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裏加急,八百裏加急,換馬,幫我換馬……”


    風馳電掣的狂奔,嘶吼一般的呐喊。


    三十裏,第一個驛站,距離還有五百步的時候,姓戴的漢子已經大聲吼叫。


    驛卒聽到這種響動,不敢有任何的耽擱,迅速奔跑到門口,解開一匹馬的韁繩。這是提前備好的馬,每天都要拴在門口,以此來時刻保證隨時換乘,盡量縮短信差耽擱的時間。


    風馳電掣之中,信差轉瞬而至。


    他脖子上插著信使令旗,所以不需要驗證身份,驛卒們僅僅隻來得及問說一句:兄弟喝口水嗎?卻看到這漢子已經翻身下馬又迅速翻身上馬,用時幾乎不到三個喘息,漢子已經繼續騎馬狂奔。


    這是京城邊緣的驛站,也是這一趟的第一次換乘,驛卒們看著急速遠去的信差,足足良久才牽著馬送去馬棚。


    按規矩,給換下來的馬匹飲水,喂料……


    他們一邊幹活,一邊有人歎息,語帶同情道:“這一趟看起來很急啊,馬身上全都是鞭痕,信差一般不舍得抽打馬匹,除非是接了需要賭命的活……”


    旁邊另一個驛卒不由開口,語氣分明也帶著同情:“八百裏加急,當然要賭命,剛才他換乘的時候我問了一句,回答說是這一趟要直奔青州,路程正好是八百裏路,時間卻隻有一天一夜……”


    說著一停,再次開口:“一路之上,不停不歇,馬可以換,人必須撐,如果撐不住,隻能是個死。”


    “所以他們這些信差的命啊,比咱們這些守驛站的更可憐。”


    “咱們雖然被上官盤剝,至少每個月還能領幾個錢,隻需要照顧馬匹就行,不需要拿性命去拚。”


    “而他們這些當信差的,隻有接了差事才給糧餉,全家老小都等著養活,所以再危險的差事也要接!”


    “唉,可這是拿命換啊!”


    “普通加急還好,最怕這種八百裏加急,據說十個人之中隻能活兩三個,即使活下來也會累出透力的病,下半輩子,算是廢了。”


    “最可憐的是,他們比咱們被盤剝的更慘……”


    “明明是需要拿命換來的錢,然而未曾出發先要受到盤剝,都說信差的賣命錢有七八十貫,可是到他們手裏的時候隻有二三十。”


    “這點被盤剝後的剩餘,他們就需要付出一條命,即使老天開眼沒有累死,下半輩子也淪為了廢人。”


    “咱們底層人的命,就是這麽的苦!”


    眾驛卒紛紛默然……


    唯有底層之人,才懂底層人苦。


    他們全體看向信差狂奔的方向,心中默默送上了一句祝福。


    “老天保佑,他能撐住!一定的,一定的。”


    忽然一個驛卒再次開口,語氣像是有所憧憬一般,道:“我聽說,有一些信差的運氣很好,當他們把加急送到時,接收者屬於那種仁慈的大人物,由於看到信差累的吐血,大人物看到後於心不忍,所以,會聘用大夫進行救治。”


    驛卒們先是一怔,隨即個個苦笑起來,對這個抱有憧憬的驛卒道:“兄弟,別癡想了,這世上哪有仁慈的大人物,怎麽可能救助咱們底層人。”


    然而說話的驛卒卻繼續語帶憧憬,甚至目光直勾勾的看著北方,再次道:“可是,可是,剛才這位信差要去的是青州涇縣啊……”


    眾人又是一怔,很快有人意識到什麽。


    頓時語氣也帶著憧憬,頗為振奮道:“對對對,青州,涇縣,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那裏是那位楊相公的地方,那位楊相公恰好是個好人。”


    “如果這世上還有同情底層的大人物,如果這世上還有善待底層的上位者,那麽,楊相公肯定算一個。”


    其他驛卒也變的振奮起來,忍不住全都連連點頭道:“對對對,有道理,幾年前江淮流民遭受水災,朝廷裏的相公們視若罔聞,唯有那位楊相公,他出手搭救流民們。”


    “這樣一位善人,他肯定不忍心看到一個信差累死,隻要信差大哥能活著撐到涇縣,楊相公肯定會聘用大夫救治他……”


    “這不就是老天開眼麽!”


    “信差大哥有機會活命啊!”


