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你,我就不會再錯下去!”


    黑暗中,陡然響起了一個冷峻而威嚴的聲音。


    卡住劉思緲脖子的手頓時一鬆,劉思緲在腳尖踮到地麵的一瞬,右肘狠狠往身後那人的前胸一撞,隻聽“哎喲”一聲痛苦的悶哼,那人向後踉蹌著倒退了幾步。劉思緲借機向前一躍,脫離了險境,來到發出嗬斥的人身邊,一邊揉著脖子,一邊聲音嘶啞地問:“呼延雲,你怎麽來了?”


    “打你手機不通,我就和小郭通了電話,她說你肯定來這裏了,我一路換車趕了過來,到縣城已經很晚了,連出租車都不往狐領子鄉走了,好不容易才租到了一匹馬……”呼延雲說,“你沒事吧?”


    隔著半臂遠,劉思緲也能感到他衣服上發出的寒氣,知道他是剛剛才進的湖畔樓。黑暗中看不清形貌,隻覺得他一雙眼睛十分明亮,心中不由得一暖。雖然因為香茗的緣故,她恨透了這個人,但想想要不是他來得及時,自己險些命喪黃泉,又不由得暗自慶幸,嘴上依舊冷冰冰的:“沒事?你要再晚來半步,我就沒命了!”


    呼延雲卻不計較她口吻刻薄,望著樓道深處,那裏的黑暗如鬆膠一般濃稠。


    “案子破了?”


    “破了。”劉思緲說。


    “知道誰是凶手了?”


    “知道了。”


    “另一起案子呢?”


    劉思緲不禁大吃一驚,呆呆地望著呼延雲的方向,沉默良久才說:“也破了。”


    “知道誰是凶手了?”


    “……也知道了。”


    “兩起案子,兩個密室。”呼延雲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一語中的!


    劉思緲心中更加訝異了,忍不住問:“你怎麽洞察到的?”


    “一個推理。”呼延雲說,“你呢?”


    “物證!”劉思緲斬釘截鐵地說,“鐵一般的物證說明了鐵一般的事實!”


    呼延雲點了點頭,“說說看。”


    “第一個案子,是ktv包間六人——不對,五人命案,死者是李家良、蒙健一、焦豔、宮敬和佟大麗。”劉思緲說,“這起命案的凶手是李家良。”


    “證據是什麽?”


    “偵訊報告顯示:楚天瑛詢問蒙康一,健一公司的六個人為什麽會來湖畔樓時,蒙康一說是李家良和佟大麗提出了一個五行陰陽鏡的改良方案,往陰陽鏡裏注入‘額仁查幹諾爾’的湖水,增加其保健功效。中國有560萬平方公裏的領土,佟大麗怎麽可能知道一個小小的狐領子鄉有這麽一個湖?答案就在李家良的履曆上,‘文革’後期他曾經在這裏插隊,所以這次行程的始作俑者必定是李家良無疑。此外,李家良雖然是倒臥在包間大門旁邊,但我在門的110厘米高度找到了一個楔形的凹點,凹點裏有血跡,聯想到李家良的身高和腹腔受刀,所以,這個凹點應該是他站立、後背靠在門上時,被紮了一刀形成的。這個姿勢不是逃跑,而是頂著門,不讓任何人逃走——他從一開始就想和所有人同歸於盡。”


    劉思緲停了一停,接著說:“當然,這些都隻是間接證據,而最有力的直接證據則是一個遙控器。”


    “遙控器?”呼延雲有點糊塗。


    “在西牆的一個雙人沙發下麵發現的,物證編號為17號。”劉思緲說,“由於呈粉碎狀態,所以沒有引起警方的重視,卻引起了我的懷疑,那個遙控器的受力點太均勻了,受力也明顯過大,是有意跺碎的。為什麽要跺碎它?我將它完整地拚接起來之後,發現它與包間懸吊的電視機不是一個牌子,而且還很新,最關鍵的是,警方隻在這個遙控器的外殼碎片上麵提取到李家良一個人的指紋,這就更加奇怪了。ktv包間的點歌、唱歌,主要靠控製間裏的電腦和操作平台,他一個人把持著電視遙控器做什麽?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麽電視遙控器,隻是做成電視遙控器的模樣。為了防止有人誤用,李家良才一直拿在手中,最後關頭也不忘跺碎它,以蒙蔽警方——它實際遙控的,是我頭頂上的那個殺人工具!”


    呼延雲抬起頭,看著吊頂,黑咕隆咚的什麽也看不見:“什麽殺人工具?”


