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自不量力害死了他!是你的自不量力害死了他……”


    蔡桑子臨走前留下的這句話一直在木歸客的腦子裏回響,仿若一道揮之不去的迷障籠罩在他的心頭。


    少年躺在冰冷的臥榻上,輾轉反側卻總睡不著,他看著漆黑的房間,心裏五味雜陳,極不是滋味。


    他奮不顧身也要與蔡桑子周旋到底,為的就是救那魔族幼子脫離魔爪,現在人已經被秋商信救走,可他卻絲毫開心不起來。


    雖然救人的目的達到了,但結果卻是糟糕透頂。


    蔡桑子確是一位心狠手辣的邪修,他先殺害那魔族女人,從而激發魔族男人的怨怒,按照他原本的想法,該是當著男人的麵一並殺掉那小孩,若非秋商信及時出手營救,恐怕真就讓他奸計得逞了。


    那對魔族男女的慘死曆曆在目,這儼然已經成了木歸客的心魔。


    “若是我有秋大俠一半的本事,或許就能將他們三人全部救出,也就不會導致悲劇的發生了。”


    木歸客的心裏充滿懊悔與自責,他痛恨自己的無能與無知!


    木歸客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望了一眼對床熟睡的少女,便靜悄悄地開門離開了艙室,獨自一人來到船頭的甲板上。


    夜空中密布的烏雲還沒有散去,這本來應該是一場大雨來臨前的征兆,可是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卻不見一滴雨點落下,微涼的夜風也沒有吹散這些烏雲的意思,它們就像是積蓄已久的負麵情緒,既找不到內在的宣泄的出口,又沒有外人為其排憂,隻能一直壓抑在心裏。


    此時已是夜深人靜的淩晨,所有船客都已經進入夢鄉,外麵空無一人。


    少年坐了下來,雙手抱膝,遙望江水與天際的交接,微涼的夜風吹拂著他的發梢,使他的臉色看上去有些發白。單薄的背影與漆黑的夜幕融合,顯得他是那樣的孤獨寂寞。


    晚間的事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他越想越難過,眼淚終於抑製不住的流了下來。


    他正黯然神傷的時候,忽覺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略感詫異的轉頭去看,正迎上戚瑤璘那雙充滿笑意的雙眸。


    少女臉色平靜如水,在少年身旁坐下,將手中明玕放在腳邊,仰頭望向烏雲密布的天空。


    木歸客趕緊胡亂抹掉眼淚,有些不知所措地撥弄著手指,良久才開口問道:“什麽時候醒的?”


    “你離開房間的時候。”戚瑤璘微微側目。


    兩人相視沉默了一會,木歸客歉然道:“抱歉,打擾你休息了。”


    戚瑤璘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沒關係,本來也沒什麽睡意。”


    她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木歸客,噘了噘小嘴,笑盈盈地道:“眼淚都糊在眼圈上了,快用它擦擦吧,小花貓。”


    木歸客瞧著手裏的帕子,失了一會神後,還是依言照做了。


    戚瑤璘雙手抱膝,將臉埋進臂彎,等木歸客擦完眼淚,才問道:“你心事很重,憋在心裏可不好,和我說說吧。”


    木歸客垂下腦袋,眉頭耷拉下來,情緒十分低落,哀默了一會後,說道:“我將事情搞砸了,若非是我自不量力,一意孤行,那孩子的父母不會死的。”


    戚瑤璘正襟危坐,瞧著少年悲傷的樣子,心裏同樣十分難過,認真地說道:“這件事不能怪你,你已經盡力了,要怪就怪那惡人太陰毒了,秋大俠都不能阻止他行凶。他當著你的麵殘忍殺人,又留下那句傷人的話,意圖太明顯了,這是他的攻心之計,為的就是讓你感到愧疚,從此一蹶不振,我們可不能上他的當。”


    木歸客點點頭,神色黯然:“這些我都懂,可我心裏那道坎兒卻過不去。”


    戚瑤璘想安慰他,卻不知如何開口,此刻唯有走進他的心裏,才能想出開導的辦法,她將自己代入木歸客,盡可能去感同身受。


    她想著想著,眼簾不覺也垂了下來,同樣陷入哀默之中。


    “璘兒,你知道我離家遠遊的目的嗎?”木歸客忽然開口問道。


    戚瑤璘回過神來,微微頷首:“你和我說過的,你說這是一種修行的方式,就像行腳的苦行僧那樣,經曆風吹日曬、千辛萬苦,從而達到磨礪心性的目的,在修為上也會有所突破。你還和我說過,你的爹爹和祖父少年時都曾獨自出門遠遊修行,你這算是繼承家族傳統了吧。”


    “其實這隻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想爭一口氣。”木歸客抬起頭,眼神悄悄發生變化,由哀傷轉為剛毅。


    “爭一口氣?”戚瑤璘茫然地看著他。


    木歸客點頭道:“家祖身為天師盟的盟主,爹爹在盟中同樣擔任重要職位,我從小就被家裏寄予厚望,希望我能繼承家族衣缽,成為一名合格的天師,從而可以接管天師盟,將敝盟發揚光大。”


    “那不是挺好的。”戚瑤璘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木歸客接著道:“在我三歲的時候,爹爹就開始教我修行的法門。”


    戚瑤璘訝道:“我三歲的時候走路還不穩呢!”


