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裏的人他不認識幾個,但小半的筆名耳熟。


    筆名南宮夫人的潘柳黛是其中最知名的,是之前媒體喊出來的文壇四才女之一,據說古早時同張愛玲交好,後又因為在報紙上把張愛玲狠狠損了一頓而交惡。


    潘柳黛在報紙上狠狠奚落了張愛玲引以為傲的貴族血統,在報上她如是寫道:“胡蘭成說張愛玲有貴族血液,因為她父親討的老婆是李鴻章的外孫女,她是李鴻章的外重孫女。


    其實這點關係,就好像太平洋裏淹死一隻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便自說自話說是‘喝雞湯’的距離一樣。八竿子打不著的一點點親戚關係。”


    深究起來,張愛玲和李鴻章確實說不上有太直接的關係,即使李鴻章被誅九族,張愛玲想不死也有操作空間。


    潘柳黛在內地時文風犀利,文字之間戾氣十足,看誰不順眼噴誰,很是得罪了一幫同行,到了香港之後,文風依然犀利,但戾氣倒是收斂起來,混了一個專欄,文章大部分都和愛情與性有關,尤其是後者居多,非常前衛,也因此不僅能吃上飯,還能吃好。


    冼耀文掃過幾篇潘柳黛的愛情文章,要給出一個評價,隻能是辭藻華麗、內容空洞,今天見到本人,也就不覺得奇怪了,隻需將讚美女性容貌的詞匯反過來,大抵就是潘柳黛的長相,轟轟烈烈的愛情於她而言,隻剩旁觀與想象。


    翻著手裏的花名冊,冼耀文在潘柳黛名字旁邊寫下一行字——可試著約稿一部風月片劇本,注:武戲部份可全盤接收,文戲部分審慎。


    會議旁聽到一半,冼耀文將夾了張字條的花名冊交給了李湄,他先一步退出會議室,來到財務室,找會計李文濤拿了賬本。


    李文濤是在香港出生的英國人,純白人,李文濤也不是中文名,隻是音譯,不用說,他是米歇爾安排進公司的,前匯豐的雇員。


    友誼公司的賬戶開在匯豐,即使不通過會計,米歇爾也對公司的賬戶資金流動一清二楚,她懂分寸,在會計和出納之間,選擇了安排會計,把出納留給冼耀文安排。


    出納叫夏雲湖,冼耀文從中華製衣抽調過來。


    中華製衣的財務科從一開始就是人員冗餘,如人事科一般,也是做好了隨時成為獨立公司的準備,隻不過財務科的科長招華昌沒有鍾林得力,獨立計劃暫時未執行,但龍學美經過倫敦時,會先一步注冊一家九九歌會計事務所。


    冼耀文的目的很明確,九九歌是奔著全球頂尖的會計事務所去的,事務所本身的盈利能力隻是其次,他比較看重將來的上市企業第三方審計這塊業務。


    毫無疑問,九九歌將來一定會參與到企業的財務造假當中,會計事務所不配合企業拿出他們想要的報告,西北風都別想喝上,隻不過相對造假拿高額傭金,九九歌更大的使命是為另一個團隊篩選做空的對象。


    左手配合造假吃罰單,右手做空找補償,既服務魔,也服務神,兩手都要服,兩手都要硬。


    翻完賬本,冼耀文的頭就疼了起來,這段時間友誼影業開支巨大,等月底發完工資,賬上隻會剩下毛十萬,這還沒減去幾筆應付款,如果一減,基本上隻能勉強保持五位數的餘額。


    下個月的工資在哪裏,這已經是冼耀文必須解決的難題。


    財務上各家子公司已經開始獨立核算,前期從友誼公司賬戶支出,算是公司成本支出,但後期的收入會暫時留在子公司賬戶,隻有在規定的上繳利潤時間,子公司才會有部分資金劃撥到友誼公司賬戶。


    原則上來說,友誼置業和友誼影業沒有一毛錢關係,友誼置業眼看著會有一筆不少的應收款,短期之內可以挪作他用,但這筆錢寧願放在銀行吃利息,也絕不會挪給友誼影業使用。


    都在草創期,友誼置業還背負著巨額貸款,不繼續輸血已經說不過去,抽血簡直沒天理。


    下個月,友誼置業可以拆東牆補西牆,友誼影業的東牆又在哪?


    拍攝計劃做了一大堆,錢呢?


