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結束,送別了夏洛特,冼耀文原地將身份切換到友誼公司的總經理,他要做點符合這次出差由頭的事。


    話說東洋在戰爭時期對電影可以說是嚴格控製,有出格的對話,剪,演員露大腿,不管男女,剪。在嚴格的審查製度麵前,成片還沒有樣本戲活潑,也沒有樣本戲的藝術成就,基本上隻剩“天皇萬歲”。


    好在1945年,那是一個夏天,東洋人民餓著肚子載歌載舞請來了太上皇,領導他們打下江山,建立了解放區,帶來寬鬆的政治環境,電影也迎來百花齊放。


    本來按照美國大蕭條時期的經驗,經濟艱難時期,人們喜歡進入虛幻世界尋求安慰,電影、文學應該迎來大發展,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好萊塢大賺特賺就證實了這一點。


    但這個經驗在東洋卻不怎麽管用,戰後的東洋依然保留著電影審查製度,雖不再追究藐視皇室之類的政治罪名,但如果有“傷風敗俗”的畫麵還是要刪的。


    搞藝術創作的人都有一個通病,身體和腦子都容易發熱,一發熱就喜歡跟衣服較勁,不是脫就是撕,不然就是剪,特別是電影,有聲音又有畫麵,若是不好好審查,那一定會是不堪入目、不堪入耳。


    當然也有例外,好萊塢的藝術創作者個個都是道德標兵,三省吾身是日常,所以凡是美國電影在東洋都是免審產品,隻有少數藝術探索影片留在內部批判觀看之外,其他的直接送入電影院上映。


    好萊塢的電影工業發展多年,已經有成熟的機製,東洋本土影片是萬萬比不上的,對映畫興行這一環節的企業來說,比較喜歡好萊塢影片,對本土影片采取審慎的態度,哪怕這一類企業基本是大片場製度企業的子企業,映畫製作的企業是兄弟企業。


    [在東洋,電影叫映畫,製作、配給、興行分別對應製作、發行、院線(上映)。]


    比如非常知名的東寶會社,東寶興行不怎麽買東寶製作的賬,要不是母公司壓著,壓根不想上映東寶製作的影片,就是不情不願地上映,也不會給出好檔期。


    這就導致東寶製作陷入虧損,對投資拍片更為謹慎,縮減了拍片數量,進而開工不足,六七千職工的生計成了問題,正所謂哪裏有對薪資不滿的人群,哪裏就會出現工會,日共控製的工會聞著味哼著《國際歌》來了。


    串聯、組織、明確鬥爭綱領,隻不過幾天時間,一支人數達到5600人的東寶突擊隊建立,這是一支起義部隊,也是一支不平凡的部隊,可以稱為特種部隊中的特種部隊。


    突擊隊自打建立,就搞了一次抗議,見沒什麽效果,又搞了一次罷工,因為罷工領導者之一是三船敏郎,影迷眾多,罷工遊行之時不少吃瓜群眾圍觀,影響極其惡劣,東洋政府自然不能容忍這種引發社會動蕩的行為,所以,在屢勸不聽的情況下,悍然出動警察進行鎮壓。


    麵對鎮壓,突擊隊臨危不懼,有條不紊地退入東寶製作所,占據有利地形和警察對峙,並在製作所內挖掘四通八達的戰壕,關鍵地點設置路障,鐵絲網圍得密如蛛網,警察發起幾次試探性的衝鋒,都被打得抱頭鼠竄。


    說到東京警視廳的警察,大多為戰後招募,來源以平民為主,為戰爭服務過,有過從軍經驗和軍事訓練的鳳毛麟角,且被美軍解除了武裝,沒刀沒槍,隻有一根警棍。


    而反觀突擊隊,擁有三百多名上過戰場的退伍兵,當中一半人隸屬於駐紮在華北地區的部隊服役,與八路軍為主的抗日力量作戰多年,比如原63師團機槍手,戰後寫作《陸軍步兵漫話》的齋藤邦雄,就是其中之一。


