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啦。”段石碑把梨核哐啷一聲又扔進了銅盆裏,“別以為中國人多基數大,就什麽人才都有,不信咱們數數在中國有幾個夠條件做斷死師的:第一是不怕屍體的,這基本上就淘汰12億9千萬了;第二是不怕我的,我的意思是在午夜見到陌生人出現在太平間而沒有尖叫的,這又得淘汰999萬;第三是能無意中說出一句話就斷人生死的,這又得淘汰9990人吧——我數學不大好,還剩多少人?”


    數學也不大好的黃靜風掰著指頭算了半天:“好像……還剩10個人吧?”


    “你瞧瞧!”段石碑一拍大腿,“我在13億人中找到你,這有多麽的不容易啊!”


    黃靜風望著他,同情地點了點頭:“有個問題我能問問嗎?”


    “你說。”


    “斷死師這個職業,我聽起來還不錯,曆史悠久、色彩神秘、但是——他到底有什麽用啊?或者我說得再直接一點,你說這是個職業,可是我怎麽覺得不是啊,比如你現在告訴我說,我過兩天要死了,我不大嘴巴抽你一頓也就罷了,總不至於給你錢,再說聲謝謝吧?”


    段石碑眯起眼睛嘿嘿笑了兩聲:“傻小子,給我們錢的,當然不是要死的那個人,而是盼著他死的那些人啊。”


    黃靜風嘬了兩下腮幫子:“您能再說明白點兒嗎?”


    “這個世界上,總有人盼著別人死,比如兒子盼著老子死了能繼承遺產……每個人的死,都像是在擁擠的公交車上讓出了一個座位,旁邊一大堆站著的人都眼巴巴地盼著呢,明白了麽?”


    黃靜風想了想說:“差不多吧……我覺得你說總有人盼著別人死,這話有道理。”


    段石碑一笑:“你心裏也盼著某個人死——對麽?”


    地上的影子顫抖了一下。


    盡管太平間設置在醫院的地下室,盡管太平間隻有一扇門通往外麵,但是黃靜風來這裏工作的第一天,就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夜最深的時候,冷不丁,會有一陣很低的冷風從地麵上掠過,起初他以為是一雙手在腳麵上拂了一下,定睛一看卻隻看到自己的影子,兩三次以後,他看到有灰塵打著旋兒往門外滾,也聽到極細切的颼颼聲、才懷疑那是風的作用。他很好奇,這裏怎麽會有空氣流動呢?就站在門口攔了一下那風,結果突然間一陣眩暈,險些倒在地上。後來才從老工友那裏得知,太平間裏的風,陰氣極重,是擋不得的,他問老工友:要是再有風刮起該怎麽辦,是縮到牆角還是坐在椅子上把腿盡量抬高?老工友說你要一動不動,讓那陰風感覺不到這屋裏有活人,它就會自己走掉……


    此時此刻,雖然沒有陰風吹過,但他的影子還是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你心裏也盼著某個人死——對麽?”


    向著冰櫃一瞥。


    靠裏麵一豎排、最下麵那扇櫃門,嚴絲合縫地關著,沒有一點空隙。


    櫃門右下角,嵌著一張標識牌,上麵寫著“t-b-4”。


    黃靜風粗粗地喘了一口氣,瞪著段石碑說:“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確實,很多人都盼著別人死,但斷死師又不是職業殺手,聘請一個斷死師到底有什麽用?難道做兒子的把你請到他老爹的病床前,讓你看他老爹一眼之後,告訴他‘你爸一個月之內必死’,然後人家就把錢塞給你?”


    “我還是拿公交車舉例吧,比如一個座位上坐著個老頭,他的旁邊站著四五個人,有的站在他對麵,有的站在他側麵,都盼著他趕緊下車。如果老頭起身之後往側麵走,無疑站在他正麵的那個就能搶到座位,如果老頭起身之後往正麵走,那麽站在他側麵的那個一屁股就可以溜到座位上去。在這種情況下,假如我們來告訴這四五個人中的某一個,那老頭將在什麽時間、選擇哪條路徑下車,他豈不是就可以挪動身體搶到最佳位置,在老頭起身的一瞬霸占那個座位嗎?”段石碑得意地擼了一把絡腮胡子,“我告訴一個兒子,他老爸一個月之內必死,他就有充足的時間,在他老爸彌留之際篡改遺囑,霸占全部財產;我告訴一個老公,他的老婆半年之內必死,他就可以抓緊給他老婆上個保險,等他老婆翹辮子之後拿著一大筆錢迎娶小三——你想想看,這些人哪個不得拿我們斷死師當爺供著?”


    黃靜風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這個醫生也會幹啊,醫生不是都會告訴家屬——快點準備一下後事嗎?”