    友誼影業可以動用的錢隻有邵老六給的15萬,這還是專款,挪用一兩萬屬於預計利潤的部分可以,挪多了,拿什麽補呀。


    最簡單的解決辦法是他和米歇爾按比例注資或借款給公司,隻不過他想再撐撐,看看有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回自己辦公室,冼耀文拿出友誼影業的員工花名冊,正準備看看哪些人適合輸送出去走穴掙錢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來者並非李湄,而是袁文懷從拔萃女校搜羅來的劉亮華,小姑娘,今年才十七歲,家世很好,她爹對她甚是寵愛,在灣仔一帶給她買了十幾棟唐樓,讓她成為隨身攜帶十幾個冧巴(number粵語諧音,意指門牌號)的女孩。


    “耀文哥,你在忙啊?”


    “你怎麽來了,今天不用上課?”看見是劉亮華,冼耀文笑著說道。


    劉亮華係出名門,父親曾是十九路軍軍處處長;伯父曾做過nj市長和審計處處長,江湖傳聞他曾經和宋美齡有過一段,真假不知;姐夫是《成報》的創辦人之一,家世不錯,但跟冼耀文好像八竿子打不著,其實不然,劉亮華管劉福叫堂叔,叫劉榮駒堂哥,這麽一來,耀文哥就有了出處。


    “大夫說我今天生病,我請假了。”劉亮華狡黠地說道。


    冼耀文看了看劉亮華臉上的氣色,下意識又瞄了一眼小肉彈,“我看你的氣色很……”


    不等他把話說完,門又被叩響。


    “請進。”


    門被推開,走進來一位長得很敦實的中年人,原永華公司的男演員羅維,現在是友誼影業旗下獨立製片公司泰山的人。


    泰山是卜萬蒼組建的公司,班底都是從外麵找的,唯一一個原永華公司的人就是羅維,誰讓羅維是他十分喜愛的契仔。


    羅維走進辦公室,往劉亮華的臉瞄了一眼,隨後是小肉彈,不經意間,目光又對向冼耀文,笑嗬嗬地說道:“冼老板,我契爺要開一部新戲,讓我送劇本給你過目。”


    巧了,不來人則已,要來人就是一窩蜂地來,不等冼耀文同羅維對話,門又被叩響,這回來的是袁文懷。


    冼耀文從三人臉上一掃而過,心底會心一笑,想著有些事情已經被他改變,眼前的三人會不會陷入原先的曆史軌跡,剪不斷理還亂。


    跳出三人,他還想到了上次見過一麵的羅廣耀,劉亮華的未婚夫,在銀行任職,就等著劉亮華中學畢業完成婚約。


    思緒一閃而過,冼耀文看向袁文懷說道:“文懷,什麽事?”


    “老板,會開完了,我打算到隔壁請大家吃頓飯,但我去找夏雲湖支錢,他不肯支給我,非讓我拿單子來找你簽字。”袁文懷氣呼呼地說道。


    “是我吩咐的,賬目出了點問題,預支先停一停。”說著,冼耀文從兜裏掏出一遝錢,點了點,感覺不太夠,就把錢塞回兜裏,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個信封放在桌麵,“裏麵有兩千,點一點,寫張收條給我。”


    袁文懷聞言,拿起信封點了點,確認無誤,快速寫了一張收條,離開前,目光也在小肉彈上停留片刻。


    袁文懷離開,羅維的事繼續,冼耀文接過劇本隨意翻了翻,便對羅維說道:“羅先生,請你轉告卜導演,最晚後天中午前給他答複。”


    “好的,那我先告辭。”


    “再見。”


    羅維一走,冼耀文的嘴唇頓時發苦,劇本不錯,基本偏向可投,而且卜萬蒼這個項目是獨立製片人製度運行後的第一個項目,妥妥的馬骨,其他人都在看著友誼影業怎麽做,即使明知必虧,閉著眼睛也得投下去。


    念頭一閃而過,冼耀文看向劉亮華,繼續之前的話,“我看你臉色很好,不像生病的樣子。”


    “耀文哥,女人病你不懂。”劉亮華咯咯笑道。


    “我很忙,有什麽事趕緊說,說完回家歇著,好好養你的女人病。”說著話,冼耀文低下頭,翻看手裏的花名冊。


    “耀文哥,我想當製片人。”


    “毛還沒長齊呢,當什麽製片人,跟著老師好好學,將來專門給你開部戲。”


    劉亮華來到冼耀文身邊,拉著他的手,撒嬌道:“耀文哥,我沒說現在就當製片人,我是說將來當製片人,你把我安排進劇組學習好不好?”


