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雲還剩下最後一個問題:“麻煩你,仔細想想,從巷子裏跑出來的那個人,在大眼賊坐在這裏盯著電影院門口的時候,進出過巷子幾次?”


    小夥計愣住了說:“這……這我可不知道。”


    呼延雲微笑著從口袋裏拿出錢來說道:“買單。”


    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這座小縣城,沿著主要街道走,街邊的各種小店依然燈火通明,賣衣服的吆喝聲、理發店播放的韓國歌曲、飯館裏食客們的喧鬧,聽在耳朵裏熱氣騰騰的。然而一旦拐進旁支的某條胡同、某個小街,立刻像誤入了瘟疫過後的村莊:黑暗、潮濕、罕見人蹤,每塊磚都是冰冷的,每條路都是蕭索的,樓房與平房的區別,就是前者像棺材而後者像骨灰盒,連狗吠聲聽起來都像要死掉一樣。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棟樓,拾級而上,終於站在了楊館長的家門口——也是她遇害現場的門前。


    門上貼著封條,然而呼延雲立刻注意到,封條被人揭開過。


    裏麵有人?


    他有點緊張,自己身上從來不帶任何防身的武器,現在這麽進去,萬一遇到襲擊怎麽應對?可是轉身就走,一來達不到勘查現場的目的,二來又似乎不是好漢所為,他站在門口,一時間猶豫不決起來。


    樓道裏,忽然傳來腳步聲。


    是從下往上來的,呼延雲很快就看到了兩道像電腦屏保的變形線一樣不斷抻長而又迅速縮短的身影。


    “呼!”


    看到兩個來人的麵孔,他長出了一口氣,是楚天瑛和田穎。


    “呀,呼延,你怎麽在這裏?”楚天瑛有些驚訝。


    “楊館長遇害的案子,我的直覺,是趙大被謀殺的前奏,所以想來犯罪現場看看,但是你們看——”呼延雲把揭開的封條輕輕地亮給他們看。


    楚天瑛立刻拔出手槍,側立於門邊,他輕輕地推開門,觀察了一下楊館長陳屍的客廳,沒有人,就十分小心地走了進去……然後,他的槍口慢慢地耷拉了下來。


    他看見大命抱著楊館長的遺像坐在裏屋的地上,沒有燈光,也沒有月光,他就這麽坐在黑暗中,隻是一個更加黑暗的輪廓。


    楚天瑛對田穎低聲說了一句“給楊館長的姐姐打個電話,讓她過來”,然後就在大命身邊坐下,和他一起,麵對這無邊的黑暗。


    很久很久……屋子裏越來越冷。


    門開了,楊館長的姐姐走了進來,一邊嘟囔著“這孩子,一天一夜不見人影,咋來這兒了,讓人擔心死了”,一邊拽大命的胳膊。大命卻硬是坐在地上,怎麽都不肯起來,楊館長的姐姐拽不動他,一時間發起呆來。


    “走吧,大命,楊館長她回不來了。”楚天瑛說著,站起身來。


    房間裏,忽然響起像牛叫一般的“哞哞哞哞”聲。


    大命的手指死死地摳著楊館長遺像的邊沿,抻長了脖子號叫著,像是趴在死去的母牛身邊的一頭牛犢,他在痛哭,卻哭不出一滴淚水,粗重而沉悶的聲音,猶如用拳頭狠狠地擂著自己的心口!


    楊館長的姐姐蹲下身,抱著大命,也不禁哭泣了起來。


    楚天瑛實在看不下去,走出了門,下了樓,狠狠地喘了幾口氣,忽然看見田穎正倚在樓門旁邊抽煙,紅紅的火光一閃一閃的。


    “怎麽抽上了?”楚天瑛說。


    田穎遞給他一根,他拒絕了。


    “這孩子,真慘。”田穎喃喃自語起來,“當初趙大的窯廠跑了一個工人,而且那個工人家鄉的警察——就是馬海偉,找到縣裏來,趙大聽說之後,怕自己非法拘禁和奴役工人的事傳出去,就給他們的飯菜裏下了藥,然後半夜把窯洞弄塌了。除了大命,其他人全都壓死了,等馬海偉調查的時候,來了個死無對證,這都是李樹三給他出的主意。”


    “啊?”楚天瑛十分驚訝,“你知道這事兒?”


    “那會兒我不是還被趙大包著呢嗎,他喝多了告訴我的。”


    “那你為什麽不馬上報警?”楚天瑛一下子憤怒了,“如果你肯作證,這事情會被定性為意外事故嗎?奴工們會白白死去嗎?”


    田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敢嗎?我要是報了警,第二天我就屍骨無存你信不信?”