    “現在的一些醫生,連救人都夠嗆,何提斷死?!”段石碑輕蔑地一笑,“況且術業有專攻,隔行如隔山。你以為你上周五早晨夢遺似的流露出了一點天賦,就能做一個斷死師了?做夢!一個合格的斷死師,不僅要具備大量的專業知識,接受嚴格的觀察力訓練,更要反複地實踐,你說這人三更死,閻王不能五更收,達到百分之百的準確率,才能吃這碗飯!”


    他歇了歇,接著說道:“再說了,一個醫生即便是預測一個人將要死亡,也多半是那患者躺在病床上隻有出沒有進的氣兒,而身邊所有人都知道他快死了。斷死師可不一樣,斷死師要能在各個地方:人行道、過街天橋、公廁、自助餐廳、時尚晚宴、t型台下……預測出一個人的死亡,這個人可能是《健與美》雜誌評選出的年度健美先生、電視台上誇誇其談的營養學家、紅光滿麵的企業老板,總而言之看上去完全一副健康長壽的樣子,但是我們要從他的隻言片語、舉手投足中看出,死神的陰影已經從後麵悄然擁抱了他……”


    說完這番話,段石碑像一個在宴席上酒足飯飽的貴賓,從椅子上站起身,抻了抻筋骨:“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那咱們就說好了,你跟我學做斷死師,後天開始上課。”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說好了”的,黃靜風稀裏糊塗地搔了搔後腦勺:“後天在哪裏上課啊?”


    段石碑本來撐開嘴巴打個酣暢淋漓的哈欠,聽完這話竟生生噎了回去,想了想說:“在一個環境跟這裏差不多,隻是所有屍體都是站著的地方——算是道作業題,你自己猜吧,猜不出來說明你對死亡的認識程度還不夠,那就當今晚什麽都沒發生。後天早晨8點半,在離這裏最近的上課地點,我等你,超過一分鍾我就走。”


    “我想你大概還留了一道作業題給我吧?”黃靜風突然說。


    段石碑剛剛撐開的嘴巴又閉上了,哈欠打不出和噴嚏打不出一樣難受,所以他悻悻地問:“什麽作業題?”


    “你剛才說了半天斷死師能做什麽,可是我感覺,你隻說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斷死師所能做的,絕不僅僅是決斷一個人的死亡時間、地點、方式那麽簡單,一定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但是暫時你還不想告訴我,讓我自己琢磨——我猜得對不對?”


    段石碑一笑,飄然向門口而去,推開玻璃門的時候還揮了揮手。


    就在一瞬間,黃靜風清晰地看到,一個灰色的旋兒貼著地麵向段石碑的腳後跟追逐而去,並從他的兩腳之間鑽出了門,段石碑似乎也看到了那陣陰風,也似乎毫不介意,就像散步的人溜著他的狗。


    “我猜得對不對?”他又問了一遍。


    然而段石碑的腳步聲已經拾級而上,現在,這太平間裏又隻剩下了他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唯一一個活著的人。


    沿著冰櫃走到最裏麵的一豎排,他坐下了,地板冰得屁股發燙,但他還是那麽坐著。


    我,黃靜風,身高1米78,瘦長的臉孔總是蒼白的,有點歪的脖子習慣性地向後梗著,豆粒大的眼睛,睜開是白堊樣的眼白,閉上是白堊樣的眼皮,半睜不閉是白堊樣的絕望,像現在這樣,頭枕在冰櫃上,腰以下的兩條腿叉開著,簡直就像是一具剛剛被行刑隊擊斃的屍體。


    斷死?斷死?難道段石碑看不出,我才是快要死的人嗎?


    很久很久,他慢慢地伸出右手,抓住身邊一個櫃門上的把手。


    嘩啦啦。


    隨著一股白色寒氣湧出,標號為“t-b-4”的冷凍屜從冰櫃裏被拉了出來。


    躺在冷凍屜上的是一具女屍,黃靜風輕輕地掀開蓋在她臉上的白布,露出了一張墨綠色的麵龐。


    黃靜風端詳著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撫摩著她的麵龐,梳理著她的長發,一不留神,兩根從頭皮上脫落的頭發夾在了手指間。


    “我猜得對不對?”他問。


    她閉著眼,沒有回答。


    第二章剔骨者


    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蓋死生出入之權輿,幽枉曲伸之機括,於是乎決。


    ——《洗冤錄·序文》


    看清楚了。即便從這個角度——沒錯,這就是一顆頭骨!


    人的頭骨……


    蕾蓉將雙手舉到與右肩平行的位置,指尖向上:“老高,幫我換一副手套。”


    死寂的驗屍間裏,猶如剛剛爆炸過一顆手榴彈,每個人的身體都僵硬著,殘骸般一動不動,姿勢以蕾蓉為“爆點”呈輻射狀散開,半張的嘴巴、瞪圓的眼睛以及慘白的臉色,都足以說明剛剛發生的事情令他們何等的驚恐萬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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