    “次聲波吹灰器。”劉思緲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鍋爐用的燃料煤粉,含硫量普遍比較高,時間長了,粉塵顆粒積聚燒結,會形成焦渣積灰,使鍋爐效能下降。次聲波吹灰器就是將高強度的次聲波,送入運行中的鍋爐爐體內,通過聲波能量的振動作用,使積灰斷裂和破碎……”


    呼延雲很驚訝,“這種東西能殺人?”


    “能。”劉思緲說,“人的耳朵能聽見頻率範圍20到20000赫茲以內的聲音,20000赫茲以上的叫超聲,20赫茲以下的叫次聲。耳朵雖然聽不見次聲,但人體內髒的固有振動頻率和次聲頻率十分相近,比如胸腹部內髒的固有頻率在4到6赫茲。因此,一旦大功率次聲波作用於人體,就會引起內髒的‘共振’,五髒六腑如同鍋爐內的積灰一樣斷裂和破碎。尤其是心髒,最容易受到損害,引起心肌細胞發生凋亡,屍檢結果往往是急性心梗。


    “1948年的馬六甲海峽慘案,風暴與海浪摩擦產生了次聲波,導致一艘荷蘭商船的船員全部遇難;1968年的法國馬賽慘案,一個次聲波研究所因工作人員擅離崗位,次聲波發射出來,導致附近農莊20多人在幾十秒鍾之內全部死亡。1999年的科索沃戰爭中,美軍使用次聲發生器發射次聲波,幾秒鍾就使大批敵人喪失了戰鬥力……軍事醫學科學院曾經在多個裝有次聲波鍋爐吹灰器的火力發電廠做過環保評估,發現長期暴露在低強度次聲環境中,工人會出現血管係統、呼吸係統、胃腸係統和中樞神經係統功能紊亂——李家良的履曆顯示,他在狐領子鄉插隊期間,曾經到附近的一家發電廠做工,那時的發電廠雖然不會安裝次聲波吹灰器,但我推想:他對這個領域的技術進展不會陌生,因此在策劃殺人期間,他才想到了利用次聲波吹灰器製造一個密室。”


    樓道深處,黑暗繼續凝滯著,那個襲擊者似乎也在傾聽她的講述。


    劉思緲接著說:“我不清楚李家良殺人的動機是什麽,但是很明顯,他絕不僅僅是要這幾個人的性命,而是要徹底搞垮健一公司——一間門窗反鎖的密室,所有人都死掉了,沒有搏鬥痕跡、沒有凶器,室內隻有一麵五行陰陽鏡,公眾當然會懷疑是五行陰陽鏡殺人,從此哪個還敢買健一公司的保健品?這一招可謂釜底抽薪,見血封喉!


    “於是,李家良將次聲波吹灰器加以縮小,改造成吊頂裏的那個留聲機形狀的東西,喇叭對準ktv包間的方向,通過電機轉速,讓一個旋轉閥門按照設定速率開通和關斷氣源的噴口,使噴出的氣流呈間斷的脈衝狀態,形成次聲波,利用吊頂的通道輻射到ktv包間……


    “看到蕾蓉的複檢報告的時候,我就想到這一點了,心髒病突發,很少會內耳出血,如果有,一定是聲音武器的攻擊。噪音是不可能的,如果有震死人的噪音,狐領子鄉絕對不會沒人聽見,所以無非是超聲和次聲,超聲主要用於醫療,致死性強的還是次聲。”劉思緲的聲音有些顫抖,“本來我也難逃一死。次聲的穿透力極強,別說穿透一層和二層的樓板間隔,就是鋼筋水泥的軍事堡壘也不在話下……那天我差點受辱,他們離開我的房間後,因為高燒未退,我還是昏睡過去,當吹灰器啟動時,次聲波將我也震醒了,給我造成了被‘湖水’淹沒的幻覺,使我痛苦萬狀地逃離了湖畔樓——聲音的本質就是一種機械波,所以我才在幻覺中,看到了湖水的波浪洶湧而來……不過,我之所以沒有受到更大傷害,全都是因為這個。”


    說著,她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間挾著一個子彈頭樣的東西。


    “這是3m耳塞,睡覺時塞在耳朵裏,可以降低29分貝的噪音,由於是聚氯乙烯泡沫塑料製成,它還會大大增加次聲的衰減量。”劉思緲的聲音十分淒惻,“我猜想,這是李家良在動手前,給昏睡中的我戴上的……也許他隻帶了一對耳塞,也許他本來想成為包間內的‘幸存者’,但他最終還是把生存的機會留給了我,他不想無辜的我受到傷害……”


