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百思不得其解呢。”劉思緲無奈地拉了拉蕾蓉的手:“你先回去工作吧,隻要你肯定穆紅勇是死於心梗而不是謀殺,一切就都好辦。”


    望著劉思緲的車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視線中,蕾蓉還站在樓門外的台階上沉思著。很久很久,她才轉過身,推開樓門,向研究中心裏麵走去。一抬頭,正好看見門廳正中央樹立的南宋法醫宋慈的半身銅像,她在銅像前站定腳步,端詳起這位被稱之為“世界法醫學之父”的巨人來。


    青色的瞳仁如此深邃,伏犀鼻上兩道彎彎的新月眉,在額上拱起一道凜然正氣……


    惠夫公,你的《洗冤集錄》比歐洲公認的最早一部係統法醫學專著、意大利巴列爾摩大學教授費德羅的《醫生的報告》早了350多年,你所在的時代,中國的法醫學達到了整個世界都無法企及的高度……


    “蕾蓉法醫研究中心”在行政關係上,隸屬於中國警官大學法醫係,是這個係的“科研教學基地”,但事實上,這是國內第一家從公檢法體係中獨立出來的、變隸屬關係為委托關係的法醫機構。蕾蓉在繼續擔任市局首席法醫官的同時,兼任這一研究中心的主任——整個中心,隻有她和副主任劉曉紅是公務員編製,其他員工都是聘用的。


    由於蕾蓉名氣實在太大,研究中心在國內又有開先河的試驗性質,因此得到了有關領導的高度重視和支持,也吸引了不少有誌於法醫事業的青年才俊加盟。


    為了創辦這個法醫研究中心,我覺得用“嘔心瀝血”四個字來形容自己付出的努力,絲毫也不過分。但是幾乎從產生這個念頭的那一刻開始,反對聲和質疑聲,幾乎就從來沒有停止過,但我還是克服重重困難,終於將研究中心創辦起來了,可是,誰知道在這座小樓的外麵,有怎樣的暗流在湧動……


    難道劉思緲說的是真的?穆紅勇之死,連同那個叫“左手”的記者寫的稿子,都是陰謀?是有人故意設下的圈套?


    不去想他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的人,注定走不長遠。


    這麽想著,蕾蓉邁著穩健的步伐,向二樓的驗屍間走去,那裏還有許多具屍體等著她做屍檢呢……


    傍晚六點,是研究中心的下班時間。按照蕾蓉親手製定的規章製度,工作人員將所有外科器具送入專用消毒櫃消毒,屍檢報告歸檔,醫療垃圾及汙染物經過兩道分檢,確認沒有疏漏有價值證物之後,等待裝車送往十八裏鄉生化焚化場焚化,未檢驗完的屍體裝入冷藏櫥櫃,用機動消毒噴霧器對解剖台、病理取材台、移動式攝影台、電子髒器稱等等進行清洗……然後蕾蓉帶著高大倫等副手對病理實驗室、血清實驗室、毒物學實驗室逐一進行巡視,直到確認每一項都達標,才留下幾個值班人員,批準下班——按照蕾蓉的觀點,世界上每天和死亡打交道的職業隻有軍人和法醫,所以對法醫行業也要采取“準軍事化管理”。


    蕾蓉在門口的紫外消毒燈前消毒之後,往更衣間走去,正碰上唐小糖,這丫頭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姐姐,跟我一起去逛逛街吧,今晚美嘉歡樂影城有新的大片上映呢!”


    蕾蓉一笑:“約你看電影的男孩子能排出一裏地了,你老纏著我幹嗎?”


    “我是拉拉,行不行?”唐小糖看了她一眼。


    蕾蓉知道她是一片好心,怕穆紅勇那件事搞得自己心煩意亂,所以想陪著自己散散心,於是點點頭同意了,樂得唐小糖滿腮飛紅:“那我下樓去等你哈!”


    “哪裏去?”蕾蓉一把扯住她,“你剛才碰了我,就得重新換件衣服,走,跟我到更衣室去!”


