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駱已經走了五天,我什麽都沒有做。每天早上起來,洗漱後吃早餐,打掃房間,然後泡一杯茶,坐在桌前,打開電腦。我沒有寫一個字,也沒有按他的交待打點行裝,沒有出門,也沒有聯係朋友。


    他每天打電話來,還是那樣,有時一兩個小時,有時就三個字。不知道為什麽,一聽見他的聲音,我就好了。我想和他談談那個情緒,可是聽著他的聲音,我就忘記了,每次電話一掛,我一個人坐在房間裏,四周靜悄悄的,那個情緒又來了,我無法理解,盼望他快點回來。


    周六的下午我給母親打電話,她問我最近寫得如何,我說還好,又說過幾天我可能要回去,她說來之前先打個電話。


    我上網打開信箱,孫婷給我寫了一封信,大意是問好,說要和男朋友出去旅遊,並且問我的感覺如何,那個男人怎麽樣?


    史號哲也寫了一封信,要我有空和他聯係。


    我給孫婷回了信,問她是和哪個男朋友出去旅遊,當心穿幫。給史號哲的回信寫了一半又刪了,在我的生活格局徹底打破之前,我不想告訴他。


    我拿出手機,猶豫著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我正在猶豫的時候,手機響了,居然是他打來的。他問我在哪兒,我說在家裏,他說他和朋友們在頂點酒吧,如果沒事就出來坐坐,我拿著手機站起來,到廚房加水,窗外的陽光很好,兩個小姑娘在院子裏跳皮筋,皮筋一頭綁在泡桐樹上,一頭綁在電線杆上。我說好吧,我一會兒過來。


    天氣有點涼,我穿了一件藍色的短袖毛衣,外麵套了一件黑色羊毛衫,化妝時我發現氣色不太好,便擦了一些胭脂。


    我走出院門,街上比平時的人多,有點熱熱鬧鬧的樣子。


    我從小街口坐車到了市中心,那兒人更多,二八月份亂穿衣,女孩們的打扮各式各樣,不見得都好看,卻有一股子拚命追求的勁兒。我看著她們,這是將近大半個月來我第一次到市中心,感覺上有一點陌生。我的腳步越來越慢,我想回去了。


    我拿出手機,本來想給史號哲打電話,卻拔了方駱的號碼,他正在通話中。


    我掛了電話,不到五秒,他打來了,他說你怎麽了,手機占線,我說剛剛給你打呢,他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們倆真不像話。


    “什麽不像話?”


    “你知道。”


    他在北京,我在同城,我們幾乎同時想到了對方,我笑了。


    “小喬,”他顯得很激動:“我全部辦完了,明天我就回來。”


    “真的?”我問:“不是說要十天嗎?”


    “我哪兒還等得了十天!”他說:“他媽的十天!我怎麽等得了?”


    “方駱,”我喊了一聲,我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說“他媽的,”我低低地說了一句:“我愛你。”


    “我愛你,”他回答,估計是我身邊鬧轟轟的聲音,他問我:“在外麵嗎?”


    “是啊,去頂點酒吧。”


    “哦,”他應了一聲:“頂點酒吧,幹什麽?”


    “喝茶。”


    “和誰?”


    “都是那些人,你認識的。”


    “是嗎,”他想了想說:“好吧,放你半天假,看我明天回來怎麽收拾你。”


    “你怎麽收拾我?”我拖著懶洋洋的聲音笑著問,我知道那個聲音聽上去又性感又撩人。


    “你知道。”他說。


    “我不知道。”


    “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他咬牙切齒地說:“那你就等著,看我怎麽收拾你!”


    我甜蜜地笑著,沒有說話,把手機貼在耳邊穿過了市中心廣場。


    “你等著嗎?”他問。


    “我等著。”


    他稍稍控製了一下自己:“晚上給我打電話好嗎?”


    “好的。”


    “我愛你。”


    “我愛你。”


    “隻愛你。”


    “隻愛你。”


    “最愛你。”


    “最愛你。”


    頂點酒吧在廣場旁邊的一條小街裏,這條街雖然狹窄,卻排滿了酒吧和茶館。頂點因為萬麗群,成為同城藝術家聚會的地方。我順著小街朝前走,看著這些熟悉的酒吧和茶館,不知為什麽,它們突然變得遙遠而陌生。我的那個情緒又泛了上來,我有點兒想回家,方駱明天就要回來了。我在一家酒吧前站住,馬上有一個服務生從裏麵迎出來,我看了看他,繼續往前走。


    我走進頂點,朝那個常聚的拐角走,一群人已經坐在那裏。


    “英倫來了。”其中一個說。我在史號哲身邊坐下,點了一壺綠茶。


    史號哲看著我:“氣色怎麽不大好?”