    冼耀文抬頭看了劉亮華一眼,略作思考後,指了指桌上的劇本,“你把劇本拿到外麵找麥琪複印一份帶回去,今天看完,明天早上過來找我,給出你的意見。”


    “好好好。”劉亮華連忙答應道:“哪個是麥琪?”


    “最右邊的一排工位,金色頭發、華人臉。”


    “呃,我說不好英文。”


    “本地人,講白話的。”


    “哦。”


    劉亮華走了不久,李湄來了,手裏拿著劇本。


    “劇本我已經看過,有幾個小地方需要改動一下,男主角的名字改成來浩雲,江湖人稱賭神,女主角的名字你不想用李湄,依你,叫張敏也不錯,但是人物設定需要微調一下。”


    冼耀文指了指李湄的胸脯,“你想象中的自己和別人眼中的你,區別有點大,回家照照鏡子,突出你自己的真實優點,把虛假的那些刪掉。


    還有,最後一幕戲升華一下,對手是小鬼子,賭注是被俘的抗日義士,過程你來構思,我要的結局是來浩雲丟了一根食指,張敏被小鬼子報複,被輪奸加上肚子裏隻有三個月大的孩子被剖出來,撐著見了來浩雲最後一麵斷氣。”


    李湄蹙眉道:“為什麽張敏的結局要這麽慘?”


    “如果《賭神》的票房夠好,肯定要拍續集,除了來浩雲,其他角色都要換一遍,講述一個新故事,來浩雲是男主角,他的身份設定不能有汙點,換女主角總不能是因為兩人感情不和,那隻能是女主角死亡。


    當然,你想演女主角可以接著演,第二個女主角可以是張敏的孿生妹妹,或者和張敏長相十分相似的女人,人物設定改一改,讓觀眾有點新鮮感,但是……”冼耀文拖著長音,說道:“你還是要死,怎麽個死法你自己想,要夠慘夠煽情。”


    李湄沒好氣地說道:“第二次還要死,難道還要拍第三部?”


    冼耀文淡笑道:“第三部有很大的可能會拍,但你第二次死和這個無關,我是出於公序良俗方麵的考慮,把賭徒捧成神本就是不對,如果一點惡果都沒有,這實在說不過去,男主角不能死,隻能死親近之人。”


    “婊子立牌坊?”李湄脫口而出。


    冼耀文瞪了李湄一眼,“理是這麽個理,但身為大學生,說話還是要文雅一點,做不到文雅就不要裝文雅,以後成了明星會經常麵對記者采訪,率真一點,活得也輕鬆一點。”


    “……”


    麵對冼耀文的敲打,李湄無言以對。


    “沒其他事你可以走了,修改劇本的同時考慮一下自己的造型,我給你四個字媚而不妖,突出你的胸脯和大長腿。”


    李湄走後,冼耀文接著翻花名冊,頁腳差點撚出毛邊,也沒想出未出茅廬的女演員們如何靠走穴快速賺到上百萬的辦法。


    明天很美好,今天不好過。


    臨近中午飯點,冼耀文給周孝贇打了個電話,約對方在半島吃飯。


    十二點半,兩人在半島的餐廳相對而坐。


    “冼生,好手段,我差點著了你的道。”甫一坐下,周孝贇便用興師問罪的語氣說道。


    冼耀文不以為然道:“有嗎?”


    周孝贇吐出一嘴白霧,氣哼哼地說道:“你可沒有事先告訴我好運來商標不在中華製衣手裏。”


    “有沒有事先說重要嗎?結果是周董不但成功成為中華製衣的股東,且有意外之喜,成了傳銷公司的股東,也有了好運來商標20%的所有權。”


    周孝贇之所以願意以800萬吃下20%中華製衣的股份,自然是把好運來這個牌子也考慮在內,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冼耀文不會在這方麵耍小聰明,簽約之前的資產審核環節,已經讓林醒良出麵交代清楚。


    冼耀文這麽說,周孝贇一口濁氣隻能堵在胸口,結果於他而言的確沒被坑,但過程讓他心有不爽,而且,他心裏還有一些隱藏的想法,遇到機會隨時準備實施,可他發現想法大概是無法實施了,人家早就做好了護城牆,就等著有心之人撞個頭破血流。


    平複一下心情,他淡然道:“冼生,我非常慶幸自己入股中華製衣,這是非常英明的決定。”


    “周董,不是入股,是我賣給你20%的股份,你還欠我私人600萬。”


    “我很清楚這一點,不用你提醒。”


    冼耀文攤了攤手,淡淡一笑,“身為新股東,對工廠、公司一點貢獻都沒有,這有點說不過去,現在好運來遇到一個棘手的競爭對手,我代表岑佩佩董事長向周孝贇董事下達一個任務,一個月之內搞垮金得利。”


    周孝贇哈哈大笑,“你在這裏等著我?”


