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神的東西多了,現在丟得沒剩下幾個了。”站在旁邊的姥姥突然感慨起來,“過去在農村,哪兒有醫生啊,有個頭疼腦熱的,家裏的姑嫂們拿個錐子放點血,用艾炙烤一烤,至多請個遊方郎中埋個羊腸線,可別說,好多病真就那麽給治好了。”


    “您老聖明。”老大夫笑著說,“這中醫的妙處,那可真是說也說不盡啊!”


    兩個老輩兒人的絮叨,卻得不到年輕一代的認同。第二天蕾蓉一進教室,就有那嘴上不積德的同學說:“你這時尚耳釘咋都是不透明的啊?”引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


    “這是治療近視的。”蕾蓉低聲說,仿佛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


    “治療近視?去做激光手術啊,去買個治療儀啊,哪兒能把膏藥往耳朵上貼啊?”一個同學很不屑地說。


    “我姥姥帶我去中醫院做的。”蕾蓉還在辯解,“還專門找了個老專家呢。”


    “什麽你姥姥啊,又不是親的,叫那麽熱乎幹啥?”鄰座一個同院長大的同學瞥了她一眼道,“說白了就是舍不得給你花錢嘛!”


    蕾蓉狠狠地將耳朵上貼的膠布一張張撕下,疼得像把穿過耳垂的耳環拽掉似的……


    這天放學後,她跟同學們到遊戲廳刷夜,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家。一進門,平時懶懶散散、四平八穩的姥爺幾乎是衝到了她麵前:“你這一整夜去哪兒了?把你姥姥都要急瘋了,滿世界去找你,你知道不知道?!”


    “打遊戲嘛,有什麽好緊張的……”她嘟囔道。


    “打遊戲也不能不回家啊!”姥爺氣急敗壞地說,突然又發現了什麽:“你耳朵上貼的耳豆呢?怎麽一個都不見了?”


    “撕了。”蕾蓉冷冰冰地說。


    “為什麽要撕啊,那不是給你治近視用的嗎?”


    “治近視?治近視為什麽不給我做手術、買治療儀?”蕾蓉搬出同學的話來頂嘴,“不就是為了省那倆錢嗎?至於嗎你們?”


    姥爺愣了一愣,生氣地說:“你這孩子,說的什麽話,你姥姥和我幾時虧待過你了?”


    蕾蓉心裏一陣慌,她知道就算全世界所有人都虧待過自己,姥姥和姥爺可是從來沒有的。但是少女的脾氣就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馬,一旦發作就會不顧一切地往前衝,不管懸崖有多遠。她大吼道:“你們沒虧待過我?那是我從來沒跟你們伸手要過!從小我老實,我好孩子,我乖,你們就都來欺負我,反正又不是親的——”


    話還沒有說完,她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姥姥。


    她不知道姥姥已經回來了多久,但是從姥姥的目光中,她知道她聽到了一切……也許,就是在那一瞬間,蕾蓉發現,童年時看到的那塊可愛的大麵包,在時間的烘焙中,麵包皮脆了、裂了,愈來愈多的皺紋使她顯得那樣的憔悴無力,甚至於在聽到自己無理取鬧的吵嚷時,也沒有憤怒,沒有委屈,隻有一種垂垂老矣者麵對年輕生命時必然的退縮,仿佛在祈求她的原諒……


    蕾蓉看不下去了,奪門而出!


    三天後,呼延雲找到了離家出走的蕾蓉,把她帶回了姥姥家。一進門,隻見滿屋子的親戚,圍著坐在正中間的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聊著什麽。


    屋子很陰暗,看不清任何人的麵孔。


    “蓉蓉,這是你爸爸媽媽,從蘇州來接你回去的。”姥爺對她說,“東西都給你收拾好了,準備出發吧,火車可不等人呐。”


    那種感覺,非常古怪,好像猛地被連根拔起,根須上連塊土都抖落幹淨。這兩個人——爸爸和媽媽,據親戚們說童年和小學時代都曾經來看望過自己幾次,但自己卻一點點記憶都沒有。難道是這些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親戚們把自己賣掉了?蕾蓉抓著呼延雲的胳膊,低聲地問:“姥姥呢?我要找姥姥……”


    呼延雲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啊……”


    這時,媽媽上前對蕾蓉說:“咱們走吧,得趕火車呢。”


    “不……我要找我姥姥。”不知道為什麽,蕾蓉一下子就哭了。


    有個親戚過來要拉蕾蓉,呼延雲一把打開他的手,擋在蕾蓉身前怒喝道:“沒聽見麽?我姐姐說要見我姥姥,沒見到之前,誰也別想把她帶走!”


    最後解困的還是姥爺,他的眼睛和國字臉膛一樣紅紅的:“蓉蓉啊,你姥姥這幾天找你找不到,累著了,在醫院打點滴呢,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你先跟爸媽回蘇州吧,將來有的是機會回來看她呢,好不好?”


    “我不!”蕾蓉號啕大哭著,淚水像決口一樣湧出。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求過別人什麽,現在求他們讓自己見見姥姥,卻沒有人能滿足她這個小小的願望……她突然感到,從小紮在心口的那四個字——“不是親的”,其實根本就是自己騙自己。她有親人,姥姥就是她的親人,在萬東路,在大槐樹下,在蠟燭巷的胡同裏,那雙溫暖的手牽著她走過了多少灑滿陽光的日子!


