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人真有意思。”劉琦白了冼耀文一眼,說道:“你說的不會是白頭字兒吧?”


    “什麽?”


    “白頭字兒你都不知道?”


    “我沒去過北平,北平話在飯桌上跟人學的,又能學的了多少。”


    “哦,那你說得還行,我還以為你在北平待過。白頭字兒就是私下立的房契、地契,上頭沒有官印。”


    冼耀文在劉琦的肥臀上拍了一記,“我說的未必靠譜,但一定靠股,我聽說尖沙咀玫瑰酒店裏有一家文身店,老板的手藝不錯,明天我帶你去光顧一下,把我說的都紋在你的屁股上,再紋上我的簽名和公司的印章。


    我要是說了不算,你在街頭亮給別人看,走過路過的老少爺們兒,過來瞧一瞧看一看呐,介是……”


    不等冼耀文接著吆喝,他的嘴被劉琦捂住,“哪有你這樣的?”


    拿開劉琦的手,冼耀文淡笑道:“我們之前沒有打過交道,你對我不信任可以理解,但凡你有要求,公司會出具一份合同,條條款款都可以列出來,隻不過合同上有對公司的約束條款,自然也少不了對你的。


    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你慢慢考慮,一會我的司機會送你。啊,對了,這兩天吃得清淡一點,吃少一點,清清腸胃。”


    他的話音剛落,戚龍雀便踩下刹車。他推開車門,撐起傘,下車衝劉琦擺了擺手。


    他已是第二次來鍾家,但鍾成坤還是保持著第一次來時的禮儀,領著一家人站在大門口等著。


    進了花園,他加快步伐走到鍾成坤身前,“伯父、伯母,又是這麽隆重,下回我都不敢來了。”


    鍾成坤笑道:“應該的,上一回是結親之日,這一回你是親家第一次登門,禮數自然要周到,下回再來,可就沒有這麽隆重了。”


    “我求之不得。”


    “哈哈哈。”鍾成坤爽朗地笑道:“外麵風大,進屋坐。”


    一行人進入客廳,鍾潔玲還有她兩個弟弟散去,隻有鍾成坤夫婦陪著冼耀文說話。


    鍾成坤給冼耀文一邊倒茶,一邊說道:“耀文,你今天來得正好,等下培峰也要來,我介紹你們認識。”


    “伯父,不知培峰是哪位先生的雅號?”


    鍾成坤嗬嗬一笑道:“我忘了馮培峰這個名字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失誤,耀文,培峰就是馮強樹膠的老板馮強。”


    冼耀文恍然大悟,“原來是馮老先生,我還記得我來香港穿的第一雙港產鞋就是寶塔牌,耐磨經穿,質量不是一般的好。”


    “培峰做的鞋子一直都是有口皆碑,去年一天至少要做三萬雙鞋子,哪想到現在恨不得全線停工,他受韓戰所累啊。”


    “馮老先生手裏還有大量定單?”


    鍾成坤頷了頷首,“不少,為了完成訂單,他廠裏還保持著六千多雙的日產量,每天蝕本四五千。”


    “橡膠價格突然暴漲,做樹膠鞋生意的老板日子肯定不好過,不過熬一段時間,等市場接受了原材料漲價,好日子還是會回來的。”


    “誰知道要熬到哪一天,培峰都有了從華巴撤股的想法。”鍾成坤輕歎一口氣,說道:“現在生意真是不好做,前些日子華巴解雇了14個學徒,司機就開始怠工,工會真是麻煩。”


    冼耀文聽鍾成坤這話有點不太對味,感覺對方有想法拉他加入華夏巴士的意思。


    華夏巴士目前年利潤百來萬,還算可觀,單純從生意的角度講,投點錢吃分紅不錯,但賺錢的生意想拉人入夥,肯定不是圖錢,老親家,不,老狐狸不會是打著拉我入夥對付工會的主意吧?


