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大家心裏感覺好奇,所以不由全都側耳傾聽。


    此時楊一笑已經有了醉意,但也被外麵情況勾起好奇,他連續吐出幾口酒氣,喝了口茶水讓自己清醒。


    隱隱約約間,他聽到外麵似乎在呼喊……


    “先生在嗎?請問楊先生在嗎?”


    聽起來,似乎是個小姑娘。


    喊我楊先生?


    楊一笑心中不由一動。


    隨即他意識到什麽,霍然從地上站起來,雖然他已經有了八分醉意,但是這一刻卻努力保持身體平穩。


    不遠處的趙雲跑過來,十分貼心的攙扶著楊一笑,低聲道:“義父,外麵那些是……”


    楊一笑深深吸了一口,輕聲道:“是的,應該那些孩子,除了那一批會喊我先生,後麵的則是稱呼我為院長。雲兒,你扶著我,咱們出去,出去看看。”


    趙雲恭敬點頭,扶著楊一笑往外走。


    很快出了軍營大門。


    夜色深沉,看不清遠處,隻能看見黑壓壓一些小腦袋,似乎因為畏懼軍營所以不敢接近。


    又或者並不是因為畏懼,而是明白軍營屬於不可攪擾之地,故而離的遠遠,十分知禮懂節。


    唯獨有個小姑娘,似乎壯著膽子接近,此時就站在大營門口,正在朝著裏麵張望。


    那小姑娘大約十四歲,眼睛閃爍著清澈的淳樸。


    她的衣衫頗為寒酸,幾乎補丁落著補丁,隻不過她雖然穿的破舊,但是衣衫卻洗的很幹淨。


    此時已是深夜,小姑娘卻不怕黑,她小手挎著一個小籃子,籃子用一塊舊紅布蓋著。


    當楊一笑看到這個小姑娘時,他立馬確定了自己剛才的猜測,沒錯,是她們,當初江淮流民的孩子,第一批被他收進學堂的娃娃。


    八百個孩童,年齡有大有小,時隔接近四年的時間過去,這個小姑娘已經像個小大人。


    “你是?阿秀?”


    由於當初那一批孩子太多,楊一笑不能確定記住每一個,但他腦海中畢竟有所印象,所以試探著詢問小姑娘姓名。


    而也就在他問出姓名的瞬間,對麵的小姑娘展顏甜甜的笑。“先生,是我,阿秀,您的弟子。”


    楊一笑受那笑容感染,臉上不由也泛起笑容,宛如對待子女,聲音柔和溫厚:“果然是你,我的丫頭,為師還記得你喜歡跳舞,所以給你起了個大名,叫做輕舞,李輕舞,對不對?”


    小姑娘笑的更甜,臉蛋歡喜的道:“是的,先生,弟子正是輕舞,您的第一批學生。”


    楊一笑忍不住上前,語帶關切問道:“這麽晚了怎麽還出門?莫非家裏遇到了什麽難處?你母親還好嗎?病症有沒有減緩?”


    他對這個丫頭的家境情況印象較深,爹爹死在了江淮大水的那一場天災中,留下孤兒寡母四個,帶著孩子開始逃荒。


    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在那殘酷無比的逃荒路上,根本不可能保住所有的娃。


    兩個小的被人搶去煮了吃掉,保住命活下來的隻剩下這丫頭。


    而這丫頭的母親一路硬撐,竟然強撐著把小丫頭帶到了京師,又從京師再次啟程,艱難的跋涉到了涇縣。


    當到達涇縣的時候,女人累垮了,躺倒了,即使有涇縣的醫師救治,終究還是落下了癱瘓的病。


    最主要的不是癱瘓,而是兩個孩子被煮吃掉的悲苦,由於傷心太過嚴重,再加上目睹孩子被吃的驚嚇,這女人強撐到涇縣之後,在確保唯一的孩子終於可以存活後,她瘋了,變的瘋瘋癲癲。


    癱瘓,再加上瘋瘋癲癲,根本沒法幹活養活孩子,屬於流民之中最可憐的情況。


    隻可惜那時候楊一笑的錢糧不足,難以把每一個可憐人都照顧好,他隻能定下一個嚴厲的規矩,每個月給這種失去勞動力的流民補助二十斤糧食。


    同時,又把小丫頭收進學堂,名義上宣稱小孩子必須識字讀書,實則是幫著流民們撫養那一批孩子。


    他對那批孩子的感情很深!


