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梅與譚白虎一下飛機便打了個出租車,直撲雲霧山。雲霧山位於九華山附近,樹大山高,雖是暮冬時節,這裏卻依然林木蒼翠,姹紫嫣紅。


    山色雖美,可龔梅的心情卻不佳。因為,她們千裏迢迢的趕了來,結果在馮瘸子的門診室,隻拿了個“外地二十一號”!馮瘸子的老婆熱情洋溢地告訴兩位遠道而來的求醫者:“後天再來,二十一號就排到哩!”


    譚白虎不解其意,大驚小怪地問:“你們家抓號,為啥子還分外地、本地?”


    “是照顧外地人哩!”馮瘸子的老婆是一個黑臉膛的駝背女,膛音洪亮,皮膚有幾許粗糙的褶皺,但卻沒有顯示衰老的細紋;腿腳靈便,行動迅捷,以至於無法斷定她的年齡。


    “本地人要多得多吧?”龔梅對馮瘸子一家半農半醫、不仙不俗的勁頭很感興趣。


    “本地人早就抓到三百多號哩,咋說也要排到下個月去哩!”


    雲霧山下是雲霧鎮,雲霧鎮是在兩座大山之間、一條大河之側的平壩上修建的千年古鎮。在蜿蜒的石子路上,一座座曆經千百年的漢白玉貞潔牌坊,在雲霧中依稀可見;在白牆青瓦的院落旁,溪流隨處就在眼前;溪流上架起的土石結構的拱橋,倒映著青年村婦的倩影,宛如仙境、美輪美奐!


    龔梅隻得與譚白虎一起在雲霧鎮住下了。她們的住宿地,是一棟木製結構的小樓。這棟小樓的後麵,緊挨著一座呈七十五度角陡峭而上的小山。龔梅讓譚白虎住在了自己隔壁的房間。譚白虎欣喜若狂起來,因為這兩間房之間隻隔著一塊不厚的木板,他不但成了美女行長的守護神,而且成了美女行長聲音的竊聽者!


    剛一安頓好了,龔梅便招呼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小職員,逛街去了。


    “龔行,您咋曉得這裏有啥子土郎中呢?”譚白虎見慣了家鄉的窮山惡水,一顆沒經過藝術熏陶的心,也在這夢幻一般的美景裏頓悟了啥子是美感。


    “還不是用三十六張保單,從保險公司換的!”龔梅在雲霧鎮一條蜿蜒的商街上,慢慢地走著,她不時地走進農家狹小的店鋪,欣賞與玩味著民間工藝品。


    “可老康又是從啥子地方曉得這個土郎中的呢?”譚白虎在美女行長身邊呆得時間一長,對美女的甜蜜情感多了,對行長的畏懼之心就等量地少了。


    龔梅仿佛在一門心思地玩味著雲霧鎮的土產漆器,沒說話。其實,她的心裏也在惦記那個陌生人的鬼祟之事。他為什麽要給老康提供消息?是這個陌生人神經不正常,還是老康有意撒謊?


    在蜿蜒商街的盡頭,是齷齪的垃圾場;在垃圾場的旁邊,有一間用竹幹作支柱,用土、草作牆,用茅草和塑料布作頂的茅草屋。茅草屋的四壁斑駁,房頂烏黑,慘境與江南小鎮的秀麗極不協調。遠遠的,還能聽到從茅草屋裏傳來的呻吟之聲。


    一個賣安徽茶葉的店鋪小老板告訴龔梅:“這家是撿破爛的!幾年前從山裏下來,守著破爛堆,就不動窩哩!”


    “政府不管嗎?”龔梅問。


    “咋樣管哩?一個殘疾女人,五十多歲,再帶一個七十多歲老娘,鄉政府哪裏找錢,養她們嘛?”小老板一臉苦相。


    譚白虎很不客氣地問:“她們偷東西嗎?”


    小老板搖搖頭:“她們倒是規矩人!隻是命不好!人家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可殘疾女人的老公不但不管她們吃飯,反而帶著一個豁嘴兒子到北京上大學去哩!”


    龔梅對小老板的話不肯苟同,提出了不同的想法:“會不會殘疾女人為了兒子有出息,心甘情願地犧牲自己呢!?”


    小老板做出不屑的神情,說:“她兒子上大學也不會有啥出息!她是瘸子,她的兒子生下來就是豁嘴哩!考上京城大學,還是交了錢,學校才要的哩!”


    譚白虎越聽越覺乎著這個京城大學的豁嘴學生像自己撿槍那天晚上來銀行兌換錯幣的馬苦苦!他趕緊好奇地問:“這家人姓啥子?”


    “我們這裏的女人,姓是沒人曉得的!”


    “她男人呢?姓啥子?”


    小老板停下手中的活,思索著:“她男人姓馬,叫個啥子東西我還真的不曉得哩!”


    “女人的兒子呢?叫啥子?”


    小老板回答得很幹脆:“馬苦苦!他這名字,好怪好怪否?”


    譚白虎立刻驚喜了瘦臉,對龔梅小聲說:“原來,這家人的兒子就是上次來咱們銀行換錯幣、申請助學貸款的豁嘴大學生!”


    龔梅早已經忘掉了這碼子事情,不是很上心地問:“最後,兌換錯幣和貸款的事情,怎麽處理的?”


    “您不是說,不放這類貸款的嗎?您那天交待完了,我特意到左忠堂那裏去了一趟,把您的想法告訴他了!他還說,那錯幣比一般的錢還值錢呢!”


