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尚書省外是寂靜一片。


    尚書省分管六部,而尚書省的公廨官吏與六部接洽分理六部事宜,這能夠在尚書省任職的官員,都是京官中的翹楚。


    熟知官場門道,可為官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這官員之間互相掐架的不少見,因為工作上的問題,急眼了動手,在尚武的大唐也是偶爾會發生的事情。


    可鬧得這麽狠的,卻是此生僅見。


    太狠了!


    文人一輩子所求,不過是一個名字。


    身前之名,身後之名。


    生前受萬人敬仰,生後獲得美諡,名留青史。


    陳青兕這是往張文瓘的臉上抹黑,劃上一道擦拭不去的汙點。


    陳青兕不同於常人,他在士林的名望之重,鮮有人比。


    如果他隻是罵一句“無恥”,那也便罷了。


    偏偏特地編了一句“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禮義廉”這種罵人不吐髒字,充滿話題性的對聯。


    相信要不了多久,全天下都會知道張文瓘這位大唐宰相品行無恥,還會傳於後世,成為後世的趣聞談資。


    如果陳青兕真就兌現諾言,在張文瓘百年之後,真去他墳上來這一出,那更是“百世流芳”了。


    張文瓘目視著早已消失的身影,氣得眼睛都直了。


    在這件事上,他自是問心無愧。


    一切為了朝廷大局,蘇定方受些委屈又如何?


    現今朝廷,就是因為有蘇定方、陳青兕的存在,導致了尚武之風,更勝之前。


    想要與民安寧,就必須將這尚武的風氣壓下,不然滿朝文武,人人都想著打仗,效力邊陲,建功立業,如何能夠與民休息?


    張文瓘滿嘴的道理,他不怕跟陳青兕爭論,他也不覺得自己的口才會輸給陳青兕。


    但陳青兕這種上來就丟大,丟了立刻撤退的行為,讓張文瓘是有口難言……


    這人都跑了,自己找誰辯論去?


    但真要將此事當作沒有發生過,張文瓘卻也沒有這個心胸。


    並不是張文瓘沒有這個宰相肚量,實在是陳青兕過於缺德。


    人生在世,總有追求。


    張文瓘已經位居宰輔,到了人臣的巔峰。當前所求,就是施展自己的政治理念,贏得身前身後之名。


    但現在陳青兕直接一刀子紮在他的後腰上,將自己壓下蘇定方的死訊與自己的報喪連在一起。


    這是能夠同日而語的?


    “豎子,欺人太甚。”


    張文瓘忍不下這口氣,叫道:“備馬!”


    無論如何都要將這麵子掙回來,不然真要傳開,自己的名望,雖不至於因此而毀,卻也留下洗涮不去的汙點。


    張文瓘連與周邊同僚作揖道別的心情都沒有了,搶過自家傭人遞來的馬韁,馬不停蹄地向陳青兕的離去的地方奔馳而去。


    尚書右仆射樂彥瑋見狀火急火燎的道:“快,快跟著張相公,莫要出岔子。張可打不過陳先生……”


    陳青兕極少在外人麵前展露武藝,在百濟麵對階伯的舍身一擊,傳出了陳青兕萬夫莫敵,身懷道法,一刀下去,烈火咆哮,單騎透千人的英雄壯舉。


    不過信的人沒有幾個,但盡管如此,也不是張文瓘可以應付的。


    一瞬間無人動身,誰也不想參合其中。


    張文瓘最近風頭確實極盛,但陳青兕的風頭,那是從來沒下來過。


    在李治朝,宰相大起大落的太快,固然權勢極重,卻也少了應有的威信。


    而陳青兕二十過半就已經被暗稱隱相,一直至今,恩寵不減,極有可能就是第二個許敬宗。


    張文瓘這個宰相地位在陳青兕之上不假,細說起來,執掌尚書省統禦六部的張文瓘,還是陳青兕的直係上司,可真鬥起來,孰勝孰敗猶未可知。


    不過很快還是有三人行動了,盡管不願,可真要什麽也不做,仕途也不長久。


    樂彥瑋隨之又吩咐下去,不可嚼舌。


    盡管他這般安排,可所有人都知道,這事瞞不住。


    現在是下職時間,皇城可不隻有一個尚書省。


    三人跟著張文瓘身後,從皇城一直到陳宅。


    張文瓘敲開了陳宅大門,望著眉毛半截,高壯魁梧的周奎,道:“我乃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張文瓘,我要見你們家郎主。”