    ……


    當他詢問小姑娘為何來此,是不是家中出現了什麽變故,隻見小姑娘連忙搖頭,衝他再次甜甜的笑起來。


    忽然她屈膝下去,衝著楊一笑恭謹一拜,嬌聲道:“弟子今夜於家中之時,經回家探親士卒告知,欣聞先生有子,師娘誕下小師弟。這等天大之喜,弟子滿心歡舞,連一夜時間也難以等待,急著趕來向先生賀喜……”


    “先生您曾經教過我們,人之為人乃因知禮懂節,雖然弟子並非您的親傳,但是弟子視您如同父親,而師娘,如母親,小師弟,如親弟。”


    “小弟誕生降世,姐姐豈能不來?我娘親也叮囑我,必須前來給先生賀喜!我娘雖然腦子已經不清醒,但她永遠忘不掉先生的恩……”


    小姑娘一邊說著,一邊恭敬說出祝福的話,聲音歡喜道:“徒兒恭喜先生,從此有子傳承。”


    楊一笑隻覺心中一陣暖流,他連忙走過去想要拉起這丫頭。


    然而小丫頭堅持拜見行禮,然後舉起了拎著的小籃子,她仰起小腦袋,孺慕看著楊一笑,道:“先生有喜,弟子當賀,可惜我家裏沒有拿出手的好東西,隻有我最近討到的一些百家飯,雖然禮數寒酸,但請先生莫怪,這是弟子一番心意,送給小師弟做為喜禮……”


    她說著,小心翼翼揭開籃子上的紅布,略顯羞澀赧然道:“都是討來的剩飯,弟子家境太差了,但是弟子以後會努力,賺錢買一些真正的好東西。”


    楊一笑隻感覺眼角一陣酸楚。


    他目光直勾勾看著小籃子裏的東西。


    那是一塊摻雜野菜的糠菜餅,以及兩個看起來已經硬邦邦的窩頭,旁邊還擱著一個雞蛋,雞蛋旁邊則是一個殘破小罐子。


    那個殘破小罐之中,似乎裝了一些液體。


    這是一個弟子的慶賀禮,乃是乞討百家飯拚湊而來。


    所有的東西中,也許就那個雞蛋值錢,而那個雞蛋的表皮被摩挲錚亮,顯然是藏了很久一直沒舍得吃。


    這丫頭的神情忽然極其孺慕,趁著楊一笑不留神又跪倒下去,她一手拿起摻雜野菜的糠菜餅,另一隻手舉起殘破的小瓦罐,然後十分期待的,再次仰起了小腦袋。


    她仰望著楊一笑,宛如看自己的父親,聲音柔柔道:“先生,您吃一口,喝一口,算是徒兒的賀喜心意。天色已經不早了,拜完您以後徒兒還要趕回家,我娘親的身子不好,我得時時守在身旁。如果她見不到我,她會嚇的慌張大哭。”


    楊一笑隻覺眼眶更加酸楚,終於眼淚不爭氣的流淌而出。


    這個孩子的母親,因為兩個小的被吃掉,所以強撐著來到涇縣後,癱瘓在床並且瘋瘋癲癲。


    唯有丫頭時時在身邊哄著,那女人才會稍微的安然。


    而李輕舞這個丫頭,也是當初唯一一個走讀的娃,當初八百個學童全都住校,唯有李輕舞上完課立馬回家。


    世間的清苦和可憐,總是能勾起人的心痛,這一刻楊一笑極其的自責,他後悔自己沒有好好關注這個弟子。


    他眼角流淚,但他怕孩子看到,於是趕緊轉頭偷偷擦去,然後轉過頭來裝出微笑。


    他伸手,輕輕摩挲小丫頭的額頭,如慈父般,手掌透著溫暖。


    他極其鄭重的,接過了這個弟子手裏舉著糠餅,以及,那個裝著液體的小破罐。


    他麵色無比欣然的,對著餅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後又打開小破罐,仰頭一口喝下去。


    瓦罐裏麵裝的並不是酒,而是已經有點泛冷的稀粥,量很少,一口就喝光了。


    喝下涼粥之後,肚子頗為發涼,味道也不好,似乎有些餿,楊一笑心裏明白,這是弟子討來的食物。


    忽然,他仰天大笑。


    笑聲之中,卻帶著哭音。


    他深情無比開懷,語氣極其的鄭重,大聲道:“好,好的很,這是為師一輩子喝過最好喝的酒,也是為師一輩子吃過的第一個學生送來的飯,輕舞丫頭,為師沒有白白教育你,你很懂事,你們都是很懂事的娃……”


    明明是已經泛冷的一口粥,楊一笑卻說是這輩子最好的酒。


    小丫頭嫣然的,泛起最開心的笑。


    她跪在地上,再次行了一禮,聲音甜甜道:“先生,徒兒這就告辭了,跟您求學的三年多,是學生最幸福的日子,您教導弟子學識,師娘對我疼愛如女,而今小師弟降生,徒兒由衷替您開懷。”


    “徒兒很是愧疚,沒能送上太好的賀禮,但是徒兒此後一定努力,依仗先生教導的學識拚搏,待到徒兒家境緩解之後,會送厚禮孝敬您和師娘,同時,也要買些好禮物送給小師弟。”


    “先生,您回吧。夜深了,您少喝點酒。雖然徒兒知道您是因為開懷,但是喝酒多了對身體不太好。”


    真是個知禮懂節的孩子!


