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山腳下,山上的墓碑一排挨著一排,看起來變化不大。


    聽父親說這裏曾經是喬家的土地,爺爺小時候就住在這裏,後來才去了同城。現在他死了,又回到了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按照他身前的遺言,他的孩子們,無論是兒子女兒還是孫子孫女,都不要來上墳。其他的人我不太清楚,我自己,真的從八年前的那個葬禮後就再也沒有來過。


    八年前,七月的同山縣出奇的涼爽,父親捧著爺爺的骨灰盒,盒子不大,是朱紅色的,做成房子的形狀。母親捧著一個紅布包袱,裏麵是奶奶圍過的一條咖啡色圍巾,那是她唯一的遺物。


    我們圍在墓旁,父親把土填進去,土很幹燥,順著斜坡朝裏滑,很快就把骨灰盒和包袱埋了一半,父親蹲下身,把它們往一起靠了靠。


    我順著墓地朝上走,今天的天氣和那天有些相似,涼爽、有風。墓碑一座連著一座,站在山上,可以遙遙望見山腳下的湖泊。


    我有些記不得路了,大概是中間靠南的位置,我數了數,在其中一行停下來,順著墓地走進去。許多墓碑上寫著紅字,有的是兩個人名,有的是一個。


    爺爺還有一條奶奶遺留的圍巾,而我和方駱相處的這段時間,什麽也沒有留下。我拎著小包,站在爺爺的墓前,墓碑上刻著的字與八年前沒有多大改變,幾乎還是新的。我蹲下去,伸手摸了摸,它有一些紮手。


    我把包放在地上,墓與墓之間空隙很少,我坐下來,不遠的一個墓碑前,有一堆燒過的黑色紙屑。爺爺說,不要為看我而來,上墳是為了安慰你自己。我四處看了看,整個公墓都是灰色的,但可以感覺到秋天的多彩。


    八年過去了,我又來到這裏。我一直希望上墳是件喜事,我帶來另外的人,丈夫或者孩子。這也是爺爺盼望的,或者他不盼望這個,他覺得這個已經不重要了。可是爺爺,平靜的活著是多麽難。


    我有點疲倦,靠在墓碑上,它冰冷、堅硬。


    清晨我離開沁裏,到了同城後立即轉乘開往同山縣的火車,在火車站吃了午飯,我沒有再乘車,一個人慢慢走到公墓。我看了看手表,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


    我把身體轉了轉,陽光照在背上,我看見地上有一團影子。我覺得暖洋洋的,閉上眼睛,想打個瞌睡。


    沒過多久,我睜開眼睛,他正朝這邊走來,已經走進墓地的入口。我坐直身體,看著他,我覺得好像泄露了隱私。


    “什麽時候來的?”他問。


    “剛到一會兒。”


    “手機怎麽關了?”


    “正在寫小說。”


    他點了點頭。


    “爸爸,”我說:“你怎麽會來?”


    他笑了:“我每天在這兒鍛煉,”他指了指公墓中間又長又陡的台階:“每天爬一個來回。”


    “是嗎?”我也笑了,站起身,看著那些台階:“你可真行。”


    他說:“我剛才看見你,還以為眼花了呢。”


    我轉過頭,看著墓碑:“小說寫完了,想來看看。”


    “打算回家嗎?”


    “是的,”我說:“想歇一會兒就走,去看看你和媽。”


    “嗯。”


    我把背包打開,裏麵有在公墓入口處買的紙錢,我問爸爸:“有打火機嗎?”


    “有,”他從口袋裏掏出來,遞給我。


    我把包拿到旁邊,點燃紙錢,放在墓前的空地上。他站得稍遠一些,給我讓出地方。


    我把紙錢一張一張扔進火裏,開始紙錢不是很多,燒起來很快,多了以後疊在一起,壓住了火苗,父親找來一根小棍子,在火裏拔著。火焰有些灼熱,黑色的紙屑飄起來,父親又拔了拔。


    “行了。”他說。


    我看著墓碑,把包背好,父親問:“走嗎?”


    “走吧。”我說。


    我們順著墓碑走出去,走到中間的台階,我朝上看了看,台階一直通到山頂,我問父親:“爬一個來回要多長時間?”


    “四十分鍾。”他說。


    “公墓的人讓進嗎?”


    “讓,”他說:“早晨鍛煉的人更多。”


    “哦,”我笑著說:“這可真什麽!”