    “古板……”唐小糖嘟囔著,老老實實地跟著蕾蓉往更衣室走去。


    脫下白色防護服和罩衫,一股幽幽的體香在更衣室裏彌漫開來,那香氣自然而本真,令唐小糖臉上一陣發燙,她望著蕾蓉性感絕倫的背影,望著雪白的背脊被黑色文胸吊帶勒出的兩條淺溝,不由得輕輕一喃:“真美……”


    “嗯?”蕾蓉打開不鏽鋼烘衣櫃,把經過臭氧殺菌和保溫烘幹後的衣服拿出來,一件件穿在身上,“你說什麽?”


    不由自主地,唐小糖走到蕾蓉的身後,雙手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腰。


    指尖和雪肌相觸的一刹那,蕾蓉觸電般地一麻,轉過頭看見唐小糖迷離的眼神,嚇了一跳:“小唐,你怎麽了?”


    唐小糖猛地醒了過來,往後倒退了一步訕笑道:“你太漂亮了,把我都弄得神魂顛倒了……姐姐,你要再不找個男朋友,簡直就是犯下了暴殄天物罪啊!”


    “別胡說。”蕾蓉從儲物櫃裏拿出自己的挎包,習慣性地掏出手機一看(她要求所有員工在工作時間必須將手機寄存在工作間外麵),竟有上百條短信,親戚、朋友、同學、同行,都在關切地問她今天新聞中提到的穆紅勇事件到底是怎麽回事?對她有沒有造成傷害?當然,也有幾個不知名的手機號在用下流的語言對她攻擊,不過,安慰也好謾罵也罷,在她統統不過付之一笑,唯獨一條短信引起了她的注意:


    “蕾主任,稿子經過編輯後上版,有些地方可能造成誤解,晚上能否請您共進晚餐?當麵向您解釋?”


    署名竟是“左手”。


    蕾蓉想了想,回複了兩個字——“可以”。


    片刻,時間和地點發了回來。


    蕾蓉對唐小糖說:“抱歉啦,我不能陪你逛街了,晚上有事。”


    唐小糖老大不情願地撅起嘴,但她深知蕾蓉說一不二,隻好悻悻地先走了。


    出了樓,打了一輛出租車,匯入都市晚高峰那緩慢而冗長的車流,望著道路兩側如拉鏈一般銀晃晃的街燈,蕾蓉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這件事說來很小,簡直不值一提,但還是令她隱隱地感到不快——今天,這麽多人發來問候短信,為什麽唯獨沒有見到呼延雲的名字呢?


    無論中餐館還是西餐廳,隻要在神州大地上落了戶,都是一樣的交杯換盞人聲鼎沸——不過相比之下,日本料理店總還是要好一些。一走進“茂藏家”的大門,身穿和服的領位小姐就輕輕一躬,抬起振袖帶著客人往裏麵走去。穿過一個個全木質的榻榻米隔間,撲鼻一股淡淡的竹香,入耳是音量放得很低,但不失悠揚的夏川裏美的歌聲,終於來到了一所名叫“鬆島”的包間門口,領位小姐拉開格子門,裏麵一個盤腿坐在食幾前的男人連忙站起身,很臃腫的臉盤上有一雙細小的眼睛——正是那個名叫“左手”的記者。


    “蕾主任您好!”左手伸出了右手要與蕾蓉相握,蕾蓉沒有伸出手,隻是淡淡地說:“堵車,來晚了,抱歉,您請坐吧。”


    左手尷尬地後退到食幾邊,重新盤腿坐下,看蕾蓉不緊不慢地脫了鞋,走上榻榻米……啊,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女子,論相貌也許隻能算中等偏上吧,圓圓的臉龐,齊耳的短發,一身黑色針織開衫也是再平常不過,但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周身就是籠罩著一層光暈,那光暈是深藍色的,溫柔、和藹,仿佛一泓被天光掩映的秋潭,一雙美麗狹長的眼睛恰似潭心,瞳仁幽邃,細長的睫毛每眨一下都有如掀起漣漪,深沉而雋永。盡管她豐潤的紅唇緊閉,盡管她的耳朵和脖頸上沒有懸掛任何飾物,看上去是那麽的謹慎和樸素,但舉手投足間的那種嫻雅,那種充滿了內涵的知性美,卻無論如何也遮擋不住……但也就在這知性美的底處,黑色闊腳褲下露出一對裹著肉色絲襪的美足,卻性感得令人窒息——這是一個怎樣曼妙的女子啊!


