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五百公裏有多遠?


    我找出地圖,用手指在上麵比劃,通過比例尺,我大概知道,那個男人,離我有兩千公裏遠——他在兩千五百公裏以外的地方。


    兩千五百公裏,代表了什麽:遠?因為遠才思念?還是因為思念,所以兩千五百公裏才顯得那麽遙遠。


    天氣已經涼爽了。有那麽幾天我一直想,去看他,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兩千五百公裏實在太遠了!當然,我沒有告訴他,也不知如何告訴他。我們聯係的方式隻有兩種,打電話和上網,也從不約定具體時間,全憑著突然地想起或者巧遇。有時幾天沒聯係,有時又一天打幾個電話。我們是情人嗎?當然不是,我們是戀人嗎?盡管這樣的聯係已經讓我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是誰也沒有說出那三個字。關於未來,我們保持了一種默契。我想去,隻是想離他近一些,離他近一些並不代表我必須看見他、聽見他、感受他。


    這從一開始就是兩件事。


    我把行李準備好了,放在房間一角,然後等著,等感覺突然來了,就拿起背包,直奔機場。背包不大,裝著一條牛仔褲、幾件上衣,都是很舒服地那種。我還特地買了一件睡衣,白色、很長,質地柔軟。睡衣是重要的物品,雖然它不能在大街上穿著,卻讓生活多了一個細節;雖然這個細節隻能滿足自己,但還有什麽比自己更重要?我想著新睡衣,心情愉快,這似乎也成為某種動力。某天,我走在街上,他突然打來電話,說準備出門喝茶,我們一邊聊天,一邊走在各自的城市。說著說著,我看見了一個售票點,就走進去,示意售票小姐買一張票,他問我幹什麽,我說買機票,他說你要出差嗎?我說是的,他哈哈地笑起來,問去哪兒?我說不一定,先看看票價。


    我的包裏還有一本書。帶上它和閱讀它是兩件事。帶了不一定要讀,讀也不一定在旅途。這本書寫的很好,作者是個英國人,寫得即簡潔又有個人想法。就這樣我出了門,熬過了起飛時的不適,正準備閉目養神時,旁邊的一個女人向我搭話了。


    她不漂亮,臉上布滿雀斑,鼻頭、嘴、下巴都是尖尖的。我們順利地聊了起來,這方麵女人都有天賦。也許我是個陌生人,而且隻能是個陌生人,她顯得很亢奮,說個不停。她是個女軍人,不停地聲討部隊的黑暗麵。她說有個領導,和一個女兵關係不正常,女兵快三十了,這位領導既不離婚娶她,也不同意她和別的男人戀愛。有一次女兵喝醉了,領導安排她去服侍,她給女兵脫衣服擦身子,還要打掃嘔吐物。說到這個時候,她已經非常憤慨了,並反複用一句話表達:算個什麽玩意兒!什麽玩意兒!說實話,我已經後悔出門了,還不如呆在家裏,泡一杯上好的綠茶,安安靜靜地給兩千五百公裏以外的男人打一個問候電話,但是,已經沒有選擇了,我已經上路了。


    下了飛機,我們各自取了行李,連再見也沒說就分道揚鑣。可見說話的多少和是不是朋友並沒有什麽聯係。我覺得很滑稽,不由想起我和那個男人,現在,我不能說他離我兩千五百公裏遠了,我就在他的城市,他的家鄉。我們打過很多電話,上過很多網,可似乎也不像朋友。我走出機場,一座連綿不絕的大山映入眼簾。


    他說過,這裏到處是山,除了山還是山,當然,還有月湖。


    我坐在機場大巴上,往市區走。這樣的城市果然難得一見,它不在山裏,因為山離城還有一段距離,但又被山層層包圍著,隨處一抬頭,便可看見遠處的大山。這哪裏還像城市呢?盡管到處是街道、汽車、樓房。


    這樣的地方,一個這樣的男人,我的心情開始好起來,新鮮感消除了旅途的枯燥與乏味。


    他說,這裏最美麗的地方是月湖。如果你來,一定要住月湖賓館。


    下了巴士,我直接坐上一輛出租。司機圓頭圓腦的,看上去很聰明。我說去月湖賓館,他立即來了精神,一邊開車,一邊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說,那是當地最好的賓館。


    "月湖賓館下麵就是月湖,月湖四麵都是山。"他從倒車鏡裏觀察我:"小姐一個人來的?"


    "是。"


    "就一個人?"


    我想了想:"不,會朋友。"


    "哦,"他有些失望,不停地問:"你朋友怎麽不來接你?"


    "你們在月湖賓館見嗎?"


