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靜了很久,風聲。


    幾片樹葉,如往事一般滑過眼際。


    “呼延……”


    “嗯?”


    “不知不覺中說了這麽多,今天的我,真的有點奇怪,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麽多心聲了。而你,卻一直沉默。”


    “我隻是想到了我自己。”


    “你自己?”


    “是啊,我也有許多和你一樣黑暗的日子,形式不一樣,本質卻是一樣的,被命運燒製成烏盆,卻怎麽也掙紮不出去。我想所有善良和正直的人,都有過這樣慘痛的經曆……”


    田穎驚訝地望著呼延雲。


    “那時,我也跟你一樣,堪破了這個世界最殘忍的真相,想過要用推理來捍衛正義,結果,我很快發現,與這片土地上盤踞的罪惡相比,我是如此孱弱無力,微不足道……”


    “然後呢?”


    “然後……”呼延雲把胳膊倚在石欄上,“然後我就更加絕望,天天借酒消愁。我想反正我也逃不出命運的烏盆,幹脆就不掙紮了……”


    田穎輕輕地點了點頭。


    “可我總還是不甘心,於是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機拉自己的骨灰,扒拉來扒拉去。直到有一天,我居然發現裏麵還有一點兒火光,那是我還沒有燒盡的最後一點兒骨殖,於是我做了一個最了不起的推理:這個世界,隻要還有一點兒火光,黑暗就不再是完整的。”呼延雲說,“我想,推理固然可以用來發現真相,但更重要的是發現自己還沒有燒盡;固然可以用來拯救別人,但更重要的是拯救絕望中的自我。”


    “沒有燒盡的……自我。”田穎喃喃道,她的目光顫抖了片刻,猛地,發狠一般又集聚成了兩根鋼針。


    “最終是誰拯救了我?最終是誰讓我能開始新的生活?是那個殺死趙大的人。這不正證明了,讓一個人獲得解脫和新生的,不是推理——”她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而是殺戮,是殺戮!”


    “不是的,小姑娘,你聽我說——”呼延雲輕輕地說——


    田穎轉身就走,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一個人用“小姑娘”稱呼她了,這個詞那麽親切、那麽溫暖,讓她的熱淚瞬間盈滿了眼眶。她忽然無比辛酸地意識到,其實她才隻有21歲……


    她聽見了呼延雲後麵的話。


    真希望,你說的是真的,真希望……


    望著田穎的背影漸漸遠去,呼延雲一聲歎息,又打了一輛出租車,來到大池塘。這是呼延雲第一次來到這裏,他先站在大堤上看了看浪濤滾滾的漁陽水庫,然後轉過身,走下一個岔路口,來到了兩扇關閉著的大鐵門前,門口鋪設著洋灰地,鐵門兩邊是牆頭插著玻璃片的磚牆。他敲了敲門,兩個在這裏留守的警察走了出來,呼延雲報上姓名,由於林鳳衝已經給他們打過電話,所以呼延雲被很客氣地迎了進來。


    進了門,到旁邊的值班室看了一眼,沒有什麽重要發現,呼延雲便走了出來,穿過題寫著“和諧”二字的白色石頭牌坊,四下裏瞭望了一番:一條洋灰鋪就的道路像蛇一樣盤繞著水塘,涼亭、獨立平房、簡易房猶如蛇呑咽而沒有消化的食物,各自僵臥於水塘周邊。他著意看了一眼從西往東數第三間簡易房,除了門口掛著警戒線,看不出它與其他房間有什麽區別。


    本來想在郭小芬獲釋後,就打道回京的,沒想到卻越陷越深了。


    近年來,他不喜歡接手案件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在偵破的終點總有一個無奈的結局,這樣的結局並不總是正義的一方獲勝,往往是善與惡的同歸於盡,而他很不喜歡這樣的結局。


    那麽,為什麽自己又要來到這裏勘查犯罪現場,而不是轉身離開呢?


    說不清楚。


    希望這回的結局能有一點兒不同。


    他歎了口氣,正要繼續往前走,手機忽然響了。


    拿出來接聽,是林鳳衝打來的,電話裏,他的聲音十分興奮:“呼延,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找到趙大的保鏢葛友啦!”


