,或者不看著,你們聞到對方的氣味也是交流……是一種滿足。你知道嗎?人都是有缺憾的。我有缺憾,我的缺憾要靠一件事補足,你的缺憾要靠一個人填實。”


    “為什麽你要靠一件事我就要靠一個人?”


    “因為,”零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就是說你也有不滿意的時候吧?就是說……”


    曹小囡無聲地笑:“要像你和大哥那樣的。”


    “什麽?”


    “我喜歡的人,他會像你和大哥那樣的。”


    “我、我、我和老大有哪裏像嗎?”零的結巴是被生急出來的。


    “像啊!像得一模一樣的!你不覺得嗎?你和大哥,就像……本來是一截蠟燭,啪的一下,掰成兩截蠟燭頭,然後就去找各自的火苗子……然後,也不知道找著什麽,反正就是找著了。然後,什麽也不想,就燒……各照一個房間。”


    “好比喻。”零苦笑,他的腦裏突然掠過幾道光。年輕的零說:“我要你的名字。他像個革命者的名字。”在卅四麵前的零說:“我去殺劫謀,是我想死得有點價值。現在加入你們,我想活得有點價值。”二十說:“你沒有完成任務1零突然猛震了一下,妹妹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在看著他。零努力表示自己在聽,而且很清楚:“嗯,各照一個房間。”


    曹小囡聳了聳肩:“反正,就是你和大哥這樣的……找到什麽,就一頭紮進去。你們都好像就剩一天好活了,一天裏還要做完剩下的一萬件事情。你們沒工夫去想吃什麽穿什麽,人這輩子大多數事情都被你們當成花哨,其實它們本來就是花哨。你們和我見過的男人都不一樣,你們知道要去哪,而且怎麽都要去,你們……不世俗。”她順手將葉爾孤白送的整束鬱金香插在曹順章的絲瓜架上。


    零苦笑著,想著措詞,最後用了最直接的方式:“你知道嗎?你說的這種貨色,顧什麽都不會顧家。我們希望,不,是你應該喜歡的,是比曹家這幾個混蛋加一塊兒更加顧家的男人。”


    “像這個一樣嗎?”曹小囡指點著絲瓜架上的鬱金香。


    零苦笑到牙酸,踱開兩步想著說詞,卻突然發現曹順章出現在二樓的窗口邊,正趾高氣揚地叼著一支雪茄,慍怒地指點了一下自己,那意思仿佛是說你丫又出去丟人現眼。零癟了半截。


    曹小囡也發現了曹順章,她喊了一聲:“又被他找出來了1


    曹順章拿下了他的雪茄,迅速在窗口消失。


    55


    曹家三口人坐在桌邊吃飯。


    沒了用人,飯菜是在餐館訂的,曹葫蘆正從食盒裏把它們拿出來。


    沒了雪茄,曹順章鬱鬱地拿一截餅幹在嘴裏叼著。


    曹小囡竊笑,在桌子下踢著零。


    曹順章咳嗽,雖然不看零,但肯定是對零發話。對曹葫蘆他都不會這般拿糖。


    “家門不幸,我生了個欠揍的兒子。”


    零隻好也咳嗽,曹小囡學著咳嗽。


    曹順章用更大聲的咳嗽彈壓:“一身傷居然也就七七八八好得差不多了。”


    零隻好正色:“謝謝爸爸。”


    曹小囡說:“那不是好事嘛,爸爸?”


    曹順章瞪眼:“花了很多錢1


    曹小囡又說:“曹老二不是閻羅王發來討債的嗎?又還了些錢你該高興耶,爸爸1


    曹順章又把餅幹往嘴裏捅了兩捅,終於明白,如果要理會曹小囡的插嘴,他永遠不可能說完自己要說的話。於是他兩眼珠子骨碌骨碌地對了天花板:“老大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


    “這話他說五年了,曹老二別怕。”曹小囡安慰著零。


    “你住著他的地方,總不能一直鵲巢鳩占。”


    零在看著桌子苦笑。


    曹小囡嘻嘻哈哈:“龍生九子,咱爸就一口氣生了鵲和鳩。”


    “想在這家有地位嗎?簡單得很,像老大一樣,亮亮你賺的錢。曹家是往來無白丁的。這個白丁就是說賺不到錢的人。”


    零苦笑。


    曹小囡解釋說:“白丁是說不認字的人好不好,爸爸?再說我算賺得到錢的人啊?”