    齋藤邦雄1941年被征兵,不但在據點和討伐中與八路軍真刀真槍地交過手,而且一度擔任旅團情報室幹事,專門負責對八路軍的情報工作。


    這下子可熱鬧了,他整天閱讀《實踐論》、《論持久戰》、《抗日遊擊戰法》、反戰同盟宣傳和八路軍的國際形勢分析,齋藤竟然是越看越覺得有道理,據說,曾幹過私放八路軍情報員的事。


    放沒放過不是重點,關鍵是跟他一樣懂遊擊戰的人在突擊隊裏不在少數,紙老虎警察又豈是他們的對手。可正當鬥爭陷入白熱化,突擊隊內部自己鬧矛盾了,有點文化的溫和派站出來喊話:就算經營層都是王八蛋,我們也不能做流賊玩打砸搶啊。


    那怎麽辦?


    我們走,離開這片腐朽之地,去希望的田野上建立我們當家作主的新政權,於是,1947年,在大d同誌的領導下,新東寶映畫製作所成立,一年後正式改號新東寶股份有限公司。


    新東寶說是中立,卻是給了突擊隊致命一擊,東寶的製作機能正因突擊隊而癱瘓,獨立的新東寶苦於沒有自己的配給渠道,雙方一拍即合,新東寶製作、東寶配給的合作方式達成。


    如此一來,突擊隊對東寶失去作用,東寶大手一揮,開除所有突擊隊的成員。突擊隊的頭頭見罷工罷出這麽個結果,也隻好解散突擊隊,大家自己找飯轍去。


    東寶和新東寶合作了一年後,內部要求恢複獨立製作的呼聲高漲,在去年的一次臨時董事會議上,原社長被解職,主張獨立製作的新社長上位。當東寶找到新東寶,提出修改雙方的合作協議,新東寶卻是直接宣布以後製作的影片不再交給東寶,而是改由自己獨立發行。


    雙方打了一場官司,東寶要回了八部已經付過製作費的影片,在不是太友好的氛圍裏分道揚鑣。


    自此,東洋的電影配給市場熱鬧起來,二戰之前,大致的格局是東寶和鬆竹雙雄對峙,好萊塢公司見縫插針,戰爭期間,增加了大映,變成三足鼎立,好萊塢公司撤出,戰後,增加了東映,好萊塢公司回歸,同時也冒出不少小配給公司,市場變成百花齊放。


    如今又多了一個實力不俗的新東寶,競爭變得異常激烈。


    冼耀文構思的獨立製片人的戰略,想要做到完美執行,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友誼影業擁有廣袤的發行渠道,有能力將影片發行到其他電影公司能進入的票倉,如果能開拓出新票倉那就更佳。


    相對北美、歐洲票倉,東洋票倉不值一提,電影票的售價與香港相當,平均售價不過65円,折合1港幣,且海外發行成本高於本埠發行。但東洋在儒家文化的輻射範圍內,不存在太大的文化隔閡,容易接受香港電影,且有八千萬人口,潛力如此巨大的票倉,由不得冼耀文不重視。


    東寶和鬆竹兩間公司曆史悠久,實力強勁,內部關係錯綜複雜,尚處於蹣跚學步階段的友誼影業在兩者麵前很難平等對話,冼耀文倒不介意仰人鼻息,隻是“不平等”合約一旦簽訂,想改就要付出較大代價,不如先不去招惹。


    再說大映,全稱大東洋映畫,是戰時東洋政府強行進行小企業統合而成的一間國策公司。


    所謂國策公司,字麵上已經表達出它的含義,政府出於政治上的考量,強行推動建立,並在經營過程中會指手畫腳的企業就是國策公司,私企,非國企,股東的權利受到一定的限製,一些決策需要政府點頭。


    影片發行是小事,文化侵襲可是大事,對美國影片束手無策,一些人心中早就憋著一團火,香港影片自己跑上門觸黴頭,那就別走了,留下來讓我們好好揉捏。


    東洋神話裏八岐可是一條蛇,蛟一般的存在,蛟就是興雲雨、發洪水的龍,這麽著,先找“一條龍”來服務,夾道歡迎、八爪橫行、墨汁四溢、傾囊相授、穿戴整齊、道貌岸然,啊,這個這個,高野君,這個事情不好辦呐。