    龔梅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沒支聲。其實,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很複雜。她對那張錯幣的價值是不是高於真幣沒有興趣,隻是覺得按照銀行規避風險的原則,不給豁嘴大學生貸款的決定雖然沒半點錯誤,但是,麵對著江南美景下這間破草房和破草房裏那一定是困苦不堪的兩個女人時,她忽然為自己的決定感到了汗顏和內心的酸楚,她仿佛感覺自己欠了這家窮人的良心債。這一對艱難活著的女人,可以舍棄自己的一切來支持馬苦苦讀書,而自己卻在國家政策準許的情況下,為了自己規避風險,竟不肯讓向馬苦苦伸出援助之手!她在心裏不斷地問自己:“當時是怎麽想的!?怎麽會做出這樣不盡情理的決定!?自己在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個鐵板一塊、不盡情理的人!”


    “以後,我們支行也對真正的窮學生開辦助學貸款!”龔梅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低,聲調暗啞極了。


    譚白虎猜到美女行長一準兒是觸景生情了,便終於聰明了一回,用事實來安慰自己心中的美神:“龔行,您甭為難!當時,您也不知道這個馬苦苦的真實情況!而且,馬苦苦後來,壓根兒就沒再來!”


    小老板見兩個外地人都動了惻隱之心,自己倒笑了:“要是這社會上的人都像你們二位一樣有同情心就好哩!聽馬苦苦的殘疾娘說,京城大學因為馬苦苦交不起學費,已經不準許他考試哩!你們想,一個學生連考試成績都沒有,還咋畢業?一個畢不了業的學生上大學,還有啥用?前幾天,看報紙上說,有個大學生叫馬加爵。因為自卑,犯了神經病,把同學殺了好幾個!馬苦苦這孩子,脆弱又虛榮,自卑得很,跟那個馬加爵差不多,是一個不是自殺,就是殺人的殃子!我看這一家人的辛苦,算是白費哩!”


    龔梅終於沒有忍心去看馬苦苦的殘疾母親和七十多歲的姥姥。她不想把別人的困苦當成自己獵奇的材料;也不想通過當眾排出兜裏的一點兒人民幣而消除自己欠了豁嘴學生的良心債。當她遠遠地看著那間破草房的時候,仿佛已經聽到了兩個女人饑寒交迫的痛苦的呻吟;她忽然感到那兩個貧困交加的女人的靈魂,似乎正在那間毛草房裏升騰,她們變得異常美麗、異常高大,因為,她曉得,這是兩個為了別人的好日子,甘願讓自己下地獄的高尚的靈魂!在那個時刻,她的眼睛模糊了,淚水從那一對秀麗的杏眼裏,像腳下的潺潺小溪一樣,無聲地流淌出來。


    就在那天的晚上,在垃圾場旁邊那間破草房下,借著朦朦朧朧的月色,有人看到了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影。那個身影沒有敲響破草房的門,隻在破草房下蹲了片刻,就像影子一樣,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第二天,雲霧鎮的大街小巷裏,流傳開了一個美妙而神奇的故事。說有一個仙女悄然下凡了,她長得嬌小玲瓏、美貌無比。她順著月光飄然而下,給雲霧鎮帶來了真情的關愛。她乘著月色的翅膀,給雲霧鎮最困苦不堪的一家人,給那一殘一老兩個老婦人,如雪中送炭一般地悄悄撒落了人民幣:一千元!


    在雲霧鎮挨到了第三天,龔梅和譚白虎終於見到了土郎中馮瘸子。這個人間半仙的外形卻沒有半點仙氣,瘦小枯幹的身板兒,獐頭鼠目的長相,一口長而黃的齜牙咬在下唇上。他的皮膚呈古銅色,幾乎沒有一點兒皺紋,長發茂密而油黑,像個道人一樣盤在頭頂,比他的老婆更難判斷年齡。


    龔梅趕緊按照老康的書麵材料,把阮大頭老娘的瘙癢症描述給馮瘸子聽。譚白虎倒是會開動腦筋了,將信將疑地問:“不號脈,能行嗎?”


    馮瘸子不動聲色地閉目聽著龔梅的病情敘述,譚白虎疑慮的話音未落,就用一隻古舊的毛筆,在安徽土產宣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味藥方,對門口的駝背老婆招呼道:“他娘,抓藥!”


    龔梅讒巴巴地望著藥方,遲疑著問:“這方子……”


    馮瘸子立刻明白了龔梅的意思,打斷了她的話:“一副三包,隻吃一副,可以好一個月;二副連著吃了,可以包好!俺給你們開三副藥,這樣即便是病人吃了一副之後,沒連著吃,再犯之後,隻要再連續吃一回,也是可以包治的!”


    龔梅聽了馮瘸子的話,仿佛感覺這個山野半仙已經真的鑽進了自己的骨子裏。她不遠千裏來拿這味藥,不就是為了拿捏住阮大頭嗎?對於阮大頭這樣的老流氓,自己能夠讓其老娘一次就好徹底嗎?沒有存款入帳,沒有存款穩定在五一支行,當然不能!


    她想到這裏,開始從心底裏佩服麵前這個其貌不揚的瘸子,以至於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譚白虎似乎並沒悟到馮瘸子的大智慧,也沒想到此時美女行長的心情,依然大大咧咧地嚷嚷著:“那不行!這方子我們得帶走!”


    馮瘸子非常有耐性,不動聲色地勸解道:“不是老夫俺舍不得方子,是你們拿回去也沒啥用!同仁堂沒俺的藥,而且這方子除了俺老婆子,也沒第二個人看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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