    曹順章忍無可忍:“你是要嫁人的!嫁出去,本兒就收回來了1


    “你舍得?”


    瞪眼,氣餒。曹順章不舍得,不舍得就隻好向零發泄:“住的地方就給你住吧。可是吃呢?白吃呀?”


    零苦笑,看著桌腳。


    曹小囡打氣:“你就打個哈哈,哈哈一下子。他等你回來十多年了,總算等到可以騎在你頭上了。”


    零比哭還難看地笑了一下:“哈哈。”


    “笑什麽笑?1曹順章把零本來已經低到不可再低的腦袋又摁低了一些,“去上班吧1


    零訝然地抬頭。


    曹小囡也訝然地抬頭:“爸,你要把家業給二哥呀?”


    “我嫌敗得不夠快呀?隨便找個地方去掙你那份飯錢吧1


    零茫然地坐著。


    零茫然坐著,不是坐在餐桌邊,而是坐在曹順章的車裏。


    司機,釘子。扣打著方向盤。


    外邊的人在出出入入,零幾乎能分得清他們誰屬於軍統,誰屬於中統,誰屬於日本人,或者都不屬於。現在的零,西裝革履。


    曹葫蘆坐在旁邊,這條黑色泥鰍正全無感情地解說:“老爺說找個活,我就去找個活。老爺說他不能找活,他有身份,找的都是太好的活,我找才能找到差差的活。我就找了這裏的活……二少爺,別看那邊,是這邊。”


    車停在一幢洋樓跟前:滬興商會。零茫然看著。


    “二少爺,你已經遲到了。”


    零的臉上沒有表情:“我幾點上班?”


    曹葫蘆答非所問:“你六點半下班,不過經常八點半。二少爺,你這活晚走沒關係,可一定得早來,我找的人說醜話說在前頭。”


    零茫然地下車,站在車邊如個棄兒。


    “老爺說下不為例,以後就不會用車接送了。”


    零茫然站在汽車的尾煙裏。


    滬興商會低矮陰濕的地下室,大大小小的包裝箱,進進出出的手推車,吆五喝六的粗人們。


    零的頂頭上司在發怒,因為零的遲到也因為零的行頭過於光鮮:“你以為你來幹什麽的?你以為你是簡會長的幹兒子還是倒插門的女婿?你是提大包的1一個半舊的大皮包塞到了零的手上,縫隙裏漏著不知道哪來又要到哪去的信件,“提大包的就是跑腿的!送信的!打雜的!打雜的小廝穿成陪舞一樣的幹什麽?你以為簡會長的女兒會看得上你嗎?”


    “我,沒有衣服穿。”零說。


    上司揪著零的衣領:“這叫沒有衣服穿嗎?你們家是不是開裁縫鋪的昨天倒閉啦?1


    零隻好沉默。


    上司一把將零推開:“一副辦喪事的臉幹什麽?會長正叫人去呢!去啊,笑啊1


    在那些裝修精致的辦公室外的走廊上,零站了一會兒,主要是為了讓自己臉上泛出下人對上人的笑容,然後走向最近的一間辦公室。


    “請問……”零噎住了,屋裏的人居然是在延安山頭和他搭過一場戲的簡靈琳。


    簡靈琳正倚在辦公桌邊化妝,不打算回頭也不打算回答任何問題,花枝招展地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一麵鏡子上。


    零站在門口,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印在臉上,眼前滑過靈琳氣憤的表情:“不是朱麗葉她家!是我家!靈琳的家!上海1


    一個職員將零拖開,一副懷疑的表情:“你找副會長?”


    簡靈琳仍然沒有回過頭。


    “副會長?”


    “為了繼承家業剛來的副會長,我想你不是找她!?”