    不好辦,那隻好再去找一條龍……


    重複再重複,把龍找個遍,也未必能把事情辦下來。


    找大映絕對不是好選擇。


    再說東映,這間公司的實力說不上有多強,但它的曆史同樣悠久,要追溯它的曆史,可以追到東洋資本主義之父澀澤榮一的身上。


    1915年,東京市長尾崎行雄找到澀澤榮一,要搞一個田園都市的項目,為了搞這個項目,澀澤榮一成立了地產部門、鐵路部門,蓋房子修鐵路的有了,蓋好房子又該怎麽吸引人去住呢?


    這又不得不搞配套,醫療、教育、購物、休閑等等,而東映就是休閑配套中的一環,自身實力不是太強,但上麵有老人啊。田園都市項目傾向於公益,股東都是當年錢賺夠了,想撈點名聲的大商人,幾乎東京所有的牛逼姓氏都能在股東名單裏找到。


    若是找東映合作,想占它便宜的時候,就問怕不怕對方拿出厚厚的一本族譜;要說吃點虧,趁機跟股東搭上關係,那隻能是癡心妄想,十八級的子公司,又有哪個股東吃不飽了撐著直接關心它的業務。


    找東映也不是好選擇。


    思來想去,最合適的還是新東寶,首先它的前身是“十人旗會”,成員包括大河內傳次郎、長穀川一夫、黑川彌太郎、入江多佳子、藤田進、花井蘭子、山田五十鈴、原節子、山根壽子、高峰秀子,都是正當紅的演員,他們十個人帶著一百多個誌同道合者建立了新東寶的草台班子,同時利用人脈關係,邀請了佐生正三郎擔任社長,並邀請樂園體育場、東寶參股。


    縱觀佐生正三郎的履曆,可以說相當豐富,在戰前曾擔任環球影業、派拉蒙影業的經理,負責在東洋發行好萊塢影片,後來又先後在映畫九社、大戰映畫、東寶任職,有“配給之神”之稱,是玩發行的好手。


    管理上有大才,製作上有一眾具備票房號召力的演員,新東寶雖稚嫩,卻是實力不俗。


    再說股東樂園體育場,這是一家在東京和大阪證交所同時上市的企業,老子是三井不動產,爺爺是戰後重組的三井財團,用發展的眼光看,這家公司將來會改名為“東京巨蛋”,實力沒得說。


    不過樂園體育場現在的社長是田邊宗英,也叫田邊五四三,他有幾個兄弟,個個都是精英人物,其中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小林一三。


    小林一三是何許人也,那就有來頭了,按東洋人的大部分常識,說起東映首先會聯想到的公司之一就是東寶,小林一三就是東寶的創始人。創立東寶之前,小林一三並不玩電影,而是在大阪玩鐵路,他經營的阪急電鐵相當成功。


    日俄戰爭後,東洋欠了一屁股債,田園都市的股東們日子不太好過,他們就開始看重田園都市的盈利,這不,一改原來玩著幹的風格,要找個高人把項目很好地運行起來,找的這個高人就是小林一三。


    田園都市的項目並不好做,小林一三又要大阪、東京兩頭跑,幹了一段時間,他就拍屁股走人不幹了,但在他管理田園都市項目的期間,經手了東映的建立。


    就這麽繞來繞去,東寶其實掌握著成立初始的新東寶很大的話語權,蜜月期一過,新東寶積極邀請其他人參股,以削弱東寶的話語權,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


    恰好,換了新社長的東寶對繼續持有新東寶股份的態度有點曖昧,自分道揚鑣後,已經分兩次出售了部分股份,如今持有的股份不足20%。


    冼耀文坐在車裏,翻看著新東寶的資料,對這家公司的評價並不是太好。


    新東寶的核心是十人旗會,可以視為一家合夥製的企業,但合夥人全部是技術人才,並非管理人才,電影說起來是門藝術,搞藝術的大差不差都是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的花在新東寶一栽下,會讓整個公司充滿藝術和浪漫氣息,對搞電影藝術的人來說如魚得水,但說到商業,隻能是糟糕透頂。