    這一群社會最底層的驛卒,在振奮之中再次送上祝福,語氣輕輕地,虔誠的,齊聲道:“老天保佑,一定撐住,能的,一定能的……”


    ……


    姓戴的漢子並不知道,有一群驛卒在默默祝福他。


    一路騎馬狂奔的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速度,速度,再速度。


    八百裏加急是有限製的,並非領了錢就意味著屬於自己,如果送達的時候超了時間,那麽自己的賣命錢會被追回。


    哪怕到時候他已經累死,哪怕加急已經送到了地方,然而一旦超過了限定時間,就會被認定為加急失敗……


    如果失敗了,一切就沒了。


    朝廷驛馬司裏有很多這種例子,送信的信使僅僅超了幾個時辰,然而,賣命錢被重新收回。


    所以,姓戴的漢子玩命的騎馬狂奔。


    既然已經決定賭命,至少先保證任務完成,如此即便最終累死,至少賣命錢能留給家人。


    速度,速度,還是速度!


    他不斷催促自己,眼神全是決然,每當感覺馬匹速度稍微減慢時,恰好就是下一個驛站即將到達。


    每當一個驛站出現在視線,哪怕距離還有幾百步之遙,但是他已經大聲嘶吼,提前通知讓驛卒們準備。


    “八百裏加急,八百裏加急,換馬,幫我換馬……”


    每一站,都如此!


    一站一站,換乘向前。


    馬匹經過更換後,始終保持著充沛體力,然而人不是鐵打的,再堅韌的漢子也會感到疲累。


    晌午時,他跑出了足足五站,一百五十裏,開始感覺體力下滑。


    但是他不敢歇息,僅僅是喝了驛站的三碗水,連續三碗,大口大口的猛灌,趁著喝水的工夫,算是休息了十來個喘息,然後,再次上路。


    傍晚來臨,他在騎馬狂奔……


    日暮黃昏,他還在騎馬狂奔……


    當天色完全漆黑之時,肚子裏已經饑腸轆轆,他竟然跑出了十七站路,加起來足足五百一十裏。


    完成任務的機會很大啊!


    僅僅一個白天就跑完大半路程!


    但是這時候的漢子,已經感覺到渾身酸疼。


    累,餓,渴……


    最主要的是精神恍惚,總是忍不住想要瞌睡,這讓他暗暗焦急,同時又恨自己不爭氣,明明才跑了一個白天而已,為什麽就忍不住想睡覺呢?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這是身體的保護機製。


    如果換做後世人,都懂這裏麵的道理,當一個人太過疲累時,哪怕他其實並非幾天沒合眼,但由於身體的保護機製,所以大腦會不斷下令讓身體休息。


    大腦這種下令,屬於半強製性的,所以才會讓人忍不住瞌睡,因為睡覺才能彌補身體的透支。


    姓戴的漢子不懂這些……


    即便他懂也沒有意義!


    底層人,命低賤,他現在隻想完成任務,讓家裏人留下那一筆錢,至於自己能不能撐住活下來,已經不再是他心裏的奢想。


    深夜子時的時候,他又跑完了五個站,總路程已經22站,剩下應該還有四站。也就是說,距離任務完成僅有一百二十裏。


    然而這最後的一百二十裏,才是最為艱難的一段考驗,雖然時間還有半個夜,距離天亮還有足足四個時辰,但是這時候的他已經不是剛出發時,最後這四個時辰對他而言是天大磨難。


    古代四個時辰,相當於後世八個小時,如果隻計算快馬的速度,跑完一百二十裏非常輕鬆,畢竟快馬一直保持著充沛體力,每隔三十裏就能夠更換一匹。


    關鍵的問題是人難撐住。


    這時候的姓戴漢子,早就已經累脫了力,當他再一次到達下一個驛站時,他已經無力向驛卒發出大喊通知。


    他整個人完全是趴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摟著馬的脖子,這是殘存的意誌力在支撐,他用這種方式讓自己別摔下馬。


    衝進驛站的時候,幾乎是半昏迷狀態,他隱隱約約聽到,驛卒們在焦急的呼喚他,又似乎是驛卒們在相互通知,語氣之中有種同情和憐憫……


    “快拿水來,這個人快要累死了!”


    “老天爺啊,這是從哪裏啟程的信差啊?看他累成這個樣子,至少連續騎馬狂奔了幾百裏。”


    “快快快,給他喂水!”