    “什麽?”


    “嗯,”我想了想:“難以想象。”


    父親回過頭笑了。


    太陽快落山了,我朝西邊看了看,還是有些刺眼。我跟著父親下山,台階寬闊,每一級與一級之間跨度很大,父親走得又穩又快。


    我們一口氣走下山,站在公墓的入口處,那兒有一座灰色的牌樓,我靠著牌樓的柱子,喘著氣。


    “走不動了?”父親笑著問。


    “有點兒。”我說。


    “要加強鍛煉。”


    “嗯。”


    他掏出香煙,抽出一支點上。


    “媽媽還好吧?”我問。


    “挺好。”


    他想了想,問:“手機帶了嗎?”


    “帶了。”


    “給你媽打個電話,告訴她你回來了。”


    “不用,”我說:“直接回去吧。”


    “打吧,”父親說:“讓她加兩個菜。”


    我從包裏拿出手機,打開它。父親看著我,我一邊拔號一邊問:“你們買菜方便嗎?”


    “方便,幾分鍾。”


    電話沒有人接,父親說母親可能出去了,我又把手機關上。


    “最近常常關機?”他問。


    “也沒有。”我說。


    他把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踩滅:“走吧,”他說:“反正冰箱裏還有菜。”


    我跟著他,走出十幾米,然後並排往前走。


    山下的馬路更加寬闊整潔,一些菜地離馬路不遠,在菜地的那邊,是大片的稻田。我走出了汗,風吹在身上,感覺非常舒服。父親一邊走一邊看著我笑。


    “笑什麽?”我問。


    “沒什麽。”他說,過了一會兒補充道:“氣色不錯。”


    我衝他笑了笑,看著稻田那邊的一片房屋,最東邊的那幢小樓就是我家。


    “對了,”父親說:“你有個朋友來過。”


    我用詢問的眼光看著他。


    “他叫方駱。”父親說。


    ……


    “他來找你。”


    ……


    父親停下來,站在路邊的一棵樹下:“我抽支煙再走吧。”


    我點了點頭,眯起眼睛,看著路邊的植物。


    “他是你男朋友?”


    “不是。”


    “哦,”他點點頭:“再給你媽打個電話吧。”


    “不用。”


    “沒準已經回來了。”


    “不用!”


    父親吃驚地看著我,問:“你怎麽了?”


    “沒什麽,”我壓低了聲音調整情緒:“不用打了,反正快到了。”


    “那就不打。”父親說,他靜靜地吸著煙,開始沉默。


    我看著他,那天早晨他站在小街上的樣子和現在如出一轍。一隻山雀從樹上飛下來,落在田裏,它大搖大擺地,啄地上的東西吃。


    我們一起看著山雀。


    “這鳥兒不錯。”他吸了一口煙說。


    “嗯。”


    “是喜鵲嗎?”


    “不知道。”


    “挺像喜鵲的。”


    “是吧。”


    “英倫,”他看著我:“要記住……”


    “記住什麽?”我盯住他:“記住什麽?前麵的路是黑的?”我感覺眼淚湧出來,在眼眶裏打轉:“所以我們不會幸福?”


    父親拿著香煙,看著我,這是我一輩子也沒有看過的表情。


    他咬了一下嘴唇,像是很費力,我突然很內疚,他一直在為我擔心。


    “英倫,”他看看田裏的那隻鳥兒,又去看更遠處的樓房,停了一會兒他說:“既然前麵的路是黑的,所以怎麽選擇都沒有錯。”


    他轉過頭來接著說:“怎麽都行啊。”


    我看著他,他的背後是樹幹和馬路,在震驚中我的眼淚停了,他給了我答案。山雀飛起來,它並不害怕我們,繼續落在樹上。


    父親微笑著,溫和地說:“還是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吧,她早就說要做魚給你吃。”


    方駱從同山縣回來,在同城火車站下了車。他拿出手機,拔著她的號碼,他已經習慣了,每隔一會兒,他就打一次,每次都一樣,每次都關機。


    同城山就在不遠處,太陽已經落在山頂。他走出出站口,看著太陽。一個和十個?他冷笑了一聲,或者是一個和一百個,這與他又有什麽關係?!他隻要找到她,愛她、哄她、照顧她,然後愛她、哄她、照顧她。他每天都在心裏對她說:我愛你、隻愛你。他想他一定要告訴她,還有另外三個字——隻要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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