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開展?”匡主任哈哈大笑了起來,“你這姑娘真會開玩笑啊……好吧,我這麽說,某個人需要移植一個肝也好、一個肺也罷、哪怕隻需要移植一個小小的角膜,總要有另外一個人捐獻出來吧?誰活得好好的願意把自己的器官捐獻給別人?衛生部有個統計數字:在中國,每年有約100萬患者需要腎移植,約30萬人終末期肝病患者需要肝移植,但全國能開展的各類移植手術每年不過約1萬例,做做加減法,你就知道了,每年中國有上百萬人因為等不到器官移植而死亡……”


    “不是有屍體捐獻的嗎?”


    “中國的傳統觀念,有幾個人願意死後把自己分得七零八落的?”匡主任打了個哈欠,“再說了,就算是死亡後移植器官,那也要分腦死亡移植,還是心髒死亡移植,腦死亡者的循環係統正常,器官處於生命狀態之中,移植效果要比心髒死亡者好得多。可是咱們國家現在還沒有給腦死亡立法。”


    “那,這個健康更新工程不就是一句空話麽?”郭小芬問。


    匡主任神秘地一笑,說道:“在我看來,那個什麽健康更新工程純粹是胡搞,因為就目前預約手術的‘客戶’情況看來,大多完全沒必要做移植,就是說,他們的某個器官有點病變,手術或用藥可以治療,但不,非要直接換一個……也就是說,他們其實是和無數掙紮在死亡線上的患者搶本來就稀缺的器官資源。”


    有那麽幾分鍾,甚至更長也說不定,郭小芬就和匡主任這麽麵對麵坐著,看著窗外的楊樹上掛滿了吊死鬼一樣的楊樹花。


    匡主任站起身,“走吧,我帶你去參觀一下我們腎移植科的住院病房,你可以親眼看看那些等待著器官來救命的人們。”


    兩個人來到住院部,門口集聚著一些鬼鬼祟祟的麵孔,望見匡主任來了,呼啦一下子散開。


    “這些都是器官販子,想和住院患者的家屬做生意。”匡主任對郭小芬說。


    “做什麽生意?”


    “當然是器官買賣。器官移植,最好的還是在親屬間進行,成功率高、排斥反應也小,比如女兒尿毒症腎壞死了,父親就把一個腎捐給她,反正人有兩個腎,剩下一個也能活。否則就隻能等待合適的供體,這個真的是靠運氣,比購車搖號的成功率還要低。病情特別重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的,就隻有從這些器官販子手中買器官。”


    “那麽,器官販子們手中的‘貨’是從哪裏來的呢?”


    “這可就不好說了。”匡主任聳聳肩膀,“大多數是從自願賣器官的人那裏買的,還有的就是把人迷昏了切割的,跟殺人差不多。這已經形成產業鏈了。”


    對他調侃的態度,郭小芬有點吃驚:“形成產業鏈?這些器官販子難道不該抓起來嗎?法律是不容許器官買賣的啊!”


    “是啊,公安部門一直嚴厲打擊這種犯罪行為,可是這些人跟毒販子差不多,受利益驅動,難以徹底鏟除。”匡主任歎了口氣說,“我們做醫生的,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嗷嗷待腎的人活活等死吧,所以很多時候,隻要你有供體,我們就來負責移植。”


    郭小芬沉默了,跟著匡主任走進了住院病房。


    病房雖然寬大,卻擠滿了床位,放眼望去,皆是倒臥的患者和臉上寫滿愁苦的家屬,病床之間的過道逼仄得像長滿腫瘤的喉管,一個個輸液架有氣無力地支撐著黑壓壓的天花板。每個病人的眼睛都黯淡無光,他們的白色床單下擺處大多沾有咖啡色的汙漬,大大小小的盤碗疊在床腳,裏麵盛的不知是方便麵的湯水還是尿液,散發出一種臭烘烘的香味兒……


    一個臉像鬆樹皮一樣刻滿了皺紋的農村老人,正在給病床上的年輕人倒水,見到匡主任,放下暖壺,走過來問:“大夫,你給想想辦法行不?”


    匡主任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不行啊老大爺,配型檢查的結果,證明您的腎沒法移植給您的兒子,您隻能再等等,看看這幾天有沒有合適的腎源……”


    “等不起啊,住院費、透析費都太高了,這麽下去,就是有了腎,我們也移植不起了……大夫,你給想想辦法行不?”


    “再等等,再等等吧……”匡主任目光閃躲著走開,開始逐個床位地查房,幫病人掖掖被角,調整一下輸液瓶的高度,看一下患者手背上的預留針有沒有水臌,查問抗排斥藥物的服用情況,了解移植後患者的尿量,輕聲安慰那些透析患者耐心等待……有一個肚子鼓得很大的女人,是肝病合並腎衰的患者,必須實施肝、腎聯合移植術才能救命,可是遙遙無期的供體已經徹底摧垮了她的精神,她伸出瘦成皮包骨頭的手:“大夫,我尿不出來,我難受死了,你救救我啊……”


    “再等等,再等等吧……”匡主任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慰了幾句,叮囑護士想辦法減輕她的痛苦,然後走開。


    那一瞬間,郭小芬在他的臉上,看到了絕望的落寞。


    大概他已經習慣了說“等等”,而他自己也知道,其實除了死亡,這些可憐的患者根本等不來什麽……


    正在這時,匡主任望見一個穿著夾克衫的人正坐在一張病床邊,對上麵的患者說著什麽,他走過去拍拍夾克衫的肩膀:“我說,你跟我出來一下。”夾克衫回頭看了看他,放肆地一笑,跟著匡主任走出了病房。


    來到樓道裏,夾克衫以為匡主任要說話了,但是匡主任接著往前走,他也隻好跟著,一直來到住院部的門廳外麵,匡主任才停下,轉身對夾克衫說:“你是不是過分了一點兒?”


