擲地之聲,猶如晴空驚雷。


    一雙雙眼睛,震驚地看向了風輕雲淡如有龍威的步海柔。


    步海柔非但沒有挽留,還同意自願請離楚旗盟。


    話音落。


    步海柔朝著四方頷首作揖。


    禮數顯然是到位了。


    不知情的,恐還以為是誌同道合,商榷對策。


    亦或是有所請求。


    誰知是斷舍離。


    她微笑著,行禮如儀,高貴而優雅。


    作為帝域的王,她已仁至義盡。


    就算要斷盟約,分崩離析,也不過是日出日落,背道而馳左右兩條路,沒有眾人想象中的歇斯底裏和怒不可遏。


    正因如此,讓韓老先生羞愧難當。


    “我明夜大陸,曾得楚帝相助,方才保全己身,而今楚帝危在旦夕,焉有割袍斷義的道理。”


    明夜陸主忽而大笑了一聲,“且不說諸神之日的封印何等艱難,就說星碑龍脈釋放的靈氣無窮無盡,世人受益匪淺,自不能做那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事情。此劫,明夜大陸上下,願與界主,同生共死。”


    他以靈氣為刃,割裂掌心血液。


    血液落入酒杯,洇開了刺目的紅。


    “今朝歃血再同盟,祭我楚旗求生也求死。”


    “界主當初為我明夜大陸的郡主,本座算她半個兄長,大道在天,此生不棄。”


    明夜陸主的笑容爽快愜意,血液流淌,白玉酒杯愈發紅。


    其身後是陳屠等曾拜楚月為師的八個弟子。


    上了年紀,略顯滄桑。


    冷清霜往前邁開了一步,效仿明夜陸主,用短刀割裂開了自己的掌心。


    和明夜陸主不同的是,她的杯盞幹幹淨淨的見底,裏頭沒有半滴酒。


    於是,她盛滿了一杯血,以此為酒,不需要稀釋。


    血腥來見證她對楚帝的忠誠,以及她和楚帝的情誼。


    其餘陸主見狀微吸了吸涼氣,輕皺起眉頭,看向冷清霜的眼神複雜,心情也沉重。


    葉楚月留下的信徒、戰友,都是狠人。


    “柔帝、霜主,抱歉了。”


    韓老先生右手從儲物袋取出一方闊斧。


    “轟”地一下,從腕部斬斷了自己的一隻手掌。


    “老朽滿口仁義道德,卻也知不夠仁義,這頭,是老朽起的,老朽該付出背信棄義的代價。話說再多,都是假的,這隻斷掌,以示老朽對楚帝的歉意。”


    韓老先生咬緊牙關忍著疼說,轉眼間滿頭大汗,灰白的衣裳都已濕透。


    “老陸主!”不少人往前聚集,憂心忡忡,低呼出聲。


    “諸位不必擔心,這是老朽應得的。”


    韓老先生眼神發紅地看向了冷清霜和步海柔,“二位都是有血有肉的重情重義之人,老朽欽佩之,老朽自歎不如。界主和諸位的情誼,天地可鑒,在座諸君可鑒。老朽隻是可惜可悲可歎,諸位和楚帝,都是紅顏薄命,葬身在這不公的世道。諸位女兒身,封侯拜相坐享山河勤勉為帝晝夜苦修俱是明君仁君……”


    老人的語調滄桑而緩慢,因斷了一隻手掌,因失血過多,麵龐則是越發的慘白。


    眾人側耳傾聽,沒有打擾,就連路過的寒風細雪,仿佛也溫柔了許多。


    韓老先生淚水流下,聲線顫抖:“我陸加入楚旗盟的這段時間以來,諸神之日以來,老朽見識到了何為團結,何為戰友之情。老朽由衷欽佩帝域的諸位女君。老朽何嚐不願與諸位繼續共事,共譜下界的繁華,盼這錦繡乾坤來日破海淩駕風雲之上。”


    “然而——”


    老人哽咽,白發有些亂,不似先前的妥帖。


    就連頭上束發的獸玉冠,都歪斜了許多。


    晃晃蕩蕩的,隨時會掉下來。


    有人要上前去攙扶老人。


    老人用完好的手做了一個手勢,阻止欲來關心之人。


    他吞忍下哽咽,壓抑著心情卻又拔高了聲說:“然而天道不公,天公無眼,亂我世道,害我天下不得安生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若執意而行,全軍覆沒,下界就真得不複存在了,起碼要留些血脈!柔帝,老朽又何嚐不盼諸君的好,不盼楚帝的好,奈何世事無常,陰差又陽錯,見不得我等的好啊!”


    淚如雨下。


    字字動人。


    “背棄盟約者,應當做出懲罰,或是割地賠償。”


    韓老陸主說:“不管是我陸,還是跟老朽一道離去的大陸,都會給出相應的懲罰和賠償。若二位不滿,亦可追加,這都是應當的。二位還需要什麽,盡可道出,隻要諸大陸有的,都會傾囊相送。”


    步海柔看著老人真摯的眼,久久無言。


    “韓老陸主。”


    冷清霜冷聲道:“若我要你萬貫家財和數不盡的天材地寶呢?若要你命喪望天殿呢?”