    第十二章勘查


    找到葛友,純粹是出於偶然。


    上午,警方的一個臥底回局裏辦事,他的上線正是晉武,倆人閑聊時,說起趙大的保鏢失蹤的事情,臥底說昨晚黑道在星光花園一棟複式豪宅裏有一場豪賭,傳說當場抓了一個出千的,好像就是什麽大老板的保鏢。晉武也沒當回事,讓臥底去查查詳細再說,誰知剛才案情分析會一結束,他就接到臥底打來的電話,說沒錯,那個出千的正是趙大的保鏢葛友,現在還在星光花園那豪宅裏關著呢。晉武趕緊派了一隊人馬過去,好不容易才把被摸得像豬頭一樣的葛友救了出來。


    據葛友說,他生性好賭,昨天下午參加這個賭局,本來是一件平常事,不知怎麽的突然就被一個不認識的賭友指責出千,並被安保人員現場找出了“證據”,他還沒來得及辯駁就被一頓暴打,揍得昏死過去,然後一直被銬在一個儲藏間裏。“我可以保證我絕對沒有出千!”他對警察信誓旦旦地說。


    賭場規矩,進場子就要交出手機,所以葛友的手機一直在東家手中。警方拿回後發現,昨天晚上趙大在去大池塘前不止一次打過他的電話,當然全都沒有接聽。


    由於擁有絕對的不在場證明,所以警方就把葛友剔除出嫌疑人名單,告訴了他趙大被殺的事情。葛友顯得很慌張,經過試探才明白,他是在擔心自己就此丟掉飯碗。


    “你好好想想,有誰會殺死你的老板?”參與訊問的林鳳衝說。


    “我到老板身邊工作的時間也不是很長……”葛友嘟囔著,說了幾個名字,田穎和翟朗自然在內,另外還有幾個生意上的競爭對手。不過,令警方驚訝的是,他居然把趙二也算在其中。


    “你是說,趙大的兒子也有可能殺害自己的父親?”林鳳衝很是驚訝。


    “對,他那兒子天天在外麵惹是生非,吃喝嫖賭不說,還染上了毒癮,又因為開歌廳的事兒把黑道得罪了,天天跟他爸要錢平事兒。他爸前一陣子氣急了,拿著菜刀追著他砍,還是我把刀奪下來的。”葛友說,“所以他也特別恨他爸,背地裏總叫他老不死的。有一次看香港電影《意外》,就是古天樂和任賢齊演的那個,看完還跟我商量怎麽能製造個意外幹死他爸呢。”


    這倒是個新發現,直到這時,警方才意識到,趙大死了這麽久,他的兒子居然一直沒有出現,也不在家打電話手機也是一直關機。


    林鳳衝問:“那麽,你看李樹三有沒有可能殺死趙大呢?”


    葛友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才說:“有可能……不過,我看不出他倆有什麽冤結,李樹三是他的軍師,老給他出謀劃策。不過我很不懂的一點是,老板那麽有錢,凡事又都要找李樹三商量,但是李樹三似乎從來沒有拿過好處費,就靠開著那麽個小旅店過生活,省吃儉用的,要換成我,我肯定不幹……”


    林鳳衝繼續問:“李樹三和趙大經常晚上去大池塘聚會嗎?”


    “他倆倒是老在一起,也經常在大池塘釣魚,但是晚上在那裏聚會不是很多,有過幾次吧。”葛友說。


    “趙大每次去大池塘都是你開車送他嗎?”


    “大多是,但是偶爾我喝多了,或者因為臨時有事兒過不來的時候,老板就打車自己去——他不會開車。”


    “不帶你,趙大一個人敢去大池塘?”林鳳衝有點兒不相信。


    “老板很小心,一個人過去肯定不敢,但是要是李樹三在那裏等他就不一樣了。”葛友點點頭,“除了我之外,老板最信得過的就是李樹三了,反正他遇到事兒需要和李樹三商量的時候,也經常讓我回避啥的。”


    “趙大平時在大池塘過夜嗎?”林鳳衝問。


    “夏天的時候,偶爾去乘個涼什麽的,不過那地方蚊子多,很少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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