    “是嗎?”我笑了笑,轉移話題:“在聊什麽呢?”


    “什麽都聊。”他說:“書寫得怎麽樣了?”


    “還在寫。”


    “一直沒出門?”


    “嗯。”


    周圍的人哄地笑了起來,原來有一個人講了一個黃色笑話,他一邊說還一邊做著動作,見我和史號哲沒有笑,他說你們兩個偷偷說什麽情話?他重複了一遍那個動作,大家又笑了起來。


    史號哲沒有再說話,我也沒有。


    坐了一會兒,我看了看四周,人還挺多的。我的手機響了,還是方駱打來的,我想到旁邊去接,可覺得有點兒太什麽了,我坐在沙發上,把身體靠後,接了電話,他問我到了嗎,我說到了,他說沒什麽事兒,隻是想問一問,然後他說:“我愛你。”


    “知道。”


    “親愛的,”他溫和地說:“能早點回去嗎?”


    “好。”


    “給我打電話。”


    “好。”


    “我等你,”他又說了一遍:“我愛你。”


    “我知道。”


    我掛了電話,幾個人正看著我,我笑了笑,說看我幹什麽?他們沒有答理我,繼續講黃色笑話,我奇怪地看著他們,問史號哲:“今天是黃話節嗎?”


    他喝了一口酒,沒有說話。


    我想回去,看了看手表,決定坐一會兒就告辭。


    有些黃色笑話都是聽過的,我懶懶地陷在沙發裏,想著他說的明天回來要好好收拾我,我就忍不住從眼睛眉梢都蕩出笑意來,好在每個人都在笑,誰也不會知道我的笑是因為什麽,不過,他們的笑是因為黃色,而我的笑呢,我黃色嗎?方駱和喬英倫,他們黃色嗎?


    過了一會兒,萬麗群走過來,她穿著大紅的連衣長裙,一手端著高腳酒杯,一手舉著煙鬥,她看見我,笑著過來打招呼:“來了英倫,氣色不錯嘛,上次你沒來,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史號哲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我走哪兒去?”我問她。


    她看了看史號哲和我,嘿嘿地笑了幾聲,轉過身走了。


    我望著她扭著腰和屁股的背影,心裏有個念頭閃了一下。我轉過頭,發覺滿桌的人都在看我,見我回過頭,他們紛紛收回了目光。


    自從我進來以後,酒吧裏就有一種曖昧不清的東西,似乎他們都知道一件我不知道的事,而且我敏感到這件事與方駱和我有關。


    我感到別扭,決定離開這裏,我把壺裏的茶水倒進茶杯,喝完了它。萬麗群沒有再過來,她坐在另一桌人中,像是電視台的。我起身去洗手間,路過她的身邊,她笑得又尖又響,我發現她在注意我,目光裏隱含著分析,或者了解之類的意味,整個下午都是這樣,在那些黃色的笑話裏,他們都在分析、了解,他們到底知道了什麽?


    我對著鏡子補妝,洗手間窄而狹長,隻容一個人進出。我看著鏡子裏的臉,一種情緒分明寫在臉上。我回到座位,說我要先走,全部的人安靜了幾秒種,但沒有人出言挽留。史號哲什麽也沒有說。我朝他們笑了笑,說再見。我背上包穿過大廳,感覺到萬麗群還在注意我,我沒有看她,也許我那個時候看她,就能從她的臉上看出真相,但是我忍住了。


    我推開頂點的門,陽光刺眼,我又回到了周末的下午。我想給方駱打個電話,但被什麽阻止著。


    我朝前走,聽見史號哲在後麵喊我,他追了出來。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站了一會兒,他說:“小說要抓緊寫。”


    “嗯。”


    “上一次張立回來就催過了。”


    “上一次?”我愣了愣。方駱和張立一起來的,後來就再也沒提過他,原來是因為稿子的事。張立為什麽沒和我聯係呢?


    “那天是星期五,他把我們約到頂點談的。”他說。


    “哦。”


    “沒事了,”他說:“你回去吧。”


    我轉過身,慢慢地朝前走,突然,我回過頭喊他,他停下來,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看著我。


    “你確定是星期五嗎?”我問。


    “我確定,”他說:“九月四號,星期五,除了你和方駱,其他的人都在。”


    “哦。”


    “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


    “那好,再見。”


    “再見。”


    我覺得從骨頭裏透出一股冰冷來,我打著寒顫,從手一直到肩膀都在發抖,盡管秋天的陽光暖暖地照在這條街上。這時,手機響了。


    “喂,”方駱的聲音還是那麽愉快:“小喬,我決定了,明天一早就走,我等不到晚上了。”


    ……


    “喂,你怎麽不說話?”