    又一個職員站在另一間辦公室門口問:“會長問拿包的來了沒有。”


    “來了來了。就他。”先前的職員恍然大悟將零搡了過去。


    另一個職員往零手上遞了一信封:“速速送給副會長1


    零再度訝然地看簡靈琳的房門,如果近到這種地步,又何必他來。


    那職員很善解人意兼嫌貧愛富地吼著:“是真管事的副會長!曹副會長1


    零在茫然中跌入茫然。


    那職員將零搡到了大門口:“這條街頂到頭,西拐,再到頭,進裏弄,走到頭,都是大宅院。開眼啦你!一百零九號。去吧,速速。”


    零在雨霧中走著,挾著他的大包。照著那職員的話,在一番拐彎抹角之後,走進一條裏弄,在裏弄盡頭辨認著方向。如果零在這裏多走過兩趟,就該認出這裏離他的家很近。零嘀咕:“大宅院……開眼啦我……一百零九號。”他辨認著門牌號碼,尋找著鬼知道是什麽的一百零九號。一個垂頭喪氣的洋人從他身邊走過,零如果不那麽忙於辨識路程,就該認出那是每天要在他家門外扮悲情的葉爾孤白。他如果不是那麽雲裏霧裏就該認出這都快到他家門口了。零終於站在了一家大宅門口,鐵門上插著一束鬱金香。零看了看那張可以拿來學習解剖學的示愛圖,又看看那個正在雨霧裏蹣跚行去的葉爾孤白。院子或上等人所說的花園裏,新來的司機釘子正在看著花圃和曹順章的絲瓜架發呆。


    “一百零九號。”零看起來像要爆炸了。


    曹葫蘆正拿個雞毛撣子胡亂撣著的時候,零挾著個大包進來。作為幾乎剛分手不久的人,曹葫蘆驚訝莫名:“二少爺下班了?”


    “正在上班。我爸在哪?”


    “養心齋。”


    零大步流星,挾怒帶憤,差點撞上了還帶點睡意的曹小囡。


    曹小囡茫然地看他一眼,隨即高興起來:“真好……最好你天天下班這麽早。”


    零氣得擺了擺手,直衝曹順章的書房。


    正像曹小囡描述過的一樣,房門緊閉著,上邊有塊養心齋的牌子,古老的隸書和草書的“君子勿擾”極不和諧地配在一起,再加上英語和法語的“請勿打擾”。


    零敲門,或者說是砸門。


    屋裏傳來一個聲音:“別煩我1


    “我是提大包的1


    屋裏的曹順章立刻就心平氣和了,隔著門都能聽出他幸災樂禍的調門:“快進來。”


    零進門。憤怒地把信放在桌上,然後憤怒地看著架子上的《四庫全書》這類的大部頭,那形同曹順章的裝飾牆。


    曹順章打開零在雨中步行五公裏送來的信封,拿出裏邊的紙條看一眼,像個老王八那樣捂了嘴吃吃地竊笑:“這老東西。”


    零快要爆炸了,但是曹順章趾高氣揚地對他動了動手指:“研墨。”


    “用自來水筆好嗎?”


    “簡老不死用的是毛筆!上等人都用毛筆1


    “我這輩子見你寫過毛筆字嗎?你看看人家的字就不要寫了好不好?”簡執一是工整的小楷,上邊的內容也是讓零狂怒的原因:晚上吃什麽?


    曹順章似笑非笑:“也是。那我口述。哎,看著我,記好了。”


    零瞪著他。


    “繁瑣無益。大閘蟹配清酒就頗好。你不喝鬼子酒,我帶女兒紅過來。記好了,要緊得很,不要錯一個字。”


    “咱們家沒有電話嗎?”零不用抬頭就能看見桌上那部鋥亮的電話。


    “上等人不用電話。”


    “哦。”零決定離開,他再不離開隻會被活活氣死。


    “回來。”


    零沒回來,隻是站祝


    “你是什麽人?是我兒子嗎?”