    周奎繃著臉道:“我家郎主說了,他不屑於寬以律己,嚴以待人之輩為伍,特別點名,張相公不得見。”


    他說著,直接將大門關上了。


    張文瓘氣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罵道:“豎子小兒,此事不說清,我與你沒完。”


    張文瓘終究是一朝宰相,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願丟了自己宰相的風度,拂袖而去。


    陳青兕在尚書省門口質問張文瓘一事,在廟堂上掀起了轟然大波。


    好似地震一樣……


    在廟堂上爆炸開來……


    得到消息的高智周聽極全貌,聽著左聯“一二三四五六七”,右聯“孝悌忠信禮義廉”,忍不住道:“還不如直接上手打一頓呢。”


    他看了看外邊的晚霞,有一種天要塌下來的感覺。


    結果到了第二日,整個廟堂無事發生。


    人人都知道,但無一人敢提。


    陳青兕在兵部的公廨等張文瓘。


    他能夠將張文瓘擋在家門口,卻阻擋不了張文瓘來兵部。


    畢竟張文瓘那是兵部最頂頭的上官。


    “陳尚書,張相公來了!”


    張銘如臨大敵。


    盡管張文瓘是兵部的最頂峰的上官,可陳青兕管理下的兵部,幾乎人人都以他為先,他們阻攔不了張文瓘,隻能讓人拖延一會兒,然後由張銘前來通知。


    “無妨!”陳青兕並不在意,隻是揮手讓他下去。


    張文瓘眼眸中透著一絲疲累,但經過一夜梳理情緒,顯然已經沒有那麽暴躁了。


    陳青兕這邊更是神清氣爽,原本還因為蘇定方的事情,心情煩悶,但因罵了張文瓘,昨夜睡得極好,精神十足。


    “見過張相公!”


    陳青兕就跟沒事人一樣,禮數周全。


    張文瓘見狀更怒,望著陳青兕,問起了相同的話語:“張某跟陳尚書有仇?”


    “無仇!”


    “跟陳尚書有怨?”


    “無怨!”


    陳青兕的答案跟張文瓘回答的一模一樣。


    張文瓘道:“既無仇又無怨,何故當眾羞辱張某?”


    陳青兕訝然道:“在下何曾羞辱張相公?”


    “你……”張文瓘道:“莫不以為這天下就你一聰明人?你那對對聯,難道不是羞辱?”


    “不是!”陳青兕很認真的道:“我是有感而發,實事求是。絕非有意羞辱張相公,是覺得張相公就是這樣的人。如果我錯了,張相公百年之後,不向朝廷報喪,能夠拒絕朝廷的諡號。陳某認輸,聽憑吩咐。便是讓陳某為相公哭喪,披麻戴孝,亦是心甘情願。”


    “如是不能,張相公配得上某聯。”


    張文瓘急道:“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陳青兕針鋒相對道:“在我看來就是一回事。你張相公舍不得身後之名,卻以一己之私,壓下蘇邢公的死訊。蘇邢公為朝廷征戰數十年,功勳之卓著,除衛公以外,無人可與之比肩。如此人物,理應受朝野上下敬慕,受天下敬仰。他病故餘得勝歸途,自當風光厚葬,為其人生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以彰顯朝廷之恩典,全其身後名。”


    “結果呢?因相公一己之私,讓如此功勳卓越的大將,草草了事。天下,哪有這個道理……”


    張文瓘並沒有理會陳青兕的話,而是念了一首詩。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陳尚書可通過這首詩?”


    陳青兕道:“自然聽過!這是楊炯的《從軍行》。”


    張文瓘語重心長的說道:“不錯,是楊炯的《從軍行》。聽了這詩,陳尚書不覺得可怕?”


    “楊炯,楊令明,乃當世神童,今年不過十三歲,便能作得此詩,有如此從軍之誌向。由此可見,天下人心情如何……這股尚武之氣不除,大唐未來堪憂。”


    張文瓘大義凜然,一身正氣,擲地有聲:“國雖大,好戰必亡……”


    陳青兕道:“張相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便因一己之私,委屈他人!寬以律己,嚴以待人,為何,當不上‘無恥’二字。”


    “陳青兕!”