    ……


    “喂,怎麽了?”


    ……


    “你在哪兒?”


    ……


    “喂?!”


    ……


    我掛斷電話,走出小街,我感到渾身無力,像要癱了,我攔下一輛的士,打開車門坐上去,司機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的整個身體縮在出租車的後座位上,司機問我去哪兒,我說了地址。我把手放在大腿上,隔著牛仔褲,大腿上溫熱的皮膚被手冰得一顫。


    手機又響了,肯定還是方駱,我沒有看,把它掛斷了。


    他再打過來,我再掛,反複三次,我關了機。


    我靠在車裏,看著窗外,我什麽都不想,起碼現在不想。我必須回到家,我維持著基本的力氣,看著從車窗外閃過的行人和建築物。


    車穿過幾條馬路,拐進了小街。


    我付了車費下車,走進院門。兩個小姑娘還在跳皮筋,她們喊了我一聲,我朝她們笑笑。我掏出鑰匙打開門,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麵而至,我走進去,關上門。電話在響,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打來的,我也不想知道。我走到沙發旁,拔下電話插頭,在沙發上躺下。


    我的視線正好可以看見外間的窗戶,窗簾沒有拉上,西上角的天空斜著幾條泡桐樹的樹枝,樹葉像一個個巴掌,小姑娘跳皮筋的身影在窗外忽隱忽現,還有一些走動的人。我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飄來了飯菜香,女孩們早就回家了,泡桐樹也看不見了。我伸出手,想了想,沒有打開燈。


    ……張立和我陪出版社的人到北京效外去玩……我本來想先給你打個電話,但手機沒電了……我有多少年沒這樣醉過了,醉到今天早上才醒過來……我差點放火燒了那個鬼地方……罰我昨天喝醉了,罰我不給小喬打電話……


    喬英倫回想著,每一句、每一段、每一個詞、每一個字,她想一下就笑一下,她蜷曲在房間裏,四周黑漆漆一片。這個房間曾經亮著燈,從深夜亮到白天,窗簾晝夜緊閉,光線柔和溫暖,它把兩個相愛的男女關在這裏,他們彼此說愛你、彼此做、彼此不知廉恥、彼此熱烈、彼此痛楚……現在,她就坐在這個房間:她的房間、她的燈光、她愛的男人,而他明天就要回來,距現在不會超過十六個小時。她微微笑著,開始並沒有發出聲音,後來她聽見哧哧的聲響,她看不見窗外任何的物體,像受了傷的野獸一樣嗚咽。她為自己可恥,在恥辱之下甚至不覺傷痛,她丟了臉,上了當,她一邊哭一邊發出低低的吼聲,她好像是在說我恨你,恨你,她的眼淚迸了出來,她為這淚水可恥,為什麽要為這樣的男人流淚?她拍打著自己的頭,她想殺了這個可恥的女人。


    ……我隻是求一次機會……求一塊免死金牌……男女不同嘛……大部份的男人都覺得愛和搞是兩回事……


    她不用費力去想,往日的言談中稍稍透出的支言片語、一句兩句,全部湧了出來,她原來不知道,她為什麽為它們暗自擔憂,甚至每一次都會說出“一個和十個”來企圖避免她擔心的事情發生。現在她知道了。


    九月四號,他根本沒有和張立在一起,也沒有去北京的什麽郊外。他在哪兒?幹什麽去了?


    她迅速滅掉自己殘存的希望,她了解他,如果不是那個原因,他不會對她動用謊言!他說得那麽天真、嚴肅、誠懇,她閉上眼睛,謊言像一記耳光,打得她火辣辣的痛,他用愛她作為謊言,而且說得她那麽相信,說得她那樣愛他。


    她拿出手機,拔了他的號碼,電話一通他就喊:“喂,小喬,怎麽了?”


    ……


    “喂,你說話呀!”


    ……


    她在一念之間差點掛斷了電話,既然知道原因,為什麽還要質問?答案不是已經擺在了眼前?她一麵憎恨、蔑視著自己,一麵還是張開了嘴唇:“喂……”


    “你想嚇死我?”他的聲音焦躁、沙啞:“你在哪兒?怎麽了?”


    “你在哪兒?”她問。


    “我在火車上,”他說:“我今天就回來,已經上車了。”


    “你在哪兒?”她又問。


    “在火車上?”他停了一下:“你怎麽了?”