    這丫頭柔柔的行禮拜別聲音,讓楊一笑心裏一陣陣的暖流湧動。


    忽然小丫頭肅聲開口,聲音脆脆的朗誦一首詩,語氣透著濃濃依戀道:“玉壺存冰心,朱筆寫師魂。諄諄如父語,殷殷似友親。輕盈數行字,濃墨一生人。此情難答謝,成功再謝恩。先生,徒兒告辭啦。等我將來有所成就,再來報答您的恩情。”


    “好丫頭,為師等著你!”


    楊一笑無比鄭重的點頭,伸手將這個弟子拉起來,溫聲道:“夜色太黑,為師派人送你,但是先別急著走,為師要給你回送禮物才行。”


    哪知小丫頭搖了搖頭,小臉甜甜的拒絕道:“就不麻煩先生了,弟子熟悉回家的路,娘親還在家裏等著,我得趕緊回去讓她安心。今夜我不是討要回禮的,我是因為小師弟的降生而開心,若是不來慶賀,難以原諒自己。”


    “真的,先生,弟子不要回禮!”


    “您曾教導我們,做人當知自立,不可時時依仗他人,荒廢了上進的勇氣。”


    “這也是弟子為什麽寧願乞討,也不願求到先生門前的原因,弟子已經被您養育三年多,跟著您學了三年多的學識,當弟子走出校門的一刻,弟子立誓要做到不墜八百學子的尊嚴。雖然眼下我經常需要乞討,但我正在努力的改變家境。”


    “先生,弟子知您疼愛之心,也知您想借著回禮的方式救濟我,但是弟子請先生莫要如此,弟子要做一個自強自立的人。”


    “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


    “這是您的教誨,弟子畢生不敢忘卻。”


    “就請先生予我踐行所學的機會吧。”


    一番話,從一個十四歲小姑娘口中說出,其中飽含的誌氣,竟如熱血豪邁男兒。


    小姑娘衝著楊一笑恭敬一拜,轉身順著一路小跑的向遠。


    其餘眾人則是麵色帶著感慨,目光直直望著小跑離去的小姑娘。


    唯有顧老六盯著楊一笑手裏的東西,語氣竟然有些生楊一笑的氣,氣哼哼道:“這個小姑娘這麽窮,送禮隻能送乞討來的剩飯,她自己舍不得吃送給你,你竟然狠得下心真的吃。”


    楊一笑喃喃開口,聲音帶著艱澀:“六哥,你不懂,這是孩子的賀禮,我吃下才是收下。她的心意,我得領受。”


    顧老大忽然開口,語帶擔憂道:“夜深天黑,你應該派人護送。”


    趙雲眺望著小姑娘身影,低聲請示楊一笑道:“義父請準我去護送一趟。”


    哪知楊一笑卻緩緩搖頭,臉色顯出難以形容的鄭重,道:“不用了,不用你們送,雖然夜深漆黑,但她並不會危險,她,有同伴,這一輩子,有同行者……”


    這話說的莫名其妙,眾人全都微微迷惑。


    忽然有人反應過來,不由看向前方那片黑壓壓的人群,這時候才意識到,那是當初的八百弟子。


    眾人終於明白,楊一笑所說的同伴是誰,也隱隱約約體會到,一輩子的同行者又是什麽意思。


    這八百學徒,乃是第一批的同窗,師兄師弟,師姐師妹,出身都是流民孩子,更懂得相互扶持。


    眾人看著遙遙的眺望著,努力在夜色中辨別身影,發現那些孩子身邊並沒有父母跟著,雖然十三四歲但卻已經敢深夜出行。


    隻見那些孩子站在那裏,遠遠眺望軍營這邊,忽然全都跪倒在地,寂靜夜中響起孩子們齊聲的祝福。


    “恭喜先生,有子傳承,小師弟降生於世,我們無比歡欣鼓舞。”


    “與先生賀,與師娘賀,我們八百子弟,祝小師弟健康茁壯。”


    “先生,吾等賀喜來,行禮拜別去,此一生,不敢忘懷先生之恩。”


    “我們謹記先生教誨,做人當有迎難而上之恒心!”


    “哪怕再窮再苦,哪怕活的掙紮艱難,但是我們不畏懼,不恐懼,我們會奮起努力,靠著拚搏成功,賺得錢糧,回哺娘親,讓我家人脫離窮苦,可以過上吃飽飯的好日子!”


    “此夜雖然天黑路滑,但是我們不讓父母陪同,我們特來慶賀小師弟降生,同時送上對您的感激之情……”


    “謝先生撫養我,教導我,我們八百弟子,此生攜手同行,必為先生之大業,付諸我們之學識。”


    “先生,我等拜別。”


    八百個學子的聲音,宛如天地間的雄唱。


    眾人怔怔看著眼前一幕。


    足足好半會兒過去後,突然唐青雲語帶感慨開口,道:“這些學子,曾是流民,然而受到教導之後,談吐已經有了氣象。賢婿,我很替你開心,她們,都是同行者,她們,將會追隨你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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