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況且,況且……


    往沈陽飛馳的火車上,吳鴻安忍不住好奇,不顧林醒良說的到沈陽再拆開的吩咐,拆開信封,取出裏麵的信紙。


    定睛一看,並不是一封信,而是一篇文章,標題是“茶與夜盲症”,內容第一段講述小鬼子陸軍口糧定額的變化,當蔬菜幹的限額從300克降低到100克,茶葉的限額增加了3克。


    第二段他沒怎麽看懂,什麽茶葉裏富含胡蘿卜素,進入人體能轉變成維生素a,可滋養眼睛,預防夜盲症,巴拉巴拉一大段。


    第三段來了個大跳轉,說起了曆史上的茶馬互市,講述草原民族為何要從中原購買茶葉的原因。


    第四段終於點題了,大致是說當沒有條件每天進食新鮮蔬菜,可以通過喝茶補充人體所需的微量元素,以達到預防夜盲症的效果。


    信紙有兩張,第一張上麵是文章,第二張是給他的信,讓他在沈陽小心行事,不要參與任何形式的聚會,也不要去敏感的地方,專心跑襯衫業務,並等待公司的下一步指示,另外還有一件事,把文章投遞給《東北日報》。


    吳鴻安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其他沒什麽,和之前林經理的吩咐大同小異,隻是投稿有點莫名其妙,中華製衣又不做茶葉生意,發什麽茶葉的文章,還不如發一篇“穿襯衫能預防肺癆”。


    吐槽歸吐槽,事情他當然會辦,他這趟上沈陽出差,不但有不錯的出差補助,林經理還承諾他回港之後,會把他列入升職加薪的第一梯隊,他一定要好好表現。


    山今樓。


    岑佩佩剛剛處理了一點小事,一個中年婦女點了茶樓最貴的幾種點心,等吃飽喝足,就說忘記帶錢,下次給送過來,岑佩佩心知對方不可能送過來,但還是客氣地送對方離開。


    不為其他,就因為她知道中年婦女的名字叫張織雲,二十幾年前默片時代著名的電影皇後。


    張織雲能成為電影演員並走紅,都離不開一個人的幫助,這個人就是卜萬蒼,也許是日久生情,也許帶有一定的感恩成分,兩個人在古拔路(富民路)覓一洋房同居。


    娛樂圈自從誕生以來,其實一直是一個德行,二十年代的上海灘,電影女明星們大多喜歡往上流舞會裏擠,富商巨賈也覺得有個當紅女明星當伴侶非常有麵子,於是,法租界的一些洋樓裏,三天兩頭舉辦上流舞會。


    某個上流人士對某個電影女明星感興趣或反過來,但苦於互相之間沒有認識的渠道,於是,一種需求應運而生,一種提供中介服務的人士緊隨其後,當時對這種人士已經有了一個對應的雅稱“淫媒”。


    張織雲所在的民新公司就有一高管的相好許盈盈在做這個營生,她把當時正處於你儂我儂時期的張織雲帶去了上流酒會,去了幾次,張織雲就愛上了紙醉金迷的生活,沒過一段時間就踹了卜萬蒼,投入了國民老公唐季珊的懷抱。


    唐季珊這廝少年時期就到英國留學,剛進入青年時期因為一戰爆發而不得不歸國,家裏安排去家族企業華茶公司掛了個協理的頭銜,還別說,唐季珊並非紈絝子弟,短短幾個月時間就嶄露頭角,幾年時間家裏人一致同意讓這個毛頭小子領導華茶公司。


    唐季珊非常有商業頭腦,也懂得借勢,他找了一個對唐家生意很有幫助的老婆,並且經常勾搭有名氣的女性,張織雲隻是他的獵物之一。


    如果有人覺得唐季珊隻是單純對知名女人有偏愛,那麽就錯了,唐季珊在玩女人的同時,還在下一盤大棋。


    自打和張織雲好上,唐季珊帶著張織雲遊曆歐洲,又帶著去了好萊塢,想利用張織雲的身份打開茶葉市場,誰知他的打算落空,國外並沒有人買張織雲的賬。


    悻悻而歸後,唐季珊覺得張織雲沒什麽鳥用,便開始冷落她,勾搭花國總統,又勾搭上了阮玲玉,並正式與阮玲玉同居,一腳把張織雲踹掉。


    勾搭阮玲玉,唐季珊依然打著裝點門麵和開拓市場的主意,隻是他小看了阮玲玉這個女人,阮玲玉身為傭人的女兒,家生子般的存在,卻能在十五歲時勾搭上少爺張達民,並能讓後者帶其私奔。


    張達民呢,隻是個紈絝子弟,離開了家族根本沒能力養活自己,過了一段時間混吃等死的日子,眼看著即將山窮水盡,阮玲玉就求經常暗中接濟兩人的張達民大哥張慧衝介紹一份工作。