    巴士其實是門不錯的生意,旱澇保收,但他從始至終都沒有入股巴士公司的想法,主要的顧忌地就是工會。對工會,他一直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哪怕工會主動找他的麻煩,他大概也會采用較憋屈的方式化解。


    沒轍,不管左青龍還是右白虎,後麵都有龍媽、虎爹,敢動小的試試,不是“同誌們,衝上嘉頓山,活剮土匪頭子冼麻子,為鄉親們報仇”,就是“報告長官,已到冼匪據點上空,是否投彈”,就問你頂不頂得住。


    別人不清楚,他是一定以及肯定不想頂的,虧本買賣,傻子才幹。


    何況,在正確的時間點,他非常樂意看見工會製造一點與他無關的麻煩,樓價和地價硬著陸,很需要工會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伯父,自從戰後香港經濟開始恢複,有不少市民追求時髦,爭相領取駕照,即使未做車主,也想先享受一下駕駛的樂趣,馬路上‘學神’激增,掛學牌的汽車到處都能見到。


    幾個月前,我去申請學車證時,問過工作人員發出去多少學車證,工作人員告訴我一個大概數字22000,而登記的私家車數量不足一萬之數,這就意味著很大一部分領了學車證的人未必能碰到車子。


    假如有一家機構能夠提供車子,並有老司機當師傅,相信生意不會太差。這種機構還可以同大量司機需求的公司進行合作,承接司機委托培養業務。


    同時也可以購買一些車齡較老的轎車進行翻新,按鍾點或按天把車子租賃給買不起車但付得起車租的年輕人。年輕人愛玩,無論是三五成群還是成對的戀人在外玩耍,都會願意租一輛汽車。”


    聞言,鍾成坤心底掀起“女婿當如冼耀文”的感歎,沒接自己工會的話頭,說了一個看似無關的生意,卻是給了自己解開難題的思路。


    他笑盈盈地說道:“耀文你既然看好駕駛學校,有沒有想過投資?”


    冼耀文擺了擺手,“伯父,我沒有與汽車相關的產業,對汽車也不夠了解,不太適合投資駕駛學校。何況,未來一段時間我有幾項重大投資,沒有精力旁顧。”


    見冼耀文不感興趣,鍾成坤也不打算多說什麽,就在剛剛他心裏已經打定主意邀請華夏巴士的股東一起投資駕駛學校,以達到駕駛學校和華夏巴士無關又有關的目的。


    延伸出去,他隱約有了另一個想法,就是將司機從華夏巴士剝離出去,注入駕駛學校,華夏巴士不再擁有自己的司機,而是與駕駛學校簽訂司機派遣服務合同,如此一來,將來司機再罷工,華夏巴士可以從容應對。


    “都打算投資什麽?”


    “主要是紡織行業延伸出去的實業,以及利潤應該非常微薄的酒店業。”


    “酒店業的利潤向來還算可觀,怎麽會微薄?”


    冼耀文淡笑道:“因為我準備投資的是青年旅舍,類似大通鋪,一間屋內會有多個床位,主要服務全世界來港旅遊的青年,年齡上限為二十六歲,超過這個年齡的旅客恕不招待。”


    “你說的青年旅舍是理查德·希爾曼提出的那種青年旅舍?”


    冼耀文頷了頷首,“年青人不論貧富,都該外出認識世界。這是本世紀初德國倡導的青年運動當中提出來的。幾個月前,我接觸到了國際青年旅舍聯盟,很是喜歡該聯盟的宗旨,於是就有了在香港經營兩間青年旅舍的想法。


    友善接待來自全世界的青年,也希望世界會包容睜眼看世界的香港青年。”


    鍾成坤微笑道:“你這不是屬於投資,應該說是慈善。”


    “慈善算不上,青年旅舍還是可以盈利的,隻不過利潤會很薄。”


    “挺好,商人為錢鑽營之餘,也該為社會公益事務做出自己的貢獻,我向來認為投資教育可獲得最豐厚的回報,自我擔任非官守議員以來,已多次主張港府增建廉價屋宇和擴充中小學學額,隻可惜港府的效率不夠快,不知何時才能施行。”


    鍾成坤頓了頓,接著說道:“你的岑佩佩小學就很好,為石硤尾的兒童提供了念書的機會,有沒有打算吸收其他校董?”