    韓老陸主花白的鬢發隨風而揚,昂首挺胸,灰濁眼眸盡是剛毅決然道:“老朽,甘之如飴,此乃,老朽榮幸。縱然命喪望天殿,奔赴黃泉路,去了九幽阿鼻地獄,也會為楚帝和在座的諸位祈福!”


    言罷,攥緊了闊斧,毅然無情地斬向了自己的腹部。


    “咻!”


    身影閃過。


    金光晃人眼球。


    韓老先生的手被人攥住,眼前出現了偌大粗壯的金鏈子,還有一張俊美無儔少年意氣的側臉。


    他訥訥地看著出現在眼前的燕南姬。


    關於燕南姬,霜主未婚夫,諸陸皆有耳聞,亦有所震撼。


    此人屍傀還能喚回心智,算是修行史上的一大奇跡。


    而且燕南姬的師妹就是界主楚帝。


    “老陸主,你血灑望天,身祭此處,豈非是我們的不是了?”燕南姬反問。


    “是老朽欠考慮了,老朽願在離開星碑地界後,自焚於天。”


    “老陸主,你既為眾生請願開辟出一條生路,便是豪傑大義之人,你不能死。”


    燕南姬看著老人的眼睛說:“老陸主,走吧,好好地活下去。帝域不要諸君財物和土地。”


    “那——?”韓老陸主怔住,驀地扭頭看向了冷清霜。


    冷清霜擦拭著短刀,再將短刀入鞘,隨即道:“老陸主心係天下,道路不同,就換道走。你也說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既要留點血脈和活口,那土地和財物不可或缺,我等豈能帶著諸君好物下那地獄,奈何橋頭碰到了楚帝,也不好交代不是?”


    韓老陸主的視線被滾燙淚水模糊。


    他方才後覺,冷清霜、步海柔等人,都沒想要他的命。


    也不要他的財。


    “老朽,羞愧。”韓老陸主哽聲。


    “為了活命,不磕磣。”


    冷清霜扯動著臉皮笑:“不過還是那一句話,既脫離楚旗盟,就永世不得再入。”


    “霜主放心,我等都不會再入。”


    此番說話之人還是朝陽大陸的陸主夫人。


    朝陽夫人滿頭珠翠,身環鎏金袍。


    她揮動著寬大厚重的袖袍,逆著風冷睨冷清霜說:“若楚旗猛全軍覆沒,不複存在,還有入的必要嗎?但既有往日的情分在,他日定會點香祭拜,為星碑萬物生靈好好地立衣冠塚。”


    “若楚旗盟各陸出事,身後事就不必擔心了。”星輝陸主披著紫龍袍說道:“本座會和朝陽夫人等,好生祭拜。”


    秦鐵牛憤怒地看著他們,但不再是衝動的少年,忍氣吞聲,漠然看這一切。


    “適才忘了說。”冷清霜忽而道:“星輝、朝陽二陸,需繳叛盟財物和疆土賠償。”


    朝陽夫人、星輝陸主驀地愣住。


    顯然沒想到冷清霜會殺這麽一記回馬槍。


    朝陽夫人顰了顰眉,“憑什麽老陸主他們不用繳、賠,我們卻需要?”


    “憑他們要臉,二位臉都不要。”冷清霜毫不客氣道:“滾出去吧。”


    “你——”


    “本座說了,滾——出——去。”


    冷清霜咬字極重,周身的肅殺之氣近乎快要凝為實質,“那麽,是二位自己滾,還是,我帝域戰士請二位走?”


    “不勞煩冷姑娘了。”


    朝陽夫人冷笑,“既是一別兩寬,那便在此望天殿,祝冷、步二位姑娘,壽與天齊,洪福不盡!”


    “多謝。”步海柔道。


    “想直接走的人,直接跟本宮走!”朝陽夫人赫然道:“往後,朝陽、星輝二陸會為諸君保駕護航,遮風擋雨。”


    不少陸主和各陸將軍、長老都蠢蠢欲動。


    三十多個大陸的人,朝陽夫人、星輝陸主離去。


    對於朝陽夫人來說,還是有些少了,不夠氣派漲麵兒。


    “韓老陸主,你不是想走嗎,因何留下?”朝陽夫人問。


    “今朝離去實屬不得已,從前總想著,若有生之年,能見楚帝一麵,定要三叩九拜。”


    韓老陸主說:“從前覺得吧,老朽年邁,怕是熬不到那個時候了,如今還沒等到,就要離開楚旗盟。享受了楚帝的好處和星碑龍脈的靈氣,今朝離去,也不該失了禮數,當再拜楚帝。”


    韓老陸主帶著自己的人,來到女帝雕塑的腳下,屈膝而跪。


    除此之外,還有陸陸續續而來的陸主。


    這些人,都是不願留下,要去找到生路的。


    「愚不可及。」


    朝陽夫人腦海閃過一個想法,出聲道:“我們走——”


    那些虛頭巴腦的她不在乎。


    要走就是走。


    什麽禮數?


    真讓人覺得好笑。


    以朝陽、星輝二陸為首的諸君乘靈鳥踏雲離開之際,韓老陸主、和田陸主等黑壓壓的一百多個陸,朝著雕塑下跪,真摯而虔誠的完成了三叩九拜不枉費君臣一場。


    此乃,道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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