    張慧衝當時是演員、導演,也是電影公司老板,阮玲玉求工作之舉,差不多就是在說:“大哥,你捧我當電影女明星吧。”


    於是,阮玲玉獲得了踏入電影界的機會,她自己也爭氣,能接得住,不到兩年時間就嶄露頭角,成了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她在走上坡路,張達民卻是一直原地踏步,矛盾自然就產生了,等唐季珊拋出橄欖枝,她又私奔了。


    張達民是少爺,為了和阮玲玉在一起而私奔,不但過了一段時間的落魄日子,還錯失本該有的二十幾萬遺產,現在他媽還被綠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找到阮玲玉討要賠償,未果,一張狀子告到了法院,阮玲玉的那點破事鬧到天下皆知。


    這下好了,唐季珊的算盤落空了,自然開始冷落阮玲玉,這也為阮玲玉後麵的自殺埋下伏筆。


    據說當時張織雲給阮玲玉寫過一封信,勸她不要跳火坑,但她並未聽信,還覺得張織雲身為被踢出局的失敗者在嫉妒她。


    說回張織雲,她被唐季珊耍弄後,蹉跎了一陣,電影界又出了阮玲玉和胡蝶等新人,已經沒有了她的位置,後來複出拍了一部片子,反響平平,她在電影界沒得混了,後來流落到天津做遊娼,遇到熟人臉上掛不住,跑到京城八大胡同徹底下海。


    沒承想被小報記者發現,刊登了一則則花邊新聞,她的處境弄得天下皆知,無地自容的她隻能跑到香港,同一個男人結了婚,過了沒多久三餐溫飽的日子,男人就對她厭煩,搞起了失蹤,張織雲如今的處境是無力支付房租,也無錢醫肚餓。


    張織雲原來的名氣頗高,卻是屬於上個時代的人物,岑佩佩出生時,張織雲已經落寞,按理她應該不知道張織雲才對,可她偏偏知道,皆因唐季珊走了一條流量派的商業路線,招惹的都是自帶流量的女人,更是入股當時上海灘三大影業之一的聯華影業。


    聯華影業曾經有一個身份非常特殊的女演員,與這個時代活躍於世界大舞台的許多名人一樣,擁有不少化名,如今母儀天下,偏右派的小報非常喜歡刊登她的小故事,在八卦的花園裏挖呀挖呀挖,挖出唐季珊,又扯出了一大串人物,張織雲這碗隔夜冷飯也有幸被放到鍋裏炒。


    因為這個,岑佩佩知道有張織雲這麽一個人,但她卻不可能通過看臉認出人老珠黃的張織雲,之所以認出來,這不得不說她如今在做的事。


    那天在茶樓見過曹達華後,曹達華第二天又來光顧,岑佩佩殷勤地迎了上去,有意迎合之下,很快就能說上話,曹達華挺夠意思,接連幾天帶著電影界人士來山今樓捧場,新客變老客,老客又帶新客,山今樓已經隱隱有了電影界食堂的趨勢。


    就是現在,山今樓的雅間裏還坐著電影界的一桌人,其中之一就是卜萬蒼。


    送走了張織雲,岑佩佩進入雅間,衝卜萬蒼點了點頭,就在自己的位子坐下,繼續聽一眾人聊組建電影公司的事。


    上海過來的這幫電影人好不熱鬧,今天你我他湊一起開個公司,幹得不開心,又重新組一幫人開一間新公司,坐在雅間裏的這幫人一個個都是某間電影公司的股東或骨幹,都是不開心之人,這不,一間新電影公司馬上又要誕生了。


    ……


    新加坡大華酒店。


    冼耀文和水仙在房間聊了一會,當氣氛變得有些曖昧,冼耀文及時把談話場轉移到一樓大廳。


    “還要喝的嗎?”一坐下,冼耀文就問道。


    “kosong。”


    “啊哈,看來伱做好了吃苦的準備。”冼耀文舉手叫過服務員,“一杯kosong,一杯kopi-o。”


    [kosong,馬來語‘空’,咖啡術語,咖啡不加糖不加奶;kopi-o,隻加糖不加奶。]


    等服務員離開,水仙笑道:“你說的,隻要我肯吃苦,後麵就有享不完的福,我想我活到六十歲應該沒問題,再吃二十年苦,後麵享二十年福。”


    “首先,你的吃苦時間不會長達二十年,最多三年吧,其次,我看你的身體底子不差,等你不愁吃穿,做想做的任何事都不用擔心掏不出錢的時候,你的心情自然不會差,長壽最大的秘訣就是保持好心情,假如你的運氣一直不差,不出什麽意外,活到九十歲非常輕鬆。”


    “真的嗎?”


