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認出我了?


    沈驪珠心頭微顫,像是枝頭的花驚落墜地,碾碎成泥,亂得不成樣子,然而那麵上鴉濃的睫羽一垂,清清冷冷地答,“不認識。”


    她道:“我從未見過公子。”


    也是。


    他久居京城,這是第一次來江南之地,哪裏就識得金陵城外的小醫女。


    何況此間藥廬是他自己闖入,權是隨心之舉,先前並無計劃。


    不應起疑的。


    李延璽心下掠過般般思緒,但目光卻仍舊忍不住落在女子麵上。


    她懸著薄紗,輕紗盈盈後的唇鼻隱隱朦朧,不見真容。


    但眉眼在燭光惶惶,月色暈暈中,可窺絕色。


    李延璽的手散漫地搭在膝蓋上,那長指似美玉,邊緣暈開點鮮豔的血跡,袍身曳地風流。


    他微微抬起線條優美的下頜,眸中倒映著一個她,“哦,是嗎。”


    “既然從未識得,未曾見過,姑娘為何以紗掩麵,不露真容?”


    “不知姑娘可否……取下麵紗一觀?”


    口吻雖然是笑吟吟的,但那漫不經心的笑意裏又含著隱隱的壓迫與刺探。


    沈驪珠一怔,纖手抬起下意識隔著麵紗去撫碰那經年的傷痕——


    卻在指尖堪堪要觸及的那一瞬,像是被灼燙到般急急的、立刻撇開了手去!


    臉上的傷早已愈合,但心裏的傷卻經久不愈!


    她倏地轉過身去,想要掩藏那一瞬的失態。


    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人麵前險些將失態和脆弱表露出來,沈驪珠心頭便生了些許煩悶和自我厭棄來,心道果然是皇族,總是疑神疑鬼。


    因此,聲音也越發冷淡,“奴貌醜,不敢平白汙了尊駕的眼。”


    這姑娘口中這般說著,言辭謙卑,仿佛將自己貶低到了塵埃裏,但身體站得筆直,一襲沉青色的衣就像是青青綠竹,頗有風骨。


    再者,李延璽又是將她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那一瞬失神表露出來的情緒不是假的。


    或許這姑娘的臉真受過傷。


    他戳到了人家的痛楚。


    至此,李延璽心中再無懷疑。


    恰逢這時,淺碧取了藥箱折返回來。


    沈驪珠上前給太子治傷。


    淺碧手裏拽著小藥鋤,嚴防死守。


    一臉“我家小姐給你治療登徒子你敢亂動一下我就一鋤頭鋤死你”的表情,睜圓了眼睛瞪著李延璽。


    李延璽目光掠了眼淺碧,金陵城外的小藥廬裏,女大夫的丫鬟生得竟然生得比京城裏某些大戶精心調教出來的一等侍女還要好些。


    一個氣質冰雪,幽如青蓮。一個小家碧玉,靈秀可愛。


    這樣的一對主仆竟然居住在金陵城外這樣一間小且簡陋的藥廬中……


    有趣。


    李延璽唇邊勾起一抹輕微的弧度,映著燭光,薄薄生輝。


    見狀,淺碧一口小銀牙都咬碎,登徒子,笑什麽笑!


    小丫鬟橫豎瞧李延璽都不順眼。


    那登徒子眼神落在她家小姐身上,一雙鳳眸瀲灩生幽,眼尾微微上挑,不知在打著什麽壞主意。


    兩人的眼神官司,沈驪珠一概不知,她隻有眼前的傷,心無旁騖。


    哪怕心裏再如何的抵觸、厭煩、甚至是深惡痛絕這個人,這一刻,沈驪珠隻是一名醫者,履行的是她身為醫者的責任。


    她習醫時間不長,但一雙纖白的手卻極穩,清洗傷口,再上金創藥粉,裁下一段紗布,將之纏繞裹好。


    清洗傷口時,沈驪珠故意用的烈酒,沒有預兆地潑上去,沒想到這位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竟然一聲都未吭。


    不管是手臂上或肩頭刀劍造成的傷口,隻用清創包紮就好,最為難的是用胸口的箭傷。


    一支箭羽穿膛而過,尾羽被砍斷,隻餘一小截殘箭斷露在外。


    整支箭頭已沒入身體,模糊了血肉,淋漓了鮮血。


    而且箭離心口隻有半寸。一朝不慎,恐傷及心脈。


    最為關鍵是……


    “箭上無毒,但有倒勾。”李延璽提醒道。


    沈驪珠習醫以來,給人看的多是頭疼腦熱的小毛病,或是女子頑疾,還從沒有遇到過這般棘手的症狀。


    她咬唇,道:“如此,便不能硬拔。”


    轉頭,喚淺碧,“找根魚線過來。”


    淺碧雖然擔心留她家小姐一人在這裏,但是見那登徒子胸口鮮血淋漓的,想來也做不了什麽,才凶巴巴地瞪了李延璽一眼,轉身去了。


    沈驪珠拿起剪刀,穩穩地下手,鋒利的剪子裂去李延璽上身破碎染血的衣裳,從胸口、到肩頭、再到後背……


    她一雙雪白柔美的手,也沾染到了鮮豔濃膩的血。


    放下碎布,沈驪珠繞到李延璽身後,隻見果真如她預料,重箭已穿透身體。


    那烏金色泛著寒光的箭尖兒從背上冒了一點出來,似美玉上一抹豔色,又夾雜著金戈鐵馬炸破的驚心。


    沈驪珠手裏還握著剪刀,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


    太子此時對她全無防備,她舉起剪刀便能刺入他心口……


    為昔日宮廷沉沉瀲灩似夢時被摔落的一場羞辱,為這三年裏佛堂青燈、遠逐京城的清苦,為自己被毀掉的名聲,為淺碧,還有為輕紅……


    ——報仇。


    李延璽半闔著眼,卻能感覺到這姑娘的眼神在自己背上遊移。


    但,他卻也不知,那雙曾經明豔驕矜而今冷淡孤影的眼睛裏,此時此刻浮沉著怎樣的沉恨、暗澀、猶豫、掙紮……


    最後,宛如一場大夢,驚醒。


    不。


    她不能。


    太子死在此處。


    整個金陵府都會被問責。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屆時她外祖家、陸家、甚至是金陵許許多多的百姓,都會被牽連,甚至是遷怒。


    所以沈驪珠……


    你不能那麽做。


    於是,剪刀“哢嚓哢嚓”往下——


    裁掉最後一塊。


    這次,碎布與剪刀一起被放下。


    李延璽卻在此時輕輕地開了口,“你剛剛停頓的那一刻,在想什麽?”


    沈驪珠嗓音清冷,“在想怎麽樣才能殺了你。”


    “簡單啊。”李延璽笑,好像想被殺掉的那人不是他一般,甚至執起沈驪珠的手,放在胸口的斷箭上,“往這裏來一刀。”


    沈驪珠一驚,怕碰到他傷口,纖手本能地往回縮,“放開我!”


    李延璽不僅沒放,反而握緊了一分,帶著她的手往斷箭按去。


    頓時鮮血浮出,迤邐在男子白璧美玉般的胸膛上,像是極為瑰麗奪魄的一幅畫,詭譎,也豔絕。


    沈驪珠小臉雪白,驀地咬牙罵道:“真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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