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歌女早已嚇得失了魂魄。


    麵白無血的少年站在血海與屍體之中靜默微笑,左側嘴角微微抿起的標準笑靨顯得人畜無害,但在歌女眼中無異於閻王索命前的慣例動作,無異於書寫生死簿的毛筆蘸下的一粒朱砂。


    “你可不可以也放過我......我什麽都不會說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她顫抖的聲帶令這句話滿是起伏,一邊說一邊夾帶著倒吸冷氣的吞咽聲響。


    她不敢看安化侍的眼睛,但四周隨處可見的頭顱表情豐富多彩。


    有的燒在爐子裏、有的涮在火鍋裏、有的張著嘴巴咬在同伴的靴頭上、有的擺在桌上朝著她做最正宗的鬼臉兒。


    “理論上是可以的,我爺爺雖讓我不留活口,但我寧可挨鞭子也不想殺無辜之人。我也是被人這般追殺著苟延殘喘活到今日,所以我理解求生不易。”


    話音方落,他回到角落裏收回了玄重刀。


    刀身躺在黝黑棺材裏的那刻似乎滿溢不願,蓋上棺蓋後竟然微微怔動嗡鳴。


    安化侍似乎早已見怪不怪,略帶訓斥地拍了兩下棺蓋的脊背,這才讓它徹底安定下來。


    歌女見狀心髒猛烈跳動,她望著這個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少年扛起黝黑棺材,望著他拿起桌上的歸宗窯,又望著他默默地走出了客棧那道決定生死的門檻。


    她祈盼著這位活閻羅就此離開,但等來的卻是一句話。


    “你叫什麽?”


    安化侍站在門口的風雪中嘴唇嗡動。


    “我......我姓藍。”


    歌女抱著古琴在台上不斷戰栗。


    “為何不告知我全名?”


    安化侍又問。


    歌女聞言重重咽了幾口大氣,將舌頭從猛烈上湧的恐懼感中奪回幾分柔軟:“你方才殺他們的時候都知曉全名......我覺得這是你的規矩......”


    “倒是聰慧,但無關緊要的人不必守此規矩。再者說門檻兒才是我定的規矩,名諱一說僅僅是你自己猜測的規矩,而我不喜歡別人胡亂猜測我。”


    歌女聞言一時啞然,她心中知曉跟安化侍講論這些沒有分毫意義,隻是人往往就是這般樣子,即便呼吸著濃烈帶血刺味撲鼻的空氣也覺不夠。


    畢竟人全都貪生,同樣也全都怕死。


    安化侍望望遠方的主道,剛要走忽然耳朵一動,聽到了一陣遠遠趕來的馬蹄聲!


    死神一般的少年竟開始麵露恐懼,他回過身子,麵色悲戚地望著歌女。


    “抱歉,我爺爺來了,若是被他發現我放走了你,他會直接把我打死。”


    言罷,他輕輕抬手,指頭彈出一道指勁。


    無形的指勁越過屍山血海,最終在爐火中休養生息。


    爐子好似誤食了蟬蛻的莽漢般猛烈咳嗽,沒過多久便轟的一聲爆裂開來!


    火勢瞬間蔓延四方,歌女的高台成了唯一清寧之地。


    “你和我並無冤仇,所以我不用棺材刀殺你。等七尹客棧全部燒透後我會打掃,你們的骨灰全部都不會浪費。”


    言罷,他輕輕拍了兩下空蕩蕩的歸宗窯。


    窯身傳來甕聲甕氣的回響,似在抱怨腹中空空照顧不周。


    歌女沒想到事情會這般戲謔,淒厲的慘叫瞬間在客棧裏驟然激蕩,好似泣血杜鵑一般撩人心神。


    她像瘋了一樣冒火往門口衝,撕碎了自己修長拖地的衣裙,眼睛已被濃密的黑煙熏得梨花帶雨。


    但這些在安化侍眼中皆無一絲波瀾,他早已看過許多類似的場景,那些想要殺他或者被他所殺的女俠女修,最終的歸宿都是和此刻一般無二的紅粉骷髏。


    隻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殺一個不相關的百姓,一滴水從脖頸緩緩滑落,不知道是汗還是眼淚。


    唱台距離門口並不遠,歌女來到門檻處抬起腳踝,卻發現自己根本跨不過去!


    麵前的安化侍正抬起一隻手掌,真氣阻隔在客棧門口好似鴻溝天鑒。


    身後的火舌已經開始撩撥歌女的身子,她亦是隨著熱浪神色愈發瘋癲!


    “你放了他們為何不放過我!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活到今天!憑什麽!”


    聲音在門口的真氣上蕩起漣漪,她已經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道無形的屏障劃分了陰陽生死,屏障外麵的冷血少年便是此間執筆的催命鍾馗。


    而他此刻,的的確確就是在催她的命。


    安化侍的眼神一直都古井無波,但他很厭惡殺完仇家後慢慢看他們燒完的過程。


    他聽著血液被烈火炙烤蒸發的滋啦作響,聽著邊軍們的甲胄鱗片被火燒開的蓬勃掙動,聽著店小二的褂子崩開了一粒紐扣,聽著汗水浸透的刀柄被火舌撩撥出的清脆煙聲。


    聽到最後,他忽然聽到了自己那盤熟牛肉被烤焦的劈啪聲。


    少年的眼神微微有一絲閃避,晃神間望見歌女竟拿刀砍翻了門檻的木板!