    “暫時沒有這個打算,岑佩佩小學短期內都會采取免費入學的製度,將來等石硤尾的居民條件得以改善,或許會適當收取一點學雜費用來豐富學校的教學內容,但每年需要向學校貼補大筆資金的現狀是不會變的。


    為了減輕自己的負擔,也為了讓學校不受我所累,我已經在著手為學校建立校辦企業,以最終達到學校能夠自給自足的目的。


    一旦學校到了那一天,我和佩佩將不會再插手學校的任何事務,讓學校成為保持自轉的象牙塔,不受外界因素幹擾,是否吸收其他校董,那是校務委員會應該考慮的事。”


    鍾成坤蹙眉道:“讓教育人員直接與金錢掛鉤,這未必是好主意,你所構想的象牙塔很可能會崩塌。”


    “伯父,我倒不這麽認為,對香港目前這一代華人兒童來說,擁有崇高理想的意義不大,他們沒有機會改變香港,更不要說改變世界,他們隻具備改變自己適應這個世界的機會。


    石硤尾的居民都處在香港社會的底層,兒童也處於底層,或許在兒童當中存在具備成為聞名世界、影響世界潛力的精英,犧牲資質平庸的兒童,推行更適合精英的教育模式,精英能夠成長起來。


    但成長起來的精英或許會服務於世界、香港,卻不會服務於石硤尾,對石硤尾的其他兒童而言,隻能得到精神上的與榮共焉,在街邊討飯時可以向出身於其他寮屋區的乞丐吹噓哪個大人物是他的隔壁鄰居,從小跟他一起穿著開襠褲用尿和泥巴長大的,除此之外,並不能得到其他實惠。”


    聽到冼耀文的話,黃亦梅心中暗笑,臉上卻是不見分毫。


    “雞窩裏飛出金鳳凰隻是小概率事件,可以歸入神話,實質上父母的成就決定著子女的成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隻能打洞,區別隻在於在哪裏打洞。


    岑佩佩小學沒有培養世界級精英的鴻鵠之誌,從學校裏走出去的學子,將來絕大部分隻會成為小市民,或進工廠成為產業工人,或進商鋪成為夥計,或成為攤販當一個小老板。


    較早地讓他們認識到自己是燕雀,不應如鵠延頸而立,較早地讓他們意識到應該掌握一門謀生技能,將來才會成為自己所處陣營的佼佼者,幹著賺的較多的崗位,擁有優先擇偶權。”


    冼耀文端起茶盞呷了一口,接著說道:“伯父,石硤尾居民的生活壓力很大,盡管岑佩佩小學不收費,但還是有不少家長並不想讓自己的子女入學,特別是女童。


    對那些家長而言,子女再小也是一份勞動力,可以帶弟弟妹妹,也可以做點手工活貼補家用,為此,我承接了一些手工活給學校的學生在課餘時間做,這樣才讓一些本不被允許上學的女童有了接受教育的機會。


    當時,我就開始思考石硤尾的家長們希望自己子女長大後成為怎麽樣的人,不僅思考,我也去了石硤尾找相熟的人聊了聊,結果大部分家長的想法都很務實,隻是希望自己子女能夠進廠或進商鋪成為學徒,擁有一份穩定且較輕鬆的工作,不用像他們一樣,不僅需要幹著沉重的體力活且做不到每日有工開。


    就此,我將學校的經費問題和學生的未來聯係在一起,想到了建立校辦企業,每個學期企業都會有開放日,讓學生們進入車間體驗。


    將來,他們或許會碌碌無為,但起碼能夠讀書明理,不會有太多人進入社團,體驗血雨腥風,走上一條不歸路。他們也有能力用更開明的態度、更正確的認知給他們的孩子建立三觀。


    到時,岑佩佩小學才有機會成為真正的象牙塔,學生們才有資格崇尚真理、崇尚光明,將求真求實作為一生的追求。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不能急功近利,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我這一代需要做的事隻是活著這一件小事,大事就留給下一代去做。


    我認為慈善存在的最大意義就是某一天讓慈善失去它存在的意義,我盼望著岑佩佩小學能夠早日失去存在的意義。”


    “耀文,沒想到你不僅對商業的認知深邃,對教育和慈善的認知同樣不淺。”鍾成坤擊節讚歎道:“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說得好啊,最大的意義就是讓它失去意義,好好好,說得真好。你真應該加入保良局董事會,先做董事,然後成為主席。走走走,我們去書房好好聊聊。”


