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顧小妹伸手,輕輕指了指婦人背上的嬰孩,示意道:“娃娃醒了,喂喂奶水,這小家夥真懂事,趴在你背上不哭也不鬧。”


    婦人小聲小氣道:“習慣了,所以不哭,奴家下田耕作,每天把他背著,剛開始的時候會哭,漸漸就習慣了不哭,奴家和婆婆犁地,他乖乖的趴著睡覺。”


    顧小妹又讚了一聲,道:“真是個懂事的寶寶。”


    然後再次示意,道:“喂喂奶水,不要餓著,如果你覺的不好意思,我讓他轉過頭不去看。男人的腦子都楞,他意識不到這些事。”


    婦人明顯有些羞赧,怯怯看了一眼楊一笑。


    顧小妹則是故意瞪了楊一笑一眼,道:“趕緊的,轉身,人家要喂孩子,你莫非想盯著看?”


    楊一笑臉上漲紅,連忙轉過身去,想了一想又道:“我去扶犁吧,幫著耕完這片田。”


    說完忙不迭失躲開,走到牛後麵扶起耕犁。


    這時宋老生也走進田中,從那老嫗手裏接過牽牛繩,道:“便讓我來牽牛,也盡一番心意,唉,慚愧,當初擬定計策之時,是我挑選了你家男人跟著去犧牲。大好男兒啊,主動去赴死……”


    師兄弟兩人,一扶犁一牽牛,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慢慢翻耕著這片田地。


    顧小妹則是挽著那婦人和老嫗,把她們帶到了田邊不遠處的地方,那裏有一些樹木,可以在樹蔭下乘涼。


    由於婦人要給嬰孩喂奶,所以唐青雲等人都不方便待著,於是也各自走進田裏,幫別的婦孺翻耕土地。


    如果從遠處望這裏看,便如一幅田園畫卷般,男人們在耕田,女眷們在樹蔭下乘涼,喂養奶水,教導小孩,期間不時發出叱喝之聲,顯然是因為小孩調皮被母親嗬斥。


    日頭還沒過午的時候,一大片田地已經耕完,楊一笑等人全都歸來,也坐在樹蔭下乘涼。


    四周已經來了很多遺孤,還有更多的正聞訊而來,老幼婦孺們靜靜的坐著,都知道主帥肯定有事要說。


    果然,楊一笑真的有事說……


    他聲音很和緩,如同聊家常,語氣也柔和,似與人商量。


    “方才在耕田之時,我一直在思索一件事。”


    “劉伯瘟跟我說,他已經把這裏安排的妥當,事無巨細,麵麵俱到,老劉做事我一向放心,他做比我做的更細致。”


    “這位婦人跟我說,她們現在糧食不缺,對撫恤很是滿意,家家戶戶都有田。”


    “村裏還專門建了蒙學,來的乃是一位女先生,通過和大家聊天得知,那丫頭應該是我的弟子,她憂慮你們這裏都是婦孺,擔心男性過來會發生侵擾,所以主動領了這一份差使,以女子身份前來開辦蒙學。”


    “吃的,你們暫時不缺,田地,已經分發到戶,再加上豐厚的撫恤錢款,應該足以保障你們的家境。”


    “然而我自始至終在心裏感覺,這裏仿佛缺少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來之前,我一直沒想明白到底缺什麽?”


    “來之後,心裏慢慢才有了一種感悟。”


    “而在剛才耕田之時,這份感悟變的清晰,我終於意識到,這裏到底缺什麽……”


    楊一笑說到這裏,徐徐吐出一口氣,他目光看向四周的遺孤,聲音溫和的說出了一句話:“你們這裏,缺少男丁。”


    他抬起手,指了指那個老年癡呆的老嫗,道:“方才我看到,這位大娘在牽牛之時的神情呆滯,顯然因為年齡的緣故,她頭腦已經不太清楚,但是每當她回望之時,目光落在兒媳婦背上的小嬰孩時,她眼中有光,那是一種期待的光……”


    “想必在她心裏,這便是她餘生的希望。家裏兒子雖然戰死了,但是兒媳婦生了男丁,等到小孫兒成年,家中便有了頂梁柱。”


    “然而我想說的是,小孫兒畢竟還小,等他長大成人,尚有漫長時光。”


    “這便是家中長期沒有主心骨。”


    “家中缺男,難以維持,哪怕你們獲得了撫恤豐厚的錢糧,但是過日子要講究一個長遠,不能坐