    她用手背把臉上的淚水擦去,這個動作讓她感覺像一個孩子。大概五歲或者六歲,她要哭都是在晚上,家中的燈光全部熄了,爸爸和媽媽也睡了,四周空無一人,除卻黑夜和她自己。她蜷在床上,隨便淚水流出來,抱著被子一角。她哭,有時因為病痛,有時因為父母的冷落,有時什麽也不為,她就是想哭一哭。


    她不需要他的安慰,她沒有習慣需要別人的安慰。她的聲音在斷斷續續中透著冷靜,在沒有亮燈的房間,她聽著自己的聲音,冷酷加憐憫。


    她問他:“九月四號晚上,你在哪兒?”


    他停了一下,僅僅是幾秒,但她已經感覺到了,他在想一個對策,她覺得可笑又可憐,他,方駱,在想一個對策,他要對付誰?


    “小喬,我愛你。”他說。……


    “小喬,我已經在火車上了,等我回來告訴你好嗎?”……


    “下午你關機後我就去了火車站,最多還有兩個小時我就到了,我當麵告訴你好嗎?”


    ……


    “好不好,求你了親愛的,好不好?”……


    “方駱,”她喊得有些拗口,聽上去很陌生,她很少喊他的名字,她說:“如果你現在不說,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小喬――!”……


    “讓我當麵說吧!”……


    她掛了電話。


    他又打過來,她沒接,他堅持不懈地打,她的手機不停地響,在黑暗中聽起來很急迫,


    她想,有我那天晚上急迫嗎?


    好吧,她冷笑了一聲,聽聽他還能說什麽?


    “喂,小喬,”他的聲音聽上去還比較鎮靜:“你在家嗎?”


    “嗯。”


    “你能保證一件事嗎?”他的措辭很小心:“如果你保證,我就告訴你。”


    她冷笑著問:“什麽事?”


    “聽完解釋,你保證在家等我。”……


    “你能保證嗎?”


    喬英倫在黑暗中握著話筒,她輕輕地笑了,笑得既心酸又肯定。方駱,你還不明白嗎?從一開始(到現在),我們都在朝著那個方向走。她笑著,現在,她不過是要他親口說出那個事實,要他親自來把勇氣給她,她喘息著,但是聲音聽起來很鎮靜,她說:“好,我答應你。”


    他還是不了解喬英倫,直到這個時候,他還是不了解。他不知道嗎?他沒有想到嗎?每一次邪惡的眼神、咬著牙齒說出的話,那從來就不是玩笑的玩笑……她聽著他的聲音,他真的開始解釋了。


    他果然是方駱,是喬英倫所愛的男人。剛開始,他解釋的有些勉強,語句甚至不通,但是說著說著,他不僅說出實情,還把實情說成是愛的證明:九月四號的晚上,他知道小喬在等他,他知道她愛他,他也愛他,他們都徹夜未眠。她在等他的電話,但他睡在另一個女人的床上。


    他一邊解釋一邊省略重點,或者,他從重點開始解釋,由於那個女人,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想和別人的女人做了,他再也不能把愛和搞分開來對待。那個晚上,他做完後感到索然無味,心裏想著他的小喬。他說小喬,你相信嗎?我很感謝那個女人,她讓我知道了,我有多愛你,我再也不會搞一把了。


    他每解釋出一個層次,每說一次原諒我吧,她就為他可恥,也為自己可恥。他是她的男人,卻低下頭來請求原諒;她是他的女人,卻要在兩個人之間決定某種命運。他還在解釋,這樣的解釋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傷害。


    他說他一直都想把真相告訴她,但又一直沒有說,她問他為什麽,他說因為不想騙她。


    “為什麽沒有說?”她問。


    “你知道。”他說。


    她聽出了話外音——他是想等到她和他在一起了,他完全地控製住她,迷惑住她,確認她離不開他,或者,他想等到他們結婚,等到她懷上他的孩子,等到所有的籌碼都加上來,加到他再無性命之憂,他才告訴她。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勇氣來承擔這個事實,他仍然會隱瞞下去。他的懦弱讓她驚訝,同時再一次為他可恥。“一個和十個”,他如此懼怕它,如同懼怕一個魔咒。他在害怕什麽,是他心愛的女人的貞潔?那麽他的貞潔又在何處?


    “你讓張立幫你保密?”


    “是,”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告訴張立我愛你,我要娶你。”


    “還有誰知道?”