    零沉默。


    “你是提大包的。就是跑腿的,就是打雜的,打雜的該怎麽做?這點零七八碎的小事你他媽的王八蛋都做不來,還要你爸爸把著手教嗎?”


    零轉身,把自己的腰彎成一個弓形:“老板還有什麽吩咐?”


    “上海灘烤地瓜的都可以叫做老板。所以你要叫會長,副會長,曹副會長。”


    “曹副會長還有什麽吩咐?”


    “沒了。做你那門子事兒去吧。”


    零把自己扳直了,轉身,盡量忘記屈辱,盡量裝作沒看見曹小囡驚詫的眼神。


    曹順章對著零的背影說:“你給我記住,你從小佩服那些幹大事的,那些一夜間攻城略地稱王稱雄的才是真正的暴發戶,踩人頭上的暴發戶!你老子的錢是一分錢一分錢斂起來的血汗,你老子隻逗自己和兒子的樂子!所以你老子永遠不是暴發戶。小囡別管1


    曹小囡不甘心地對父親做著鬼臉。


    “我已經不再佩服那些人了。”零開門,離開,輕輕地嘀咕。


    零在雨中關上家門,在雨中離開自己的家。他揉了揉自己的臉,很快綻出一絲頗為溫馨的笑容。就他經曆過的屈辱來說,這又算得了什麽。不管怎麽說,曹順章的惡作劇還夾著苦口婆心的教誨和絲絲縷縷的溫馨。年近不惑的零不是個沒有理解力的人。零微笑著,大步流星去做提大包的。


    零身後的院子裏,釘子正拿了把鏟子在鋤土。


    滬興商會的辦公室裏,簡執一在簽著和看著沒完沒了的表格和文件。


    零已經濕透了,濕透了的零在口述:“繁瑣無益。大閘蟹配清酒就頗好。你不喝鬼子酒,我帶女兒紅過來。記好了,要緊得很,不要錯一個字。”


    簡執一“嗯”了一聲,表示詫異,因為最後那一句。而這一切都被簡執一當做認真:“很好。你新來的?”


    “今早九點來的,遲到了半個小時。”


    “記得給他加薪,我希望國人辦事都這樣認真。”簡執一對秘書說,然後又埋頭處理那堆文件。


    零知趣地退出去,不料出門就和一個女人撞了個正臉。零已經無可逃避。


    簡靈琳有些吃驚:“你、你、你、你、你?”


    零認命地苦笑:“李文鼎。”


    一個職員從簡執一辦公室追出來,半點不給麵子地喊:“提大包的等著1


    零快噎死了,而簡靈琳的反應讓他差不多就完全噎死。她徑直從零身邊過去,她要去簡執一的辦公室,她隻走到門口,對著看不見的簡執一大喊一聲:“我下班啦!爸爸,我用你的車1然後轉身。她轉身的時候零正在犯嘀咕,是該就此閃掉讓簡靈琳以為是幻覺,還是戳在這裏挨那一刀。零還沒做出決定,簡靈琳便用坤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下班了,我有急事。李文鼎對不起啊,咱們明天再聊。”然後晃著一個坤包走了。


    零瞠目著,直到一個職員拿一個信封戳著他的肋骨:“哎哎,這個送給副會長。速速。”


    “曹副會長?”


    “馬副會長。”職員看著零的表情說,“哦,順便說一聲,算上剛走那位,咱們有十二個副會長。”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零一眼。顯然,零徹底被他打蒙了。他隻好把零再搡到門口,給他指路:“那條街頂到頭,東拐,再到頭,進裏弄,走到頭,又是大宅院。又開眼啦你,我都羨慕你。一百九十三號,馬副會長。速速去吧。”


    零看著正從身邊走過的一個同樣是提大包的。人家穿得不如他,可人家推著腳踏車,披上一件塑膠雨衣,蹬了兩步,神氣活現,揚長而去。


    職員瞪著零:“看什麽看?那是老職員。你得整星期把要送的東西按時按地全送到才行。萬一被你拐跑了怎麽辦?”


    零看著雨霧中駛走的那輛腳踏車,往雨地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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