    "你是哪兒人?"


    "你從哪裏來的?"


    我看著倒車鏡裏他的眼睛,慢慢把目光轉到了車外。


    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再問。


    車沉悶地朝前開著。和所有的城市差不多,這裏有些地方種了樹,有些地方光禿禿的。沿街到處茶館,都是開放式的,一眼就能看見裏麵。我看了看表,下午三點半,茶館裏坐滿了人。這個時候?我想,這兒的人過得很悠閑。


    漸漸地,人煙少了,車上了一條柏油馬路,很明顯,在朝山裏開了。


    我拿出手機,摁了當地的區號和110。


    司機沒有再廢話,隻是專心地開車,大約過了二十分鍾,一座黑瓦白牆的小樓出現在半山腰。如果說它是當地最好的賓館,它就太樸素了,比市裏的很多建築都要樸素。


    出租車停在了樓前。一個穿迎賓服的小夥子走過來,替我打開車門。


    我付了車費,司機似乎欲言又止,我覺得自己有點懷疑過了,就笑了笑,說謝謝。他立即掏出一張名片,說如果想到處轉轉,就打電話給他,他的車便宜,即使朋友陪同,有一輛車也是方便的。我這才明白他為什麽總是追問,便笑著說,如果用車就一定找他。他長舒一口氣,討好地揮了揮手,開車走了。


    迎賓員要替我拿包,我說不用了,不重。我問他月湖在哪兒,他指著旁邊的一條小路,說下了這個坡就是。我問在房間能看見嗎?他說能。定房間的時候,服務員說麵對湖的房間比普通間貴五十塊,我說沒關係,就要麵對湖的。


    房間號挺好,919,不是911。我打開門,放下包,直接走到窗前:好大的一個湖!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它順著山的走勢朝前,一直朝前,永遠也望不見邊。


    我突然有了某種熱情,我要找他、立即找他!陪我上山,或者,去看月湖。


    我拿出手機,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愉快:"喂。"


    "喂,你好啊。"


    "你好,"他似乎感覺到我的情緒"在幹什麽?"


    "在看景,多漂亮的山,多漂亮的湖。"


    "山?湖?你在哪兒?"


    "在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湖邊,叫什麽的,唉,名字忘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你在……?"


    我突然感覺到一種東西,它不是我期望的,心被這麽一擋,語氣就變了,我頓了一下,懶懶地說:"它過去了。"


    "什麽?"


    "剛在放一個電視節目,好漂亮的湖,現在,它過去了。"


    "是嗎?"他疑疑惑惑:"我還以為你在這兒呢。"


    "在哪兒?"


    "沒什麽,"他笑了笑:"漂亮的湖,除了月湖,還有什麽湖比它更漂亮。"


    "那不一定,剛才那個湖就比月湖美。"


    他哈哈地笑起來,問我晚上吃什麽,我說你們那兒有什麽好吃的,他說麵,一種山城特有的麵,我說麵嘛,全中國都差不多,他說怎麽可能呢,我們這兒的麵是全中國最好吃的麵。我說有專門的麵館嗎,他說有,我說叫什麽,他說叫山城麵館。他想了想,不放心地問,你不會真在這兒吧,問得這麽仔細。


    我說別妄想了,如果真在這兒,我一定要好好敲你的,吃麵條?虧你想得出來。


    我們又隨便聊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山城麵館?我看了看窗外,決定先到湖邊轉轉,然後去山城麵館吃麵。


    我補了妝,一天下來還真有點累,但口紅和胭脂迅速彌補了,鏡子裏還是一個容光煥發的女人。我背著隨身的小包,走出賓館。迎賓員朝我點點頭,我朝他笑笑,順著小路走下去。


    站在月湖邊,才能感覺到它的遼闊。這是一個怎樣的湖,不僅遼闊,而且平靜,平靜地連陽光灑在上麵,也不會閃爍。我的心瞬間平靜下來,盡管這平靜包含著豐富多彩,但平靜就是平靜,什麽也擾亂不了。


    湖邊沒有什麽人,隻有幾對情侶。我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四麵的山比房間裏看到的更高,山上的色彩也更豐富。


    這樣坐著,我感覺微微的涼意,天擦黑了,情侶們都不見了。我走回賓館,正好有輛的士停在門前,我上了車,說去山城麵館。


    等到了山城麵館,我才知道他為什麽要說山城麵館了。這哪裏是麵館,分明是一座豪華酒樓。


    我走進去,大廳裏人滿為患,一位穿旗袍的小姐問我幾個人,我說一個,她似乎有點為難,領著我轉了一圈,又找來領班商量,才把我帶到一個角落,那兒擺著一張不大不小的桌子,三四個人剛剛好,現在隻能給我一個人享用了。


