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


    月光皎皎霧淡淡。


    酒香四溢羅織著篝火的光。


    楚月在家人的身邊,似是徹頭徹尾的放輕鬆了。


    楚淩遠遠地望著這一幕,身上的禪衣在拂動,眼神是溫柔的悲憫,神情寫滿了欣慰。


    他仰頭,悲憫眾生如有幾分佛祖相似的眼神,似是穿過了這日的大雪,與長空盡頭、法器靈寶前的家人們互相對視。


    仿佛在問:與之相較,大楚還像一個家嗎?


    分崩離析,支離破碎。


    母親的失望遠去。


    他的遁入空門。


    大哥的牢獄之災。


    時修的瘋癲。


    南音的失明。


    ……


    祖父。


    這便是你想要的大楚。


    大楚的昌盛和衰敗,都要係於明月或南音的身上嗎?


    ……


    楚祥好似讀懂了楚淩的眼神。


    最可笑的是,楚淩麵龐那一道原來深可見骨的紅色刀疤,這般的猙獰醜陋,竟不去怨怪拿刀劈砍他下了殺心的葉楚月,來怪罪他這個兢兢業業圖謀半生為全族人獲取到了榮華富貴的祖父。


    楚祥焉能不把明月當成孫女。


    那個繈褓裏的獨眼女嬰,流淌著他楚祥的血液啊。


    但為了大楚的黎民百姓,為了全天下人的安危,他不得不去出麵當一個惡人。


    九萬年後,明月終於擺脫了焚世天罡魔體,怎奈造化弄人,流落在外的九萬年,養成了心狠手辣且是充滿惡念的一個人。


    現實的風暴推趕著白發蒼蒼年邁的他又一次拿起了九萬年前的那把記憶塵封中的屠刀,再次對準了同一個親人。


    誰又能知他楚祥的用心良苦?


    “哢,哢嚓——”


    楚祥緊緊地攥著煙壺,加重了幾分力道,煙壺的四麵登時出現了醒目的裂痕,並還在朝周圍無規則地擴散,直到“砰”的一聲,煙壺便在楚祥的手掌之中徹底地破碎,無數細小的碎片,割裂開了楚祥的手掌和深如溝壑的紋路。


    轉眼間,滿手都是淋漓的鮮血。


    老人渾然不覺疼,依舊用渾濁又空洞的眼,發直的盯著法器靈寶看。


    他一瞬間,似乎蒼老了許多歲。


    他的視線,看了楚淩,又看了灰頭土臉的楚世遠,神神叨叨的楚時修。


    末了。


    他看向葉楚月。


    不知為何。


    沉穩如他。


    看到葉楚月身邊,有這樣的親情,他竟覺得不舒服。


    這不舒服擴散開來,讓他人也沉悶,提不上勁。


    楚長雲忙往前走,“祖父!”


    “父親!”楚雲城擔心地驚呼。


    楚南音聽見響動聲往後退了一步。


    淺金色的絲綢依舊覆在她的雙目之上。


    她顰了顰眉,有些疑惑,而後偏頭問:“怎,怎麽了?”


    楚祥失魂落魄的,像是個蔫了的失敗者。


    他耷拉著頭,任由兒子為自己處理傷口。


    煙壺的碎片鋒利如刀刃,深深地紮進了掌心血肉。


    不疼。


    完全不疼。


    “爹,你這是做什麽?何須做這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


    楚雲城一麵幫父親挑掉鋒銳的碎片,一麵埋怨道。


    楚祥久久不語,像是丟了神。


    半晌,冷不丁問:“雲城啊,為父,做錯了嗎?”


    楚家兄弟的反目,讓他深感無力。


    楚淩的眼神,刺痛了他。


    年事已高的他。


    迷惘了。


    楚雲城怔愣住,神情恍惚著——


    在他的記憶深處,過去的九萬年歲月裏,從來沒有對與錯的概念。


    又或者說,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是對的。


    他多大義啊。


    他多偉大啊。


    為了大楚的安危。


    親手了結自己的女兒。


    像他這樣的人,該被後世永記,該是青史之上最光輝鮮明的一筆才對啊。怎麽會是錯呢?


    再仔細想想,他心安理得把金瞳放在楚南音的身上,這些年裏,逼迫楚南音成才,不管楚南音的天賦如何,是否已經夠優秀了,在他和楚祥的眼裏,永遠都是不夠的。因為他們這對父子,見識過最純正的金瞳,因而,想把楚南音變成明月,以愛之名去忽視掉楚南音的痛楚,而九萬年裏,明知繈褓裏的孩子在無間地獄自生自滅,絕無生還的可能,未曾想過祭奠一下死去的孩子,甚至連個衣冠塚都吝嗇。


    過往種種猶如走馬燈般放映在楚雲城的腦海之中。


    楚雲城緊皺著眉頭,臉色慘白如紙透出了汗珠。


    他緊咬著牙,手掌不可遏製地抖動了一下,看著同樣複雜無奈的父親,話到咽喉卻出不來。


    “沒有錯。”


    他說:“父親,我們,怎麽會錯呢?”