    “成坤,培峰馬上就到了。”黃亦梅見自己丈夫思緒已經淩亂,趕忙提醒道。


    “我差點忘了。”鍾成坤尷尬一笑,對冼耀文說道:“保良局一事,我們改日再詳聊。”


    “好的。”


    冼耀文頷了頷首,內心責怪自己用力過猛,把老親家弄得如此激動。


    不過呢,保良局倒是可以加入,但不是他,而是把佩佩送進去,主席就算了,混幾年董事,勉為其難、盛情難卻,弄把副主席的椅子坐坐,和其他副主席打哈哈挺好。


    聊天繼續。


    鍾成坤提起香港仔工業學校有意邀請他成為校董,問冼耀文是否有興趣,假如有,他可以舉薦。隨後又說到東華醫院董事會、英國紅十字會香港分會等等,都是沒什麽實惠的內容,但當聊還是得聊,冼耀文耐心應和,雙方很有默契地打發時間等待馮強的到來。


    至於此行要聊的正事,自然是留到飯後再說。


    大約六點時,傭人帶著一個耳順之年的中年人來到客廳,鍾成坤看見,立馬起身招呼,“培峰,來得有點晚。”


    “廠裏有點事需要處理,抱歉,來晚了。”


    “你啊,廠子有子儀管著有什麽好不放心的。”鍾成坤點了來人一句,又對冼耀文說道:“耀文,給你介紹,這位是馮強樹膠的東主馮強先生。”


    冼耀文衝馮強微笑道:“馮伯伯,你好,我是中華製衣冼耀文。”


    “耀文,好,好。”馮強如沐春風道:“我對你早有耳聞,一直無緣一見,今天總算是見到了,不錯,非常不錯,果然是一表人才。”


    “馮伯伯過獎了。”


    “不過,一點都不過。前日去醫院看望懋臣,他對你可是不吝讚賞,說起你和若雲好事將成,精神頭好了很多,他對你這個未來女婿相當滿意。”


    冼耀文羞澀一笑,沒有回話。


    “耀文,你和若雲?”鍾成坤詫異地問道。


    “伯父,今天我之所以過來就是和這個事情有關。”見說事的時機出現,冼耀文也就不打算拖到飯後,“是這樣的,我和若雲情投意合,已有成婚的打算,因為周伯父身體的原因,我們的婚期不會定得太晚,可能就是下個月。


    我和耀武來港時本想帶上阿爸阿媽,可惜他們故土難離,不願意來港定居,即使前段時間因為土改有了一點麻煩,兩位老人家還是不願意離開村子。


    現在內地農村的形勢有點複雜,盡管寶安和香港隻是隔橋相望,但要安排他們來香港參加婚禮還是有諸多不便,來一次勉強可以做到,來第二次容易遇到麻煩。


    所以,我想和伯父商量一下,將耀武和潔玲的婚期提前,我和耀武同日舉辦婚禮,讓兩位老人家一次喝兩杯新媳婦茶。”


    鍾成坤爽朗地笑道:“兄弟同一天結婚,這是雙喜臨門,一定會成為一段佳話,我沒有意見。”


    “多謝伯父。”


    “走走,去飯廳。培峰,我陪你喝兩杯。”


    鍾成坤邀著一行人進入飯廳,甫一坐下,便讓傭人取來一壇五加皮外加三個專門喝酒的酒碗,一邊揭封蓋,一邊說道:“這壇酒年初釀造,現在喝剛剛好。”


    隨著鍾成坤倒好三碗酒,傭人將一個炭爐擺上桌,並坐上一個香氣四溢的大砂鍋。


    一聞香氣便知鍋內是香肉,五加皮配香肉,絕配。


    五加皮是藥酒,是藥三分毒,喝五加皮不存在勸酒一說,個人自己把著量,鍾成坤並未提議幹杯,隻是用公筷往自己菜碟裏夾了一塊香肉,完成了“開筷儀式”,便和馮強聊了起來。


    “培峰,還有多少訂單未完成?”


    “將近55萬雙,還有3萬隻自行車胎、8000隻汽車輪胎。”(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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