    “哎呀我的主任大人,我這也是在做善事啊,反正她活不成了,我讓她死後把角膜賣給我,還能給她置副好棺材板呢。”夾克衫嬉皮笑臉道。


    匡主任看著他,一笑:“講點良心吧,那女的夠苦的了,你就讓她走安泰點兒,不行嗎?想賺錢,別在我這病房裏賺。”


    夾克衫咧了咧嘴:“主任大人,我說句找抽的話,這種事兒,將來多了去了,您還真得慢慢適應。你們醫院健康更新工程已經開始啟動了,就說眼巴前兒這住院部,不也重新裝修了麽?按規矩,腎移植監護室、透析室和病房本應分開的吧,現在怎麽樣,不是壓縮到一個大病房裏了麽?騰出來的屋子不是要建設六星級的vip病房麽?到時候您在供體來源上打打馬虎眼,有的是money賺。我這小商小販的,就中間賺點差價,不容易,您別攔著我生意,行麽?”


    “不行!”匡主任又是一笑,“沒的談。”


    “實話跟您說了吧。”夾克衫笑得極其無恥,“這個角膜,是我特供給一老板的,他酒後開車出事故了,眼睛出了點兒問題,就在咱們醫院眼科急等移植呢,這樣,您開個價,幫我談成這筆生意,到手的錢我一分不要,都孝敬您,行不行?那女的也就這一兩天的事兒了,您還不如給她減減藥,讓她早點給人類造福呢——”


    話音未落,隻聽“啪”的一聲巨響!仿佛紫禁城大清早抽淨鞭似的,那夾克衫的臉上五個血紅的指印!疼得他捂著腮幫子差點坐倒在地上。


    “x你媽的,人渣!”匡主任突然露出了猙獰的麵目,“再讓老子看見你一次,剁碎了喂狗!滾!”


    “匡一刀,你給我等著!”夾克衫恨恨地跑掉了。


    匡主任嘴裏兀自罵罵咧咧,一轉身,看見郭小芬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不由得搔搔後腦勺:“暴力了點兒哈……”


    “哈哈!”郭小芬不禁笑了起來,“我覺得您好威風呢——他怎麽管您叫匡一刀呢?”


    “嗨,江湖朋友的謬獎。”匡主任得意起來,“說我腎移植手術做得好嘛,還有,本人在解剖刀競技比賽中曾經拿過亞軍!”


    “解剖刀競技比賽?”郭小芬聞所未聞。


    匡主任正要繼續吹牛,突然神色一變,望著郭小芬的眼睛裏出現了一絲恐懼。


    郭小芬很詫異,我的臉上難道有什麽嚇人的東西?


    然後,她就在側前方的玻璃門上看到了一個倒映出的影像,那影像幽靈一般飄飄忽忽,看不清楚。但郭小芬還是想了起來,他就是昨天晚上在醫院門口遇到過的院長助理張文質。


    第十五章蔚山三原則


    春三月、屍經兩三日,口、鼻、肚皮、兩脅、胸前,肉色微青。經十日,則鼻、耳內有惡汁流出。肨脹肥人如此。久患瘦劣人,半月後方有此證。——《洗冤錄·卷之二(四時變動)》


    “郭記者,你采訪健康更新工程,怎麽不來找我呢?”張文質有氣無力地說,套在衣服裏的瘦小身軀活像一推就能散架似的。


    郭小芬想:看來自己離開逐高公司以後,王雪芽感到不大對勁,猜到她可能要到市第一醫院采訪,就讓張文質來找她。可以想見,張文質這副陰森森的樣子,肯定比王雪芽還難采訪出什麽,就不必在這裏浪費時間了,於是揮手告辭。


    剛剛出了醫院大門,就看見姚遠迎麵跑了過來,不知是著急還是生氣,臉漲得通紅,上來第一句話就是:“小小,你太不像話了!怎麽能打著我的名義去采訪王總,你這樣會害死我的知道不知道?!”


    郭小芬一愣,然後想到他肯定也是被王雪芽支使過來的,有點不好意思:“姚遠,對不起……”


    “什麽對不起?!”姚遠氣急敗壞地說,“王總在電話裏冷嘲熱諷地問我是不是來逐高公司做臥底的!你要知道我沒日沒夜地在公司打拚,好不容易才混到一個中層的職位,這下子全被你毀了,天底下有哪個公司會重用一個不忠的職員?!”


    郭小芬冷靜下來:“我看這樣也好。”


    “你說什麽?!”姚遠懷疑自己的耳朵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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