    劉思緲有點說不下去了,輕輕地咳了兩下。


    “這麽說,李家良運用聲學手段殺人,居然一次成功了。”呼延雲感歎道。


    “不是的……”劉思緲的聲音忽然沉重起來,“應該說他並沒有完全成功,因此才出現了第二個案子和第二個密室。”


    樓道深處的黑暗輕輕顫抖了一下。


    “這裏我要先插一句,初偵報告上說,警方趕到湖畔樓時,全樓黑漆漆的沒有開燈,胡蘿卜檢查配電箱時發現總閘跳閘了,這是因為吹灰器的電流過大造成的——當然這也在李家良的策劃之內,否則次聲波長時間發送下去,不僅會造成接近湖畔樓的無辜者死傷,密室之謎很容易就會被警方堪破。”劉思緲說,“次聲波殺人是一個很有創意的手段,但在現實中並不多見——原因就在於次聲波的‘劑量’不好控製,殺人效果與個體差異關係很大,十幾秒的發射,可以殺死體質弱的人,但強壯的人可能隻是休克、昏迷。所以,在次聲波發送的短時間裏,蒙健一、焦豔、宮敬和佟大麗猝死,另外兩個人則發生了搏鬥,蒙如虎想奪門而出,李家良擋住門不放他跑,挨了蒙如虎好幾刀。當李家良後背貼著門倒下時,蒙如虎一定也被次聲波震得昏死了過去——注意,是昏死,而不是真死。”


    劉思緲繼續說:“包間門內側的把手上發現的血指紋,經鑒定是蒙如虎的。警方認為,這說明蒙如虎殺死李家良後想奪門而逃,卻被室內的‘第七個人’用煙灰缸砸中後腦勺死亡——我姑且不論這‘第七個人’用什麽辦法能逃避次聲波的傷害,從容地戴上手套拿起煙灰缸砸人,單說蒙如虎的死亡位置,就可以推翻這個結論:蒙如虎的屍體俯臥在包間中心位置的玻璃茶幾邊,他在門把手上留下的指紋沾有李家良的血,說明李家良當時已經沒有力量阻止他了,他為什麽還不盡快逃離?就算這時候他後腦勺挨了那致命的一擊,他的屍體也應該是俯臥在李家良身邊吧?怎麽會倒退至少六七步,到茶幾邊才趴下?如果說他和‘第七個人’發生了搏鬥,為什麽在包間裏沒有發現相關的搏鬥痕跡?所以我的結論是:蒙如虎昏死後醒來,拉開門把手,逃出了ktv包間!


    “於是出現了第二起案子,第二個密室……”劉思緲凝視著樓道深處的黑暗,“當我懷疑蒙如虎曾經逃出過包間的時候,有一點讓我十分困惑,他為什麽又回到包間並遭到殺害?殺死他之後,凶手又是怎樣從內部反鎖上門窗後逃離包間的呢?他為什麽要設置這樣一個密室?既然這不是推理小說,而是現實案件,那麽一定要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後來,呼延,郭小芬把你說的那句話用短信發給了我,讓我醍醐灌頂。沒錯!凶手設置第二個密室的目的,和李家良設置第一個密室的目的,完全一樣——讓人認為那就是一個密室!公眾認為那是密室,就會懷疑五行陰陽鏡輻射殺人。警方認為那是密室,他們走格子也好、現場攝影也好、搜索物證也好,就基本上都是在包間內部進行,而不會對包間外麵進行過多的勘察——因為在他們看來:所有的凶殺和死亡都是在包間內部發生的!


    “領悟到這一點後,我立刻沿著包間門外的這條樓道開始勘察,魯米諾噴劑很快就告訴我,蒙如虎的被殺害地點,其實是在這個地方,接下來的問題是——凶手是誰?密室是怎樣設置的?”劉思緲的雙眼,放射出夜明珠般熠熠的光芒,“我突然想到:初偵報告中存在著一個巨大的疑點,這個疑點就是整個案件的突破口,就是解開密室之謎的鑰匙,就明確指出了凶手究竟是誰!呼延,我相信你也是發現了這個疑點,才洞察了整個案件的真相的。”


    呼延雲平靜地說:“我確實發現了一個疑點……不過,你先說說,看看咱倆發現的是否一樣。”


    “案發後,為了確認受害者的遺物,警方對二樓的客房做過鑒識,每個人房間的門把手上,都有清晰完整的指紋和掌紋,都能和屋裏的個人用品對應上。”劉思緲停頓了一下,對著樓道深處的黑暗厲聲說,“我就不懂了,既然胡蘿卜說他和陳少玲一起進了湖畔樓之後,找你找不到,後來你才出現,說你在二樓逐間打開客房查看——那麽張大山,你當時光著手也好,戴著手套也好,為什麽在二樓‘逐間打開客房查看’的時候,絲毫沒有破壞門把手上的那些指紋?”