    蕾蓉在左手的對麵坐下,隻見食幾上已經擺滿了菜肴。左手拿起酒壺要給蕾蓉倒酒,蕾蓉說了一句“我不喝酒”,便拿起裝有鬆茸湯的小壺,將倒扣其上的青花小碗取下,淺淺地斟了一杯,慢慢地啜著,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我不是來喝酒吃飯的,還是早點進入主題的好。


    甫一交手,左手便知道這個女人屬於最不好對付那一類。以往,大部分受訪對象遭到批評報道之後,如果再次與記者見麵,往往是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這種人其實不值得擔心,氣球隻要放光了氣,終歸不過是一個幹癟的塑料袋,而蕾蓉這樣的人,猶如一枚啞彈,你不知道她什麽時間、什麽地點會爆炸,更無法預測爆炸的當量……


    左手賠著笑道:“蕾主任,十分抱歉,我原來采寫的稿子不是那個樣子的,您大概不知道,現在大部分都市類報紙都是編輯為王,編輯說了算,他們會根據記者采寫回來的內容,找一個自己認為更容易抓讀者眼球的角度,進行二度加工,所以上版後的稿件往往與記者采訪的初衷大相徑庭,甚至扭曲、歪曲了本意……”


    一般這種情況下,受訪對象都會很不耐煩地說:“那好,你把編輯找來,我跟他說!”


    蕾蓉卻不,隻淡淡一笑:“沒關係的,我有朋友是在媒體做記者的,我理解。”


    左手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可真是太感謝您了!”


    “已經發生的事情,無論對錯,都不值得再計較了。”蕾蓉十分誠懇地說,“你看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有沒有什麽方法補救一下呢?”


    左手搔了搔有點自來卷的頭發:“一時半會兒,我還真有點想不出,您有什麽好的建議嗎?”


    蕾蓉沉思了一下說:“你看這樣可以嗎:你來參觀一下我們的法醫研究中心,感受一下法醫科學的最新發展成就,然後對我或者任意一個實驗室人員進行專訪,我們可以跟你談一談屍檢過程中,哪類人群的心梗致死率比較高,然後在貴報上發表一篇篇幅稍微大一些的稿件,主旨還是提醒出租車司機注意身體健康,也把前一篇稿件中我沒有‘正麵回答’的穆紅勇的死因,進行一個全麵的闡釋。”


    左手皺起了眉頭。


    “怎麽,這個方案有什麽不合適的地方嗎?”蕾蓉問。


    “嗯……有一點。”左手慢慢地說,“蕾主任,我們報紙是一份以表達民意為核心價值觀的媒體,時下,穆紅勇所在的出租車公司正在鬧糾紛,在這個關鍵時刻,如果刊登一篇您說的那樣的稿件,很可能使司機們感到泄氣、失望,這不利於他們的權益——”


    “表達民意,我也同意。”蕾蓉打斷他的話,“但我是一位科學家,在科學研究中有一條鐵的準則,假如試驗過程中作假,那麽試驗結果必然為偽,通過弄虛作假伸張不了正義,反而會把民意引向歧途。你是一位新聞記者,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左手的臉漲紅了,他結結巴巴地說:“蕾主任,雖……雖然我沒有學過法醫,但這並不表示我對法醫一無所知,昨天在記者招待會上,您說穆紅勇的死亡與他兩天前和出租車公司吵架無關,這……這您可犯了個大錯。”


    這倒讓蕾蓉頗為吃驚:“你能否提示我一下,我到底錯在什麽地方?”


    “據我所知,很多衝突在當天不會顯現後果,卻能在幾天後導致當事人的死亡。”左手說,“不久前,我還報道過一個案子,兩個哥們兒喝酒,一言不合爭吵了起來,甲照著乙的屁股踢了幾腳,乙很生氣想還手,卻被店裏的夥計拉住,乙覺得很憋屈,過了幾天突然就死了,法院判甲要承擔刑事責任,這不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


    蕾蓉想了想道:“你說的是不是發生在劉公口的三胖烤翅店的那起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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