    “不管他是哪邊來的信差,來到咱們這裏就不能累死,楊相公說過,這世上每一條人命都值錢,隻要來到楊氏的地界,就不能目睹一條人命消失。”


    昏昏沉沉之中,姓戴的漢子感覺有人給自己喂水,然後,似乎又喂了一些粥。


    也許是因為粥的下肚,讓他身體恢複了些許力氣,又或者是因為意誌中的執念,讓他心裏深印著完成任務的念頭,所以,他從半昏迷狀態變的清醒。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馬,換馬,隻剩下三站,快給我換馬?”


    驛卒們擁簇上來,紛紛開口勸說,七嘴八舌,說什麽的都有。


    有人問:“這位老哥,從哪來啊,去哪,目的地在哪?”


    有人則是勸:“歇息一下吧,攢攢體力再繼續,如果像你這樣再跑下去,你怕是撐不住下麵的路。”


    其中有個最機靈的驛卒,從漢子剛才的話中分析出目的地,直接問道:“剛才你說隻剩下三站,三站恰好是涇縣縣城,這位信差老哥,你是不是要把公文送去涇縣?”


    姓戴的漢子點頭,硬撐著從地上爬起,他神情十分萎靡,精氣神也顯得恍惚,隻是不斷重複道:“涇縣,涇縣,我要去涇縣,換馬,換馬,給我換馬……”


    “你會累死的!”驛卒們不忍心,再次齊齊勸說。


    然而姓戴的漢子仿佛魔怔,仍舊神情恍惚的不斷重複:“必須完成,必須完成,不然的話,錢就沒了。”


    他渾渾噩噩的抬腳,踉踉蹌蹌的走上馬匹,然而由於渾身脫力,以至於整個人搖搖欲墜,所以,根本無法翻身上馬。


    有個年輕驛卒猛然衝上前,大聲道:“信差老哥,我幫你送,剩下這三站,你說什麽也不能跑了,會累死的,真會累死的。”


    可惜姓戴的漢子卻搖頭,道:“不行的,不行的,我是八百裏加急,八百裏加急,竹筒封了火漆由我接手,必須由我手裏交出去。”


    “那就由我騎馬,馱著你一起送!”


    年輕驛卒很有決斷,瞬間定下了主意,隻見他翻身上馬,然後抓住漢子的衣服,其他驛卒立馬上前,幫忙把漢子也拖上馬。


    隨即,年輕驛卒用力一抽馬鞭,大聲道:“老哥,我們幫你……”


    再一次的風馳電掣中,姓戴的漢子雙手抱著火漆竹筒。


    他聽到,年輕驛卒飽含堅定的聲音:“這裏是楊氏的地盤,不允許累死一條人命,我們楊相公說過,這世上任何一條人命都值錢……”


    “信差老哥,你坐好了。接下來這一段路,有我們楊氏驛卒幫助你。”


    “在楊氏這地方,不允許累死人。”


    年輕而又堅毅的聲音,透著一種發自內心的赤誠,快馬風馳電掣的奔跑顛簸裏,已經累到渾渾噩噩漢子終於昏睡過去,能在狂奔的馬匹上睡著,可見他已經累到何等地步。


    他睡了,如同昏迷般的昏睡。


    然而即便昏睡,雙手仍舊死死抱著封了火漆的竹筒。


    昏睡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家的小女兒,衝他笑,撲進他的懷中,而他也大笑,滿心都是欣慰,他忍不住對孩子輕聲喃喃道:“閨女,閨女,爹能活了,爹能活了……”


    “爹的命很好,八百裏加急送的地方是楊氏!”


    “在楊相公的地方,不允許累死一條人命。”


    “閨女,閨女,爹能活了啊,爹能活了啊,等著爹回家,等爹回去好好抱抱你。”


    明明是昏迷般的昏睡,然而漢子仿佛有清晰意識,他的眼角邊緣,溢出滾滾淚水。


    那是感恩的淚,也是欣喜自己能活下來的淚。


    楊氏這裏,不允許累死一條人命,真好啊,真好!


    ……


    【今天是4000多字的一個大章,沒分章的原因,是情節連續讓我不想分,隻寫這麽多原因,是這個描寫底層人的小劇情讓我心裏難受,所以,今天提不起任何精氣神繼續再寫,給大家說一聲抱歉了,山水始終是個憂傷的性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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