    賜予她生命是父親。


    將她扼殺是父親。


    怎會錯呢?


    猶記得,那年將明月丟下無間地獄。


    起初他不是冷血的。


    他惆悵悲愴過,酩酊大醉過。


    日日強顏歡笑就是為了支撐這個家。


    他不是第一次殺人。


    卻是第一次殺死自己的孩子。


    背負著這樁秘密好多個年頭,個中的痛苦隻有他自己知道。


    那時,上元燈節,大楚錦繡繁華,萬家燈火慶祝著佳節。


    他找到禮佛的父親,在燭火幽幽的祠堂,看著明滅之中的父親背影,無措地問:“父親,我錯了嗎?”


    父親手中的佛珠崩斷,灑了一地。


    深夜,蒼穹響起了一道霹靂般驚雷。


    嚇得楚雲城驚慌失措。


    父親則回頭看向他,堅定地說:“雲城,你沒錯,我們都沒錯,錯的是她。”是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孩子。


    又一道雷霆乍現。


    轟隆隆的似要撕碎所有人的耳膜。


    詭異的雷聲和熱鬧非凡的街道,像是被割裂成了兩幅畫卷。


    更像是強行拚湊在一起的詭異。


    父子倆對視一笑,互相安慰著彼此的良心走過了大半生。


    風雨飄零裏,都在為大楚找出路。


    “南音,這些年,你會怪爺爺嗎?”楚祥又問。


    楚南音看不見法器靈寶內的畫麵,隻聽得到動靜。


    不知從何時開始,大楚的這個家不像家了。


    楚雲城心顫了一下,手掌內的血液都冰冷了。


    “怪爺爺什麽?”她心如明鏡,卻還是問。


    楚祥繼而道:“怪爺爺下了決定,把明月的眼睛放在你的身上,從未問過年幼的你。而這些年,逼迫你藥浴,想讓你成才,扛起大楚的重擔。時至今日,害得你失去了雙眼。”


    “爺爺是為了孫女好,孫女怎麽會怪爺爺呢。”


    楚南音微微一笑,“父母長輩之愛子,為之計深遠。這些年說起來,也是南音不成器辜負了爺爺和父親的厚望,是南音無能,在諸神之日當眾被人挖了眼睛,是南音沒有那個機緣,明明已經在七殺天登門入室了還被趕出來,亦無天賦,九萬年的藥浴錘煉還不成氣候。爺爺,祖父,是南音無能。”


    她屈膝跪了下去。


    聲聲淒。


    內心苦楚如決堤的潮水。


    字字句句都是自己的所思所想。


    若她有足夠的能力,局麵是否會有所不同呢?


    楚祥備受煎熬的良心和惶恐多日的忐忑,在這一刻似是得到了溫暖和安撫。


    楚南音的一番肺腑之語給了他莫大的鼓舞和力量。


    適才還血液冰涼的他,這會兒又有了年輕時候的鬥誌。


    再接著,便是恨意。


    滲入骨血的恨和滔天大怒。


    “南音尚且懂事,明月卻不明事理。”


    他疾言厲色瞪著靈寶倒映出的一抹黑金色,怒斥道:“不懂長輩用心之深,度日之苦,隻想要貪圖享受,明月實屬不堪枉為人!還想擔大任,還想登天梯,該想想自己配與不配!沒有大楚,她就算來這上界也是舉目無親,真當非親非故的薑君能把她當成自己孩子?即便在薑家若無實力也是站不住腳的。”


    楚祥震怒。


    楚雲城感同身受。


    若明月有幾分明事理,何至於事至此?