    樓道盡頭,背靠著ktv包間門站立的張大山,身子頓時一頓。


    “其實你當時根本不在二樓,你就在包間裏!”劉思緲說,“我推斷的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報警之後,你不放心李大嘴的安全,走進湖畔樓查看,在包間門口碰上了逃出來的蒙如虎,他被次聲波震得神誌失常,揮著刀衝向了你,當時你手裏也許拎著個扳手什麽的,照他腦袋就給了一下,將他打死在地上,樓道裏的血液形態顯示的就是這樣的狀況。當你發現包間裏還有更多屍體的時候,你害怕了,怕警方認為這些人都是你殺的,於是逼迫陳少玲和你一起作假。你們迅速擦掉樓道的血跡,把蒙如虎的屍體搬進包間,放在玻璃茶幾邊。你戴上手套,用煙灰缸照他後腦勺又狠狠砸了幾下,以掩蓋基底傷。接下來,你把凶刀扔在李家良身邊,讓陳少玲將扳手扔進眼淚湖或別的什麽地方,回車裏等著胡蘿卜來。你自己將包間的大門反鎖,躲藏在了靠西牆那張雙人沙發的後麵。”


    回想起那天夜裏,陳少玲回到車裏,坐在自己身邊瑟瑟發抖的情形,劉思緲有些出神,“胡蘿卜來了,陳少玲和他一起走進了湖畔樓,在打開包間大門的時候,她有意將手電筒的光直直地射向正前方的播放控製間,那裏,已經被你們搬進去了一具屍體——宮敬的,目的就是讓胡蘿卜走進犯罪現場的第一眼,不會關注到周圍情況。果然,胡蘿卜馬上走進控製間查看宮敬的死活,就在這時,你從雙人沙發後麵起身,迅速走出了包間,等到合適的時候,再從外麵回到包間裏來……”


    死一樣的寂靜,猶如被風暴淘幹的湖底。


    很久,樓道裏才響起張大山沉悶的聲音,“我……我怕極了,我不想再坐牢,所以才威脅少玲——”


    “你在撒謊。”


    呼延雲淡淡的一句話,打斷了張大山。


    “張大山你在撒謊。”呼延雲的聲音有些傷感,他轉過頭對劉思緲說:“思緲,讓我洞察了事件真相的那個疑點,和你的不一樣。”


    “哦?”劉思緲一時語塞。


    “拿到湖畔樓案件資料之後,我仔細看了一遍,起初並沒有看出什麽蹊蹺,倒是資料夾裏的那張狐領子鄉地圖,引起了我的興趣。按照初偵報告上標示的方位,出事那天夜裏,思緲你站的國道,往前不遠就是草原旅店。而旅店老板楊聰(洋蔥頭)在接受楚天瑛審訊時說,為了等一個客人回來,當晚旅店門廳的燈一直開到十點半。狐領子鄉派出所接到張大山的報警電話是十點十四分,我剛才來的路上還特地沿著國道往西走了走,更加確認:張大山,你和陳少玲那天晚上差點撞到思緲的時候,一定能看到草原旅店的燈光。”


    劉思緲聽糊塗了,“呼延雲,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是,既然如此,在接受警方問詢時,張大山和陳少玲為什麽會不約而同地告訴警方,發現劉思緲一身是血地站在國道上,陳少玲馬上對張大山說‘湖畔樓肯定是出大事了’?”


    “啊!”劉思緲恍然大悟,“這麽說,陳少玲早就知道案發地是湖畔樓——不是張大山挾持了她,而是她挾持了張大山!”


    “胡說!你們胡說!”張大山怒吼著撲了上來,寬闊的臉膛像沉積岩一樣扭曲變形,“殺了蒙如虎的是我,逼少玲串通一起設置密室的也是我!你們不要誣陷好人!”


    突然間,他怔住了。


    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了警車的鳴笛聲。


    他靠在牆上,滿眼的絕望,口裏喃喃自語:“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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