    然而,現在,她要離開了,卻不能對姥姥說一聲謝謝……


    把行李放進出租車的後備箱,和親戚們揮手告別,爸爸和媽媽拉著她坐進車裏。車開動了,轉過街角,蕾蓉向窗外望去,那十幾年來日日相伴的一幕幕景象難道就此訣別麽:紅門灰牆的德壽堂藥店,兒時一生病,姥姥就背著她去那裏抓藥;新大祥百貨商場,姥姥經常帶她去裏麵買橡皮、轉筆刀,商場裏洋溢的竹席清香特別醉人;還有大川胡同,她和小夥伴們總在胡同口的兩根電線杆下栓起皮筋踩一踩二,現在,那裏空蕩蕩的,隻有一個站著的姥姥……


    姥姥!


    沒錯,那是姥姥,她就那麽站在胡同口,鬆樹皮一樣的臉上老淚縱橫,她沒法接受麵對麵的骨肉分別,所以一直等在這裏,看自己即將遠行的外孫女最後一眼。


    蕾蓉的手指死死地摳住車窗,她至今都無法忘記自己從心窩窩裏發出的哭泣,那種哭泣十分嘶啞,殷了血似的。有些離別和死亡根本沒有什麽兩樣,都是剜心剔骨,都是痛徹心扉……


    空白。


    回憶在刹那間出現了一個斷檔,那是因為眼前連續的街景被一處space鍵似的空地隔斷了,新大祥百貨商場自從多年前被拆遷後,那片地就一直空著。出租車向南拐進萬東路,姥姥家的屋子沒有開燈,一片漆黑,老爺爺一樣彎著腰的大槐樹不知哪一年被拔掉了,樹坑的位置用水泥填平。再往前是萬東飯店、古都茶莊和中醫院,其間穿插著幾條深深的胡同,暮色漸深,宛如把它們一俱沉在海底,稀釋成一片性狀模糊且千瘡百孔的沙堡……


    又經過了幾條街,市第一醫院就在眼前了。


    最近一次來這裏,是幾天前查看穆紅勇的死亡現場,結果一無所獲,隻從一個清潔工的口中聽說:穆紅勇是被一個長著“煞白煞白的臉”的年輕人詛咒而死,自己追蹤到地鐵,目睹了一個孩子被聚眾踩死的慘劇……那時她完全不知道姥姥已經住進這座醫院,更不知道自己還未破解詛咒殺人之謎,就被撤職查辦。


    下了出租車,蕾蓉快步走進醫院一樓的急診大廳。燈火通明的大廳擠滿了人,呻吟聲呼喚聲詢問聲責備聲匯成一片,好像在禮堂裏召開一個不知名目的龐大晚宴,可惜“主賓”們大多躺在可移動病床上,“侍者”則是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忙碌不停地穿梭於病床之間,一會兒給這個量量體溫,一會兒看看那個的輸液還差多少,家屬們像搓麻似的一堆一堆盤踞在病床周圍,神情或者焦慮或者麻木,眼睛都是一樣的紅色,不知哭的還是熬的。


    蕾蓉一眼就看見了姥姥,她躺在牆角的一張病床上,眼睛閉得緊緊的,胖臉蛋已經脫了相,腮幫子都往下陷,嘴角上的一顆痦子顯得格外大。不知是痛楚還是感到無所憑依,她的一隻皮包骨頭的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抓著床邊一根鐵欄。在她的身邊簇擁著一大家子人,呼延雲正在給她掖被角。


    “呼延。”蕾蓉跑了過來,“姥姥怎麽會病成這樣?”


    呼延雲抬起頭,娃娃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然後低聲告訴她,上個月的一天,姥姥在陽台上澆花,不知怎麽就滑倒了,然後總說腰疼,一開始大家沒有當回事,後來發現她站都站不起來了,趕緊送到骨科醫院,醫生檢查後說是腰骨裂了,建議打一針骨水泥,因為患者多,約的是上周治療,結果還沒等到治療,姥姥突然就發高燒,昏迷不醒,市第一醫院離家近,就送到這裏,各種檢查做了個遍,醫院說是長期臥床,導致的吸入性肺炎……


    近幾年,蕾蓉由於工作忙的緣故,很少去姥姥家,很多在場的親戚都不大認得了。她在呼延雲身邊坐下,把一大堆檢查的單據和結果拿在手中一張一張仔細地看。看完之後一聲長歎:“怎麽不辦個住院手續呢?老在這裏待著算怎麽回事?這裏病人多,交叉感染不是會更麻煩嗎?”


    “都在這裏住了三天了,其他病人住的時間更長呢。”呼延雲說,“我們問過醫院了,說是沒有床位。我了解了一下,床位緊張是真的,但不是因為住院患者多,而是原來的住院處壓縮了一半麵積,改建成一個什麽‘健康更新中心’……對了姐姐,這幾天你到底出了什麽事?”


    蕾蓉低聲把整個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等她講完了,呼延雲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說:“姐姐,你給出的線索太少,僅僅是一些片段,我不可能做出什麽推理,但咱倆可以一起分析分析其中的疑點。”


    曾經一起長大的弟弟,如今已經是國內著名的推理者了。14歲那年他破獲了第一起凶殺案以後,迄今除了一起“鏡子殺人案”沒有成功偵破,此外無一失手,因而名滿天下。不過近年來,特別是他的好友林香茗出事以後,他很少接案子了。而今他能主動探討案情,實屬難得。


    蕾蓉點了點頭。


    “首先,是穆紅勇之死,拋開那些故弄玄虛的‘詛咒殺人’,這其實就是一場出租車司機因為勞累和爭吵引發的心梗。坐在車裏的乘客匆匆離去,也可以有合理的解釋,比如他不喜歡和交警打交道,比如他急著上班……總之他不想牽涉進一樁不明不白的命案中。”


    蕾蓉不禁點了點頭。


    “不過,如果地鐵裏孩子被踩死的事,真的是同一個長著‘煞白臉’的青年所為,那麽,這個事件和上一個事件相比,最顯著的特點是——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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