    我坐下來,她把菜單遞給我,菜價不便宜,有些挺貴的。我說你們這兒的麵最有名嗎,她說是的,麵在後麵。我翻到後麵,點了一碗。她說麵都是小碗的,我說有多小,她說就是小碗嘛。我說你們這兒有什麽特色菜,她介紹了兩道,我說就點這兩道。她在單子上寫好菜名,操著方言喊一個小夥子給我上茶,小夥子走過來,把一個大蓋碗放在我麵前,朝裏麵衝水。茶的味道聞起來有點怪,我問他什麽茶,他說是迎賓茶,我問他用什麽做的,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叫走了。迎賓茶?有趣,我嚐了一口,味道比聞起來清爽,很好喝。


    周圍坐滿了人,操著方言說笑,仔細聽並不難懂,和他說普通話時的一些腔調很像。我想著他的聲音,和這裏人的聲音做著比較,比著比著,我不覺笑了起來。這是一種幸福呢,還是一種無奈?


    山城麵館雖然大,客人也多,菜卻上得快,味道就更不用說了。我真餓了,而且想喝點什麽,我把小姐叫過來,問她有什麽特色酒,她說了兩個,都是白酒,我說啤酒有嗎,她說有,百威。


    百威就百威吧,我說,拿小瓶的,她問我拿幾瓶,我有些詫異,看了看她,說我隻有半瓶的酒量,她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說好的好的,給您拿一瓶。


    酒來了,還有菜,還有異鄉的飯館,和那麽多的異鄉人。這樣說並不準確,因為對於這個地方和這些人,異鄉人隻有一個,那就是我。


    我吃著,喝著,漸漸地,我發現周圍的人都在注意我,我也注意了一下他們,這裏基本上沒有什麽單身客,更不用說一個單身女人。


    斜對麵一桌的幾個男人不停地看我,朝我笑,我把頭低下來,隻管吃喝。他們曖昧不清的笑打擾了我,我忍住內心的不愉快,加快了速度。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也許是喝多了酒,話題明顯衝著我來了。


    周圍的幾桌人開始注意我們,負責上菜的小姐也在不遠處觀望。他們在打賭,賭誰敢上來和我搭訕,並且請我和他們同桌。我有些惱怒,也有一點得意,我惱怒他們不尊重我,但如果我是一個醜八怪,他們就不會如此了。


    有一個男人站了起來。我低下頭,繼續吃麵,裏麵放了許多植物,我都不認識,也許是山裏的特產。


    他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在我身邊停下,並且坐了下來:"喂——"


    我聞見濃烈的酒氣,不覺笑了一下,想了想,又笑了一下。這樣的笑也許讓周圍的人們都誤解了吧。我抬起頭,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就這樣互相看著。


    他的五官還算英俊,皮膚有點兒黑,此時喝了酒,黑裏透出紅來,不像一個三十二歲的男人。我有點慶幸,我還沒有愛上他,這樣的男人,注定不會屬於一個女人,但我又有點慶幸,我還是有點愛他,因為這樣的男人注定是可愛的。我朝他笑笑,又笑笑,他更沉默了,隻是注視著我。


    周圍一片安靜。我們雖然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做,但很明顯,我們的關係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大家都在等著。


    那張桌的男人們默默地喝著酒,其中一個人有些急了,吹了聲口哨,哨聲驚醒了他:"小姐,"他猶豫不決地:"你,一個人?"


    借著酒勁,我差一點吻了他,可是我害怕吻了之後就走不了了。我推開椅子,站起來,拿起包走到服務小姐麵前,說買單。服務小姐咬著嘴唇,跟著我走出了角落,一直走到總台,她才想起忘了拿帳單。我回頭看了看那個角落,隔著一百多張飯桌,它遙遠而模糊。它比兩千五百公裏還要遙遠。


    是聲音嗎?是聲音出賣了他?也許不是,因為他曾經向我描述過長相,或者和長相也沒有關係,當我抬起頭,那樣看著他的時候,我就會把他認出來。


    這是人和人之間的感覺,我確定,他也認出了我。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沒有攔住我,就像我不知道,我為什麽不能留下來。我順著城市的街道朝前走,有的士按嗽叭,我便上了車。


    "去哪兒?"


    "月湖賓館。"


    "月湖賓館好啊,"司機說:"那是我們這兒最好的地方。"


    是的,月湖果然是全天下最漂亮的湖,他沒有對我撒謊。


    崔曼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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