    張文瓘氣得大叫:“某在跟你說大局,壓下蘇邢公的死訊,是為朝廷考慮,是為大唐的江山社稷考慮,是為天下百姓考慮。為天下,我張文瓘無愧於心。”


    陳青兕點了點頭道:“張相公有沒有愧於心,現在說的不算。等你百年之後,自見分曉。”


    張文瓘險些氣背過去道:“這不是一碼事!”


    陳青兕道:“說來說去,張相公還是舍不得身後名,伱可以蔑視他人的身後名,卻不舍自己的身後名!豈不如青樓戲子掛著貞節牌坊?”


    張文瓘差點氣背過去,忍著惡心道:“若為天下,張某自然舍得。”


    陳青兕道:“那某就拭目以待!若張相公做不到,某自會兌現諾言……”


    “你……”


    張文瓘氣得胡子抖動,手指著陳青兕,不住顫抖,道:“不可理喻!”


    他不願再說,直接甩袖而走。


    陳青兕高聲道:“慢走,不送。”


    這便是陳青兕的態度。


    他根本就不想跟張文瓘爭出一個高下,也爭不出一個高下。


    張文瓘重文治,從道理邏輯來說,是完全站得住腳的。


    張文瓘也不是那種道貌岸然之輩,他是真心實意的為百姓計。


    這一點,陳青兕是認同的,所以他才會在對方打壓將官戰後賞賜的時候,沒有與他正麵衝突,而是退讓了一步。


    即便是魏元忠吏部的事情發生,他也沒有直接反抗,隻是將事情攪黃了而已。


    為百姓計,並沒有錯。


    但陳青兕更不覺得自己有錯。


    國雖大,好戰必亡,這話並沒有錯,但這話還有一句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天下太平,靠的不是道理,是實力。


    和平是道理換不來的,空有道理沒有實力,就是餐桌上的一塊肉。


    雙方都有自己的理,雙方都沒有錯。


    注定討論不出一個結果……


    陳青兕若選擇跟張文瓘爭辯,反而落入他的圈套。


    一個討論不出結果的問題,將會引發討論,從而為張文瓘洗白……


    左右兩個理,支持張文瓘的人自然會站在他那邊,覺得張文瓘是對的,為了天下大計,委屈一下蘇定方又如何?


    一旦站在這個製高點來思考事情,道理就不是道理了。


    一句為天下計,任何道理都得臣服。


    這不是陳青兕想要的理,更不是他想要的公道。


    蘇定方此次出戰是抱著必死的心去的,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活著回來……


    甚至於蘇定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夠堅持到什麽時候。


    確實……從結果上來看是好的。


    蘇定方病故於凱旋歸途。


    可現實是蘇定方提前帶著生病的身體,潛伏於積石山,他是有可能直接撐不到吐蕃進攻的。


    陳青兕的計略也未必有效果,真將吐蕃引出來。


    在出征之前,一切都是未可知的事情。


    蘇定方是在這種情況下,抱著可能折戟沉沙的狀態,義無反顧的為朝廷除去心腹之患。


    這樣的人,憑什麽讓他為了所謂的大局大計受委屈?


    蘇定方在曆史上已經夠慘的了,也許後來人並不覺得。


    因為科技太發達,消息傳遞的太快,為蘇定方正名,被埋沒抹黑最慘的大將的帖子視頻,一個個冒出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知道蘇定方,知道這位大唐對外戰爭第一牛人。


    但在十數年前,世人對蘇定方的印象,更多的是一個小人,一個用暗箭射殺了羅藝,涉及害死隋唐第七好漢羅成,最後遭羅通剖腹掏心的小人。


    或許蘇定方不計較這些,但陳青兕卻不能容忍張文瓘為了他口中的大義而委屈了他。


    陳青兕不跟張文瓘講什麽道理,隻知道張文瓘仗著自己宰相的身份,虧待了與國有大功的功臣。


    這才是毋庸置疑的真理。


    陳青兕的態度堅決,張文瓘也無法容忍自己受此莫大的委屈。


    但廟堂之上卻離奇的平靜。


    平靜的出奇,平靜的可怕……


    直至四月一,朔日,大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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