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把他打成這樣,比我以往任何一次都狠。”


    溫叔牙朝著李墨白,麵色陰冷地嘀咕了一嘴。


    他快步跑到門外馬車,抓了一把黑乎乎的中藥回來,在安化侍尚未昏厥前塞滿他的口腔。


    依舊是苦澀腥酸的惡心味道,依舊是堅硬難嚼劃破舌苔。


    安化侍對自己一如既往得狠辣徹底,他吃得滿口流血卻酣暢淋漓。


    他帶著強烈的求生渴望咽下口中醃臢,即便那些焦黑放潮的渣滓嗆進灼熱的肺髒也無知無覺。


    他嘬著嘴巴擠出少得可憐的口水,一雙眸子裝滿挑釁地盯著李墨白。每每艱難咽下一口下肚,鼓冒青筋的額頭便隨著喉結滾動而顫栗一回。


    “故意露出破綻掉皮掉肉,隨身法提前謀劃血肉的位置。留下右臂擎刀作孤注一擲,再引動血光遮蔽敵人視野完成殺戮。”


    李墨白渾不在意滿地的下屬屍體,於死寂中緩緩起身眼帶欣賞。


    隻不過,欣賞中又滿溢著惋惜的餘光。


    “你的謀篇布局皆堪稱完美,修為心性在年輕一輩也算翹楚罕見。隻不過不懂擇木而棲的良禽終究難以善終,太過於執著的陰暗脾性也注定剛極則斷!”


    尾音方落,麵前案台平地橫移一丈。


    李墨白的黑衣隨之鼓蕩滿風,案台距離庭院右側賬房門檻兒隻差毫厘。三隻螞蟻背著比自己高上數倍的物事穿行其間,渾然不覺隻是頭上觸須微微晃動兩下。


    安化侍已經吃完了藥材,麵目可憎的四十道血痕竟不再流血。好似一群嬰兒的啼哭突兀間戛然而止,隻剩下殘留在外的血洞昭示著三十次呼吸之間的凶險莫名。


    李墨白靜靜看著這一切,隨即又瞥了兩眼棺材刀。


    “這把刀我隻在稽查司卷宗秘聞裏讀過,沒想到今日竟能親眼目睹此物真容。我知道你們這些年像狗一般艱難活到今日,但狗本身就活不長久,萬物亦終有焉時。”


    說完話的李墨白直接朝門外走去。


    巨闕劍淩空浮沉,並未追隨主人,而是轉瞬間逼近安化侍的額頭!


    舉頭三尺有青鋒。


    青鋒之外無斬馬。


    像李墨白這種藏境的大修行者,自然不會屈尊握劍斬殺一名低階小輩。若不是安化侍今夜的表現太過驚豔決絕,他根本不會舍得讓他親近巨闕的身體。


    江湖裏的大劍客對劍都有潔癖。


    更遑論是南靖王朝稽查司的大修行者。


    但是,預想中人頭滾熟落地的碎裂聲並未傳出,取而代之是沉悶如青銅編鍾一般的沙啞聲響。


    潔身自好的大修行者再次臉皮滾燙。


    他緩緩回身望向巨闕。


    雪亮修長的飛劍在血跡密布的馬鞭柄上親得火熱。


    他的眼神倏忽間銳利如電,似乎被持鞭者勾起了幾分難得的戰意。


    溫叔牙。


    往日裏猥瑣無情的陰翳老人此刻雙手持鞭,在安化侍麵前擋下了這奪命一劍!


    “足夠了。”


    溫叔牙的聲音滿溢吃力與苦澀。


    “足夠什麽?”


    李墨白微微踱步逼近,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顯得凶相畢露。


    “我孫子能挨多少打我最清楚不過,今日他已然不可再受折辱。你若是把他這般打死了,我的馬鞭今後便分不到一杯羹了,好歹留一口湯給我。”


    李墨白臉上的笑意愈發濃鬱:“你不是普通的老者,鞭子也不是普通的鞭子。但你們的命還是如萬物芻狗般短淺,即便是你能接下我的一劍。”


    溫叔牙還在和巨闕對峙,鞭子和劍鋒糾纏仿若熱烈的情侶。


    李墨白窮盡半生可能都未想過,自己的本命飛劍的第一次糾纏親昵,竟然給了這麽一個糟老頭子。


    “舒桓大人從未有過叛逆之意,你是葉家走狗自然說不通道理。我舒白鶴雖改名換姓苟活到今日,卻明白生而為人絕不可助紂為虐,否則人之一字根本站不穩腳跟!”


    蒼老的聲音剛剛吐完最後一字,不遠處被棺材刀架住脖頸的第四位稽查使轟然倒塌。


    擺成的“人”字隨著尾音分道揚鑣。


    刀鋒徹底切開喉嚨穿頸而過。


    整顆頭顱從刀鋒正麵緩緩滑落。


    無頭屍體的脖頸從刀鋒背麵緩緩滑落。


    好似一個人的脖子突然長出了血盆大口,將一把又黑又醜的長刀從頭親到了腳後跟一般場麵油膩。


    安化侍渾身無力地看著這一切,想起了那些富家子弟園林裏戲耍的滑梯。


    李墨白聞言表情古板又殺意凜然。


    他抬手收回巨闕,渾身真氣好似煮沸的蒸鍋一般安耐不住。


    “既然你想死得體麵一些,那便準許你再使用一次鬼徹。到時候我帶著刀去找澹台大人請功,一定會把你們的舍命相助美言幾句。”


    這還是安化侍第一次聽到棺材刀的名號,以往他從不覺得這刀有何過人之處,即便是喜好喝血亦是平平無奇。


    畢竟在這個世間藏著很多龍,臥著很多虎。


    公羊師父臨走前和他講過那些修行巨擘的諸般神妙法器,和那些虎嘯龍吟的家夥比起來,一柄愛喝血的刀根本算不上稀奇古怪。


    若說稀奇古怪,莫不如說此時此刻的溫叔牙。


    往日裏惜命如金的老叟此刻竟顯得大義凜然,即便身上那些高高聳起的疤痕依舊光鮮亮麗,安化侍還是錯愕懷疑這際遇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在他印象裏,自己的爺爺是個貪生怕死的窩裏橫翹楚。


    在他印象裏,自己的師父是個貪財好色的三腳貓教頭。


    而那把又黑又醜的棺材刀,自然也隻應當是一把又黑又醜的鐵疙瘩。


    雖說總是喝血,但師父說喝血還是為了補鐵。


    溫叔牙此刻挺直了麻花般的腰杆兒,他無暇顧及安化侍會何般念想,隻是走到無頭屍體麵前,吃力地抬起那把名為鬼徹的棺材刀。


    呼哧帶喘的老叟握緊刀柄,隨即朝著門外打了兩聲清哨。


    這哨聲平平無奇,穿過影壁傳到車上老馬的耳朵裏。老馬打了兩聲鼻鼾並未理睬,倒是車上囤著的某些物事蠢蠢欲動起來!


    李墨白的表情逐漸凝重低沉,他朝著破敗的門臉輕輕一瞥,眼瞼深處第一次出現了驚訝的神色!


    “你.....竟然是名祭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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