    “假不了。”冼耀文擺了擺手,“好了,我們不談論這個話題,二十剛出頭談這個還太早,等到了四十,我帶你去阿爾卑斯山賞雪,我們看著茫茫白雪,慢慢聊這個話題。”


    “雪啊。”水仙的目光變得迷離,“我隻記得四歲那年看過下雪,後麵再也沒見過。”


    “四歲見過下雪……1929年,羊城及周邊下雪,水仙的家鄉在羊城邊上,今年二十五歲。”冼耀文的腦子被自動觸發,飄出一段信息,輕輕晃頭,把已經無意義的信息搖散,“想看雪不難,將來你會經常去東洋出差,那邊的雪景不錯的。”


    “東洋好玩嗎?”


    “好玩,山好水好女人好,隻有男人差點意思。”


    “嗬嗬。”


    水仙的笑容很甜,吸引了一群拖著行李箱的人從酒店大門外走進大廳。


    冼耀文朝來人瞄了一眼,又瞄一眼手表,繼續和水仙交談。


    昨天酒店的經理已經敲過客房的房門,說是大華和兩家航空公司談妥,從今天起成為兩家公司旗下航班的定點住宿酒店,為可能造成的打擾提前表達歉意。


    一陣騷亂過後,旅客們拖著行李上樓,沒過一會,又有旅客從樓上下來,有的直接出門,有的就在咖啡座就坐點餐,冼耀文兩人的桌子邊上坐了兩桌人,點完餐都開始對話。


    兩桌人看打扮都是做生意的人,不消說,有偷聽癖好的冼耀文給耳廓增壓,一張桌子安排一隻耳朵。


    左邊的這張桌子沒聽兩句,他就判斷對方是台灣本省商人,因為說話是閩南語夾點日語詞匯,被小鬼子統治了那麽多年,念過書的日語都溜,加上使用習慣一時半會改不過來。


    右邊的桌子多聽了幾句,他隻能不太肯定地判斷也是來自台灣,明明隻是兩個人,說話的口音卻駁雜無比,老的那個說國語、英語,又夾點上海話和客家話的詞匯,年輕的國語裏夾日語、客家話、英文單詞,大概老的是外省人,之前長期在上海居住,年輕的是本省客家人。


    左邊這桌聊的是可以站在道德製高點批判的話題,沒什麽勁,右邊這桌聽著有點費勁,什麽著蝝、膨風、怡和,聽了好一會才聽懂兩人是茶葉商人,聊的是關於膨風茶的生意。


    “膨風是什麽意思?”冼耀文壓低聲音問水仙。


    一老一青的談話聲音不小,水仙也能聽到,她糾正道:“不是膨風,是‘pongfung’,吹牛的意思,膨風茶是台灣的番莊烏龍茶,洋人喜歡喝,新加坡可以買到。”


    冼耀文不懂膨風茶,但說到番莊烏龍他就懂了,在倫敦應該叫台茶或北浦茶,也就是後來的福壽茶,他在倫敦時喝過,平民餐廳或者低檔場所提供的紅茶都是台茶所泡。


    奧黛麗無意中給他提起過,戰後的英國茶葉有半數以上進口自台灣,質量參差不齊,買到好還是差的要看運氣。


    當時他並未太在意,現在回過頭去再考慮“參差不齊”四個字,其實很說明一個問題——台灣茶葉供不應求,隻要是茶葉都有人要,且國府缺外匯缺得厲害。


    日占時期,小鬼子為了維護統治,並沒有在台灣大力開展工業建設,就是農業所需的化肥,還有老百姓離不開的紡織業都要東洋本土進行支援,台灣光複後,能用來出口創匯的商品並不多,大多集中在農產品上,茶葉、水果之類。


    水果不用說,國府的大哥美國自己都想大力往外出口,根本沒有市場可以開放給台灣,唯有美國不具備的茶葉才有潛力成為出口的拳頭產品。


    就冼耀文所知,怡和洋行在台灣一直有一個分行,主要進行的業務就是茶葉出口,二戰期間,南洋的茶園遭到了重大破壞,戰後急需恢複民生的英國大概把茶葉進口的主要目標轉移到台灣。


    這麽一推斷,台灣前麵幾年從事茶葉相關業務的商人大概都賺得盆滿缽溢,隻是不知道被新舊台幣一鬧,他們的身家被吸走了幾成,還有就是出口涉及換匯,台灣隻有一家國府控製的台灣銀行,匯率上要是做點文章,茶葉商人一準哭爹喊娘。


    冼耀文模模糊糊地聽兩人交談,話題半懂不懂,對兩人的身份也含含糊糊,直到老的那個說了一句“我唐季珊做茶葉生意幾十年……”。


    嗬,這是自報家門了。


    冼耀文好奇地在唐季珊這位國民老公臉上掃了幾眼,沒覺得這人長得有多好,心說唐季珊偌大的名氣大概是靠錢砸出來的。


    流量派嘛,不稀奇,唐季珊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以後什麽國民老公、億萬少女的夢會紮堆冒出來,就是岑佩佩,他不是也打定主意讓她走流量派路線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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