    “其實我也是。”木歸客啞然失笑,續道,“當時的我什麽也不懂,以為那是什麽好玩的東西,就胡亂照著父親的樣子去做,也沒怎麽用心。可想而知,這樣修行是不會有成效的。爹爹見我一點長進沒有,就板起臉孔對我大聲斥罵,說我天資愚笨,隻顧玩鬧,不思進取。還是小孩子的我當然聽不懂他的話,但大人的責罵聲我是知道的,我被嚇得哇哇大哭。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怠慢,乖乖地跟著爹爹練功,在他的指導下,終於在五歲時給靈根開竅,順利進入修術的領域。即使這樣,爹爹還是認為我進度緩慢,說我天生愚鈍,學什麽都比別人慢一步,無論我怎樣做,都得不到他的認可。”


    “原來阿客的爹爹對他這樣嚴厲,在這樣壓抑的環境中成長,人的性格想不內向恐怕都難。”


    戚瑤璘暗暗唏噓,說道:“你爹爹想必是為了激勵你才這麽說的,老陸和我說過,你的天資非常出色,如果腳踏實地努力去修行,假以時日必能名動天下。”


    “或許吧。”木歸客苦笑道,“爹爹曾經有過一名弟子,他的名字叫李歸,是我的師兄。”


    “曾經?”戚瑤璘一愕。


    “李師兄在執行一次任務的時候死了。”木歸客戚然一歎,“爹爹說他是位百年難得一遇的修行天才,三歲時就已成功開竅,六歲時熟讀天師門內所有典籍,八歲時研發出一門獨屬於自己的練功法門,從此以後功力突飛猛進,十歲時修為造詣小有所成,等到十四歲的時候功力就已經可以比肩爹爹,李師兄是名副其實的天才。爹爹常常拿他與我做比較,在我眼裏李師兄就像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從小到大一直橫斷在我修行的路上。”


    “這樣來看,他確實十分了不起,那他……”戚瑤璘欲言又止。


    木歸客知道她要問什麽,接著道:“那一年李師兄十六歲,隨我爺爺與爹爹去一個地方平定妖災,就是在這次任務中,李師兄不幸殞命的。他為了從一群妖人手裏救一位小女孩,不惜自損壽元向天借修為,最後孩子得救了,可他卻壽元耗盡而亡。李師兄死後,爹爹很傷心,為了紀念他,便給我取名‘歸客’。”


    木歸客長歎一聲:“李師兄是好樣的,我要以他為榜樣。我此次出來遊曆不光為了增進修為,還想在中州闖出一個名堂,讓爹爹為我感到驕傲。”


    戚瑤璘暗暗吃驚,凝視著他深邃的眼睛,惻然道:“上次你執意要去風蝕骨原捉鬼和這次你奮不顧身也要救那魔族孩子,其實你的目的都是想要向伯父證明自己,是嗎?”


    木歸客幽幽地道:“不光是為了證明自己,這同樣是我心中的道,懲惡揚善、鋤強扶弱本就是天師的職責。”


    戚瑤璘瞪著他,眼神變得犀利,嗔道:“可你不該讓自己陷入險地!你堅守的道是對的,可你的做法我不完全認同,懲惡揚善的前提應該是量力而行,進退自如,隻有自己安全,才能幫助更多的人。”


    木歸客茫然地與她對視,聲音有些顫抖:“你也覺得我自不量力了嗎?”


    戚瑤璘微微一怔,隨即一滴淚從眼角滑落,哽咽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被那大壞蛋打落江裏,龍爺爺將你救上來時候,你當時的樣子差點嚇死我,你知道我有多替你擔心嗎?”


    “對……對不起。”木歸客垂下腦袋。


    戚瑤璘搖搖頭,平複了一下心情,慢條斯理地說道:“你不該向我說對不起,你該向自己說對不起,要是你的媽媽知道你的遭際,她該多擔心難過啊!堅守天師的職責是沒有錯,但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為了救別人而犧牲自己,那樣的人我很佩服,但我不讚同他的做法!我曾經在納虛宗的學堂裏偷聽夫子講課,明白了很多的道理。其中有一條是這樣說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你知道這句話什麽意思嗎?”


    木歸客低頭沉思,沒有回答。


    戚瑤璘繼續道:“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父母給的,自己唯有好好嗬護保養,沒有私自損毀傷害的權利,這既是對自己的負責,也是對父母行孝的開始。至於後一句,夫子所講,我並不完全認同,揚名立萬、光宗耀祖說是行孝的終點,在我看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不如說闔家安康、子孫綿延才是終點更為準確些,因為我覺得這是所有父母都想看到的。我無父無母,尚且珍視自己的性命,你父母安康,更不該讓自己陷入險境,讓他們為你傷心!”