    歌女一麵發出慘絕人寰的哀嚎,一邊將砍斷的半截門檻兒丟在地上。


    她惡狠狠地盯著少年猛跨過去,隨即便聲嘶力竭地哭嚎起來:“這是你定下的規矩,我跨過了門檻兒,你便不能殺我!”


    這是你定下的規矩,我跨過了這檻兒,你便不能殺我......


    安化侍從未處理過這種狀況,他望著還在火海裏掙紮的歌女,恍然間抬起的手掌緩緩放下。


    歌女帶著滾滾濃煙衝出了客棧,倒在地上不住地猛烈咳嗽。


    客棧內的火還在燒,火舌肆意撩撥著從大門往外吞吐。


    安化侍抬起手掌運氣鎖住門臉兒,隨即來到歌女身旁,用真氣驅散了她背上的火焰。


    “你出了很多汗,出來得也算及時,應該沒有幾處燒到。你趕緊離開此間,我不知能否瞞過我爺爺,若是被發現了,我可能就沒命活了。”


    安化侍喃喃。


    歌女已經恢複了平日的冷靜,她根本不想和安化侍多待片刻,顫巍巍地起身便往客棧身後的山麓內跑。


    安化侍略顯木訥地沒有攔阻,他望著歌女踉踉蹌蹌的艱辛模樣,似乎想到了某些心酸之事般眼角微潤。


    “啪嚓——”


    他走到不遠處折斷一根樹枝,隨即好似利箭般紮到了歌女跑路的身前。


    歌女嚇得呆立當場,安化侍的聲音從後方緩緩傳來。


    “拄著走會省力些,既然從我這裏活過來了,就別在它處死得太快。不管是修行界還是江湖裏都是一樣,好就好在沒有道理,壞就壞在太講道理。”


    言罷,他不再看向歌女,而是麵朝客棧靜靜地等候火勢燒盡。


    歌女亦是不敢回頭看他,就這般消失在黝黑山麓的茫茫夜色裏。


    盞茶時辰過後,遠方主道上緩緩行來一輛輜重馬車。


    安化侍見狀竟然微微緊張起來,和之前還活著的那些人一般滿溢懼怕!


    他利落起身一掌轟開客棧,抱著歸宗窯不顧濃煙瘴氣便衝進了屋子。


    而馬車此時也完全停在了客棧門前,趕車的車夫勒住馬栓,隨即老態龍鍾地下了車轍。


    車夫脫下頭上鬥笠,露出一張滿是褶皺的消瘦臉龐。


    略微謝頂的前額和白發如瀑的後腦涇渭分明,鷹隼般老辣的眸子和碩大的酒糟紅鼻混不搭調。


    兩鬢延綿到下巴的胡須稀疏不剩幾根,卻七根一縷綁成小辮兒略顯精致。腆著的脹氣肚皮配上九九歸一的腹肌,下方反倒是兩條蝗蟲般扭曲的瘦腿。


    他就這般靜靜站在原地,從上到下便滿是自相矛盾。


    而就是這樣一位古怪的老者,竟讓安化侍這廝產生了恐懼的念頭!


    又是不到盞茶時辰,安化侍滿臉煙熏地走出客棧。


    他雙手捧著歸宗窯,壇子的蓋已經蓋好,但依舊有絲絲縷縷的骨灰從縫隙裏飄散四方。


    “溫爺爺,都已經裝好了。”


    此時的安化侍竟然聲音發怯,低著頭不去看老者的麵龐,乖乖地打開了馬車馱著的輜重簾子。


    溫老麵色陰冷地看著他,這讓安化侍有些不寒而栗。


    簾子掀開,竟然是碼的整整齊齊的歸宗窯!


    每一個大小不一,有的壯如牛犢,有的小若金蟾。


    放眼望去足足有近百之數,上麵全都貼好日期時辰等詳細注解!


    安化侍將手中大壇放在馬車尾端,這裏有數十個歸宗窯亦是滿滿當當,白色的粉末被馬車顛簸地散亂溢出,隻不過無人會往骨灰方向做任何揣測。


    畢竟這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


    安化侍將壇子放好,抽出一截封條貼在上麵,隨即用朱砂筆緩緩寫下一行醜陋的小篆:


    南靖曆一四九年正月初四,亥時,西陵關外七尹客棧。


    做好這一切的他如釋重負,重新將馬車簾子放好跳下車轍,站在溫老麵前謹慎地恭候。


    “做完了?”


    “做完了。”


    “這次多少人?”


    “都是葉家駐紮此關的邊軍,算上店小二一共九個人。”


    安化侍戰戰兢兢地應和,他自然而然將藍氏歌女和宋庭玉等四人排除在外,但麵前的溫老似乎對此答案並不買賬。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客棧裏究竟剛剛有多少人?”


    溫老忽然咧嘴一笑,左邊嘴角皺起三旬,和安化侍別無二致。


    安化侍望著這個熟悉的微笑渾身戰栗,渾然沒有了客棧裏的殺伐果決。


    他將腦袋埋在鎖骨下看著自己的褲襠,跟身邊的黝黑棺材一起跪到了地上。


    “叔牙爺爺,就是九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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