    冼耀文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個文件夾放在桌麵,“周董,我相信裏麵的資料會對你有幫助。”


    周孝贇止住笑容,拿起文件夾翻閱起來。


    良久,他麵無表情地說道:“鄧波兒懷孕了?”


    冼耀文睨了周孝贇一眼,沒有回答。


    周孝贇討了個沒趣,隻好直奔主題,“她肚裏的孩子,你確定不是孝桓的?”


    冼耀文端起水杯呷了一口,隨後不疾不徐地說道:“二十天前,我去了美國,做成了一筆不錯的生意,本是意氣風發,覺得天下之大,我冼耀文大可去得。


    可誰知道,剛下飛機就被打了個耳光,別美國了,香港老窩都要被人抄了。又是讓人去查,又是使勁想,花了幾天時間才搞清楚金得利背後站著誰。


    或許是上天注定我和你們周家有緣,鄧波兒住哪裏不好,偏偏住在我那裏,我雖然平日裏對鄧波兒並不關心,但她在我的樓裏進進出出,去她房裏的男人自然會落在旁人眼裏,我讓人問了問,就找出周孝桓之外疑似和她有關係的男人。


    深入調查一下,疑似也變成確定,再讓人跟一跟,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能聽到一點,在鄧波兒和那個男人的對話中,她親口說孩子不是周孝桓的。”


    其實,鄧波兒懷孕是真,後麵那些都是扯淡,大概鄧波兒也不敢確認孩子的父親是誰。


    周孝贇寒著臉說道:“這個消息有幾個人知道?”


    “我的人嘴很緊,我沒興趣傳別人八卦,這個消息隻有你知道,你想怎麽用就怎麽用。”


    “我姓周,周孝桓是我弟弟。”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我理解。”冼耀文頷了頷首,“我是外人,欺負令弟會讓你難做,正因為出於這個考慮,我才把對付金得利的任務交給你。”


    周孝贇嗤笑道:“冼生,你真是一個無恥的人。”


    “我也想不無恥,佩佩去看望了周老先生,他對金得利沒給出任何交代的話,周董現在又告訴我周孝桓是你弟弟,怎麽,周董和周老先生形成默契,打算拿我當磨刀石磨一磨令弟?”


    周孝贇收斂起笑容,不苟言笑道:“冼生多心了,我的目的很明確,但又不想做得太過分,畢竟血濃於水。冼生昨日在報紙上刊登的兩條消息,我並沒有找你興師問罪。”


    “我可以給周董和周老先生麵子,就怕令弟,還有未過門的令弟妹不知輕重,特別是令弟妹,沒學到洋人商學之精髓,學來一堆糟粕,也丟掉了老祖宗留下的儒商精神,我若是投鼠忌器,出招不夠淩厲,就怕她學不會,將來入了周家的門,丟的還是周董的麵子。”


    周孝贇淡淡一笑,“我的要求很簡單,周家的顏麵不容有損,周孝桓不受到身體上的傷害,其他人我不管。”


    冼耀文嗬嗬一笑,“周董,其實對你而言有更簡單的辦法,將我們剛剛的對話複述給周老先生,我想你的訴求應該可以達到。”


    “唉,幾十年的枕頭風豈是可以輕易撼動的。”


    “哈哈,周董真是妙人。”冼耀大笑一聲,道:“留洋者分兩個極端,其一,醉心學問,心無旁騖;其二,融入西洋之環境,行為舉止西化,錢鍾書筆下的方鴻漸就是一典型。


    稍晚點,我會打電話去紐約,托熟人查一查令弟妹在劍橋的過往,隻希望她在哈佛的生活多姿多彩,那事情會簡單得多。”


    “如果事情如冼生所想,我希望後麵的事情由我來做,我一定會給出一個圓滿的交代。”


    “可以。”冼耀文頷了頷首,“周董,讓我們邊吃邊聊點好運來業務上的事。”(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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