    木歸客沉默片晌,歉然道:“璘兒,你教訓的是,是我魯莽了。”


    戚瑤璘盯著他的眼睛,正色道:“那你向我做個保證,以後絕不讓自己陷入險地。”


    兩人四目相對,木歸客一臉認真地說道:“我保證!”


    戚瑤璘擦掉眼淚,滿意地笑道:“我們以後的路還長,將來還會遇到很多的人和事,我們不應該急於證明自己,而是要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將來的路才能更平坦,我們才能走的更遠。”


    木歸客反複琢磨,覺得很有道理,欣然點頭:“璘兒,你懂的道理真不少。”同時也感到慚愧,自己修行多年,卻比不上一個小姑娘,真是值得深思反省。


    戚瑤璘小臉一紅,微笑道:“這些道理都是我聽夫子講的,原本我是不懂的,但今晚我好像明白了許多。阿客,你的天賦很好,不比任何人差,在我眼裏你是個非常上進的人,未來的成就一定不可限量。”


    “璘兒,謝謝你。”木歸客深受感動,心頭籠罩的烏雲終於散去,心情逐漸好轉。


    戚瑤璘轉憂為喜,接著道:“那大壞蛋說的話你不許放在心上,我們就當它是癩皮狗的亂叫。我在納虛宗上時,總有人對我指指點點,我權當他們是王八念經呢。阿客,你將眼睛閉上,腦子裏想大壞蛋走時張嘴的模樣,但你可不許想他說的話。”


    木歸客不明她的用意,但還是依言照做。


    戚瑤璘見他閉上眼睛,便湊到他耳邊,輕輕地道:“汪汪汪……”


    木歸客聞聲開懷地笑了,戚瑤璘叫了幾聲後也笑了,兩個少年四目相對,不覺小臉都是一紅。


    “璘兒,你真好。”


    “那我可要壞起來了。”


    戚瑤璘嘻嘻一笑,伸手到木歸客的腋下,去嗬他的癢。


    木歸客渾身酥癢,笑的前仰後合,趕緊將手臂夾緊,不讓她來嗬癢。可少女是那樣的調皮,小手神出鬼沒地在少年的身上試探,少年遮掩不住,也伸手去嗬她的癢。


    在駕駛艙昏昏欲睡的船老大聞聲向外張望,見船頭的甲板上兩個少年正在互相逗樂,他們的歡聲笑語使這個夜晚變得不再單調,也使他的困意全消,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童真般的微笑。


    兩個少年玩的累了便躺在甲板上,仰麵看著天空。


    休息了一會,戚瑤璘坐起身,將明玕遞到木歸客眼前,笑盈盈地道:“教我練劍。”


    木歸客也來了興致,跳起身來,抽出明玕,沉思片晌後,微笑道:“我教你三招作為基本功,雖然隻有三招,但你可不要小瞧,其中變化卻多,包含點、刺、劈、掃、截、抹、撩等諸多要義,攻守兼備,要完全掌握可不容易。不過璘兒你那麽聰明,一定可以很快學會的。”


    戚瑤璘玩心大起,做出神態恭敬的樣子:“承蒙小哥哥師父看得起,徒兒一定用心學習。”


    兩人相視一笑後,木歸客提劍站定,以慢動作將三招劍法演示出來,並加以詳細的解釋。


    “璘兒,你記住了嗎?”


    戚瑤璘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在腦子裏回憶了一遍。


    “如果沒記住也不要緊,我再演示一遍。”


    “我記住了,我練一遍你瞧瞧,看看對不對。”


    戚瑤璘手提明玕的竹鞘,學著木歸客的模樣站定。


    “我開始啦!”


    她手臂前伸,竹竿前刺,接著按照順序一一練下去,學的有模有樣,練完後興衝衝地跑到木歸客麵前,迫不及待地問道:“我練的怎麽樣?”


    木歸客柔聲讚道:“練的非常好。”


    戚瑤璘雀躍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學其他招式了。”


    木歸客搖頭:“還不行,要將這三招練熟。”


    戚瑤璘有些失望,木歸客瞧著她,微微一笑:“一步一個腳印,這可是你教我的,怎麽你卻先忘了。”


    戚瑤璘啞然失笑,興致昂然地道:“好,今晚我就將它練熟!”說罷揮舞竹鞘,專心地練了起來,木歸客在旁指點,有不對的地方加以指正。


    也不知過了多久,二人覺得臉上有水滴滾落,抬頭向天上看時,就見稀稀落落的雨點落了下來,醞釀已久的一場大雨終於來臨。


    “我們回去吧,雨要下大了。”木歸客道。


    戚瑤璘將竹劍歸鞘,望向背對著自己的少年,腦中冒出個調皮的想法。


    她忽然躍上少年的背,雙手摟著他的頸項,笑嘻嘻地道:“阿客,我累了,你背我回去吧,我想伏在你的肩上眯一會,好不好?”說到最後語氣中頗有撒嬌之意。


    木歸客俊臉一紅,心裏甜絲絲的,欣然答應一聲,托穩少女的身子,緩步向船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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