    楚天瑛啞口無言。


    “還有你更難以置信的呢!”田穎齜著白森森的牙齒笑道,“翟朗的爸爸翟運死的時候,我在場,還捅過他一刀呢。


    “就在離大池塘不遠的那個花房裏,那裏過去是趙大的‘別墅’,他平時住在窯廠,盯著奴工們幹活,偶爾也去花房住。有一陣子他特別得意,跟我說他招了個很牛逼的人,叫李樹三,心狠手辣腦子靈,是個‘做大事’的好幫手。有一天晚上,我媽媽的醫療費花光了,醫院要趕她出去,我想去求求趙大,就去花房找他。那天晚上的雨那個大啊,鋪天蓋地的,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山坡,走近花房,立刻聞到一股子血腥味,還有低低的呻吟聲。當時我隻想著給我媽媽要醫療費,沒想那麽多,推門就走了進去,一腳踩上了一攤血,隻見一個人躺在地上,肚子和心口都在往外冒血,趙大和另一個人就站在旁邊。昏黃的燈光下,兩個人的麵孔都猙獰得像魔鬼一樣,趙大指著那人介紹說叫李樹三,又跟李樹三說我是他的情人,李樹三立刻遞給我一把刀,指著地上的人說:‘既然你看見了,也捅他一刀,不然我們就捅了你!’我嚇得魂飛魄散,想奪門而逃,趙大已經一步跨到門口,我看他一臉獰笑,分明是隨時準備把我宰掉,我心一橫、眼一閉,就給了地上的人一刀,李樹三和趙大一起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將地上一個旅行包打開,倒出裏麵幾十摞人民帀,然後把其他的東西——衣服、證件什麽的,都扔到火裏燒掉,我就看見身份證上寫著‘翟運’的名字。趙大跟我說,這個翟運冒著大雨來花房投宿,露了財,所以李樹三才出主意把他用摻了藥的酒灌暈,再下手宰殺。我問他們打算怎麽處理屍體,趙大跟李樹三商量了一下,把屍體搬到裏屋肢解,然後把屍塊裝進兩個編織袋,連夜用機動三輪車拉到窯廠去焚化。他說再把骨灰摻進黏土裏,燒製成瓦盆,神仙也破不了這個案子……我說你瘋了,你不知道咱們縣《烏盆記》的傳說嗎?你不怕翟運的鬼魂找到你報仇嗎?他狂笑著說翟運謝謝他幫忙超生還來不及,哪裏還會報複他?李樹三也冷笑,然後讓我擦幹淨地上的血。我一邊哆嗦著幹活,一邊聽著裏屋刀砍斧剁的聲音,那一夜的雨,那一夜的毛骨悚然啊!”


    田穎的回憶,令楚天瑛仿佛真的目睹了那血腥而慘烈的分屍一幕,他明白,那時被脅迫著捅了一刀的田穎,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報案,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後來當她得知奴工們被集體屠殺的時候,也保持了緘默,一來是恐懼趙大和李樹三的殘忍,二來是因為她自己的手上也沾過了血汙……


    田穎抽完了一支煙,又點燃了一支,仿佛要用繚繞的煙霧掩蓋住不堪回首的過往:“翟運的死讓我心驚肉跳,我隻是想賣身給老媽換點醫藥費,誰知竟一步步踏入罪惡的沼澤,無法抽身。就在這時,我媽媽突然去世了,很多人說她是被我活活氣死的,差不多就是這麽回事吧。接著發生了奴工們被壓死的事情,我從趙大和李樹三的眼睛裏看出,我知道得太多了,再不走就會被滅口了。不久,我接到了西南政法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於是逃到了重慶。整整三年我都沒有再踏進漁陽半步,連寒暑假都是一個人在學校過的,反正這裏已經沒有我的親人……”


    第二支煙,還沒有抽完,但是她的話已經說完了,於是把半截煙扔在地上,用腳碾滅道:“大命既然找到了,看樣子,是昨晚到現在一直在這裏追思他養母來著,那咱們回局裏去吧。”


    她拔腿就要走。


    “站住!”楚天瑛厲聲喝道。


    田穎回過頭。


    “捅翟運那一刀,是不是把你自己的良知也給捅死了?”楚天瑛說,“就算你現在不是一個人民警察,隻是一個普通公民,也有義務把你見過和參與過的犯罪行為坦白出來,怎麽能隻是像講恐怖段子似的回顧一番,就沒事人一樣走開!難道你想用這種方式減輕你內心的罪惡感嗎?”


    “你真蠢!”田穎輕蔑地對他說,然後抬起頭,仰望著楊館長住過的那間屋子的窗戶,靜穆了片刻,徑自走掉了。


    楚天瑛很少被人罵作“蠢”,所以蠢蠢地呆立著,直到呼延雲從他身後輕輕地拍了一下,他才醒過來。


    “你真的沒聽出來,田穎是在向楊館長——她昔日的老師懺悔嗎?”呼延雲說。


    楚天瑛長歎一聲道:“我知道,她經曆的痛苦與恐怖,是常人不能想象的。可是她把這些跟咱們說,算是怎麽一回事?她應該去向警方做一個正式的自首和檢舉啊!”


    “算了吧!”呼延雲拉著楚天瑛的胳膊說,“走,咱們一起回縣局去,看看那個趙二有沒有交代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回到縣局,林鳳衝把審訊趙二的筆錄甩給他們說:“這個王八蛋,昨天下午和一幫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吸白粉,吸得一個個昏昏沉沉的,今天傍晚才騎著摩托車回家。路上毒癮犯了,居然把車開向一隊放學回家的小學生,好在孩子們躲閃得及時,不然非鬧出人命不可!我們把他帶回來,告訴他他爸死了,他眼淚也沒掉一滴。審了半天,什麽有用的也沒問出來,不過他一口咬定有個人有殺害他老爸的重大嫌疑——”


    “誰?”楚天瑛問。


    “田穎。”林鳳衝說。


    “扯他媽的淡!”楚天瑛不禁罵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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