    藝術和賣座從來是背道而馳,雖說文藝片並非沒有相當賣座的,但那是99%的文藝加上1%的商業把控,而1%的商業把控往往比99%的文藝更加重要。


    這屬於點石成金的本事,不是次次都能成功,一般來說,99%都會失敗。


    一幫搞藝術的掌握話語權的公司,要是能發展壯大,那是對商業精英最赤裸的嘲諷,二哈坐到大班椅上也能汪出一家千億級別的企業,假如抬腿再來泡尿,沒說的,直接飆到萬億。


    但凡新東寶不把十人旗會的成員全踢出局,擦掉初心重新編一個,這家公司的壽命不可能太長。


    短期來說,觀眾沒有其他影音型娛樂可以替代電影,出於自我保護機製,潛意識會壓製鑒賞能力的提高,新東寶還能吃上飯。等東洋進入電視時代,觀眾有了其他選擇,電影行業肯定會哀鴻一片,新東寶將會首當其衝迎來難以為繼的局麵。


    正因為不看好新東寶的將來,冼耀文對持股的興趣不大,但他又打算意思意思收購新東寶一兩個點的股份,讓友誼影業成為新東寶的股東。


    之所以有如此打算,他還是出於發行上的考量,一旦友誼影業將大量港片發行到東洋,“文化入侵”是避不開的一道坎,為了拖延“有識之士”跳出來唧唧歪歪,友誼影業會製作專供東洋票倉的特片——鏡頭大量在東洋取景,配角采用東洋演員,接著是女主角、男主角,甚至全部人馬都是東洋人,港片國際化又針對目標市場本土化。


    為了便捷、優惠的借用演員,持有一定股份,在董事會有發言權,是相當有必要的。


    比如原節子,冼耀文已經有打算以她的真實經曆和西施的故事為內核,再融合一點斯巴達王後海倫(特洛伊戰爭)的故事線條,構思一個為國為民忍辱負重以身飼魔的故事,背景架空,正麵角色說日語,反麵角色說美式英語。


    這樣的一部影片,相信在東洋一定能取得不錯的票房,如果控製好上映時間,在美國的票房也不會差,而且影片在發行時,會有好心人站出來不求回報地幫忙,姑且就稱呼好心人為“民主黨”。


    “先生,到了。”


    冼耀文還在構思各種方案時,車已經停在世田穀區新東寶辦公樓不遠處。聽到戚龍雀的提醒,他抬頭往前看了一眼,隻見幾個高中生打扮的女孩正齊齊望向一扇大門,仿佛在期待什麽出現。


    “這時候就有追星族了?”


    腹內嘀咕一聲,冼耀文推開車門,從車廂鑽出,等龍學美從另一邊下車,來到他身前,他邁步往前走去。


    擦著女高生而過,走進她們翹首以盼的大門。


    其中一個女高中生看見冼耀文的身影,眼中露出一絲不敢置信的神情,多看了幾眼反複確認,她舉起手,脫口而出,“三浦……”


    話音剛出,她的視線裏已經失去冼耀文的身影,剩下的話隻能憋回去。


    進入辦公樓的冼耀文兩人迎麵遇到迎接他們的人,一共三個人,站在中間c位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精神飽滿的中年人,雙方目光交匯,互相邁步來到中線。


    雙方相對而站時,中年人鞠躬用英語說道:“我是新東寶的社長佐生正三郎,歡迎冼社長蒞臨新東寶。”


    “佐生社長你好,我是香港友誼影業的總經理冼耀文。”冼耀文微微頷首,同樣用英語說道。


    他一早就委托帝國飯店前台的一名工作人員於昨天下午致電新東寶,他有向工作人員交代自己的身份,但並未交代過自己會日語,自上次入住飯店,前台工作人員默認對他說英語開始,他和飯店工作人員的交流一律說英語。


    “不會日語”有個好處,容易碰到飯店工作人員在他麵前肆無忌憚用日語“加密”交流,事實上,他已經聽到一些對他有點用的信息,也聽過一個有婦之夫和有夫之婦的私情八卦。


    佐生正三郎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冼社長,這邊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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