    “沒有了,”他猶豫著:“也許他會告訴萬麗群。”


    也就是說,萬麗群又告訴了別人,最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包括史號哲。她的感覺果然沒有錯。


    她想這可真是有趣,如果張立不是和萬麗群有關係,他不會告訴她;如果萬麗群保守住秘密,其他的人也不會知道;如果其他的人中沒有一個史號哲,那麽喬英倫也就不會知道。這一切就像一個連環套,最後套中了目標。


    事實與她的情緒完全吻合,最後的結論是:九月四號那天,方駱搞了一個,而喬英倫,還欠他十個。


    火車朝著同城飛馳,方駱看著時間,還有一小時四十五分,他才能到同城,如果加上打車的時間,起碼要兩個小時。他站在車箱的連接處,腳下的鐵板搖來晃去,另有兩三個男人站在旁邊抽煙。這趟車的旅客很多,不時有人從他身邊走過,他握著手機,看著窗外。


    他沒有想這個傷害到底有多深,如何來達成原諒的協議,如何在日後相處中消除心中的陰影,他隻是想快一點,再快一點。不知道為什麽,下午她說去頂點酒吧的時候他就感覺不好,他還存有九分的僥幸,以為秘密保持在張立那兒,他一直擔心他離開的這幾天,她會發現什麽,他著急、憂慮,飛快地辦事情,想趕回來呆在她的身邊,那麽,無論是在同城還是在北京,隻要在她身邊,他起碼還有一點把握。


    時間一分一秒,他在電話裏肯求她,等他回來,一定要等他回來,隻差兩個小時了。


    等他回來,等他回來幹什麽呢?她想,等他回來說我愛你嗎?像以前一樣,然後她也說我愛你,還有隻愛你,最愛你。


    是的,最愛你!她不由地笑了起來。


    “最愛我,”她笑著說:“意思是說,還可以愛別的女人?”


    他愣住了,他們明明不是這個意思,可現在聽起來,完全就像一個說不清的寓言。


    他說:“不要最愛你,我們以後都不要說了,我們隻說我愛你,隻愛你。”


    她輕輕一笑,說:“你真夠無恥的,現在還能說出這種話。”


    他吃了一驚,不知如何回答,他在電話裏喘著粗氣,這話傷了他,盡管是他先傷了她。我真的無恥嗎?他問自己,如果說真的無恥,那也是不該發生那個事、不該向她隱瞞實情,而不是他說出的我愛你、隻愛你。


    他問自己為什麽沒把原來的生活通通拋開,完全的、徹底的,不留痕跡的拋開,他愛她,居然不能為她做到這一點。


    他看著窗外,遠處和近處的風景都是黑乎乎的,輪廓大致相同,它們被火車迅速地拋下,看上去更像它們在向後奔跑,它們跑得飛快,體積完整,方駱漸漸被這樣的奔跑迷住了,他好像不再是他,從軀殼裏遊蕩出來。他看見一個三十八歲的男人失魂落魄地站在車窗裏,目光呆滯,右手握住一個手機,他看不出這個男人有什麽優點,既不偉岸也不灑脫。他憐憫他、憎恨他,想把他從車窗玻璃裏麵拽出來,扔進朝後奔跑的黑乎乎的輪廓中。


    在頂點酒吧,他遇見他的小喬;在同城山上,她對著他笑;在那個晚上,她病了;後來,他撫摩她、親吻她、熱烈地愛著她……如果她跟他去了北京,如果那個女人沒有吸引他,如果……他知道,他們很愛很愛,到現在依然很愛很愛,但是這一切都要被他的錯誤和謊言毀滅了。


    “這是命。”他突然說。


    她心神為之一震,那天上午,她的父親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說:要記住,英倫,前麵的路是黑的。


    她沒有說話。


    他聽著她輕微的笑聲,倍感淒涼,像他這樣一個男人,憑什麽擁有她、愛她?多少年來,他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這種生活導致了他明明知道不妥,明明知道不妙,他還是做了。他萬念俱灰,差一點,他就主動掛斷了電話。


    他求她,求她不要再笑。她把他所有的希望和勇氣都笑沒了,絕望與虛無折磨著他,他知道他完了,他失去了她。他告誡自己要忍耐,忍耐。


    “別笑了好嗎?”


    “好吧。”她說。


    她正在思考另外的問題,聲音聽上去有點心不在焉。


    “小喬。”他喊她。她聲音裏的那種飄忽不定抓住了他,他幾乎不用怎麽費力,就知道了她的想法。


    一個和十個,不!他在心裏喊,等我回來,就兩個小時,不,現在已不到兩個小時了。但是,為時已晚,她已經掛斷電話,並關了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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