    ……


    血海天梯。


    太夫人又備了些齋飯送給了楚淩。


    額外準備另外雙份的佳肴,分別送給了楚世遠和楚時修。


    楚月抱著狐狸提一壺酒,眸光瀲瀲望見這一幕,心思深了深但並未多說什麽。


    她固然不喜楚世遠,卻懂得祖母的心思。


    雪娘為她付出頗多。


    不管楚世遠此次論劍有何目的。


    在這一刻,太夫人是把楚世遠當成雪娘的孩子。


    就算來日不死不休,今日一朝也算是仁至義盡。


    哪怕是要出刀殺人,前夕也要把禮數做周全了。


    這是祖母所教導的仁義。


    “貧僧謝過老夫人。”


    楚淩大方接過了齋飯,感謝道。


    “苦行路萬裏,積福在眾生,辛苦了。”太夫人心疼道。


    “若為眾生苦,便不算辛苦。”楚淩笑道。


    他看破紅塵萬丈諸多事,佛道眾生路才是他的畢生所求。


    太夫人歎了口氣,“你不欠眾生的。”


    “享貴胄之福,不知人生險惡多艱,何不食肉糜,高高在上看他人苦。天賜我皇子身份,卻不積德行善,甚至對孩童動過殺念。老夫人,我不欠眾生,我欠良心債。舉頭三尺有神明,神明點燈菩薩眼,筆筆還債漫漫懺悔路,青天與貧僧作伴。”楚淩說得心平氣和。


    太夫人愣了愣,隨即道:“人各有誌,路在腳下,看清去走便好。”


    太夫人告辭,楚淩卻是喊住了她。


    “老夫人。”


    太夫人身形頓住,訥訥地看著楚淩。


    楚淩眼瞳經文環繞,淺淡的光綻現。


    一雙經文佛音瞳,能看出別人看不到的。


    哪是什麽光鮮亮麗雍容華貴老夫人。


    哪有什麽慈眉善目笑容可掬老前輩。


    不過是個蒼老皮膚年邁身軀被血線切割藏在繃帶下的可憐人。


    日子已經過得如履薄冰之艱難,卻還給他備齋飯,勸他還俗過安生的日子。


    自己腳下的泥濘路分明不好走。


    還總是為別人的悲慘而傷懷。


    小狐狸和楚月都看向了楚淩。


    小狐狸的兩隻爪子正抱著精致的杯盞,喝得幾分醉意瞬間消融,寶石般的眼睛清明又鋒銳地看向了楚淩,且用傳音與楚月說:“經文佛音瞳,楚淩的佛緣很深,已經頓悟了佛音瞳造詣,隻怕已經看出了老夫人在血鬼人族的身份。”


    若是距離遠些,以楚淩現下的道行,怕是看不出來。


    但偏偏老夫人親自去為楚淩送齋飯,感念楚淩的苦行之舉。


    世人對血鬼人族如避洪水猛獸。


    若楚淩此刻指出血鬼人族的身份,隻怕會帶來滅頂之災。


    小狐狸的眼神殺意驟現。


    如若楚淩把話說出了口,他不介意這世上多一道被佛緣熏陶過的血霧。


    而一旦出手,自不會隻是楚淩一人。


    為了永絕後患。


    在場的每一個和阿楚為敵的,他都不會放過。


    誠然,是需要無窮的代價。


    七殺天的一切努力都會成為泡影,努力走向白也會瞬間墜落進黑的深淵再用多少個九萬年都很難洗幹淨。但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的楚淩。


    他固然感念楚淩做過的一些事,就算不是最完美的,但在楚世遠、楚世訣等人的襯托之下,便有著獨特的光輝。但不管楚淩做得多好,見慣了世態炎涼和人性幽暗的小狐狸,是不會去賭人心的,哪怕願賭,也不會拿阿楚和阿楚的家人去賭。


    楚淩到底不是葉無邪。


    楚月似是察覺到了什麽,雙手緊抱著小狐狸,像是隨時會遏製。


    而那側,葉無邪妖邪幽邃的眼眸,斜睨向了楚淩。


    雲淡風輕裏透著銳利的冷意。


    眉梢淡淡一挑,盡顯不羈桀驁。


    墨發的發襯得棱角分明的這張臉,愈發清俊。


    氛圍似已凝固。


    如箭在弦,刀要出鞘。


    太夫人微笑地看著楚淩。


    如同看著親戚家的後輩。


    楚世遠還沒打開太夫人送過來的食盒,兄弟間的感知和他自幼做人的敏銳性,讓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楚淩看。


    楚淩沉吟許久,把普普通通的佛珠手串取出。


    “此佛珠手串,另有洞天,放置著許多佛本,算是我送給老夫人和諸位遠道而來的前輩的禮物。但願佛本,能護諸位餘生平安。”


    楚世遠眉頭緊緊地皺起,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楚淩。


    “佛本?”


    太夫人驚訝道:“如此貴重,焉能好意思收?”


    “於諸位而言,不算貴重。”楚淩說道:“食人齋飯,送人祝福,佛本是貧僧苦行時候的積攢,還望老夫人收下。”


    血鬼人族,佛道祝福。


    格格不入兩殊途。


    他會遭到反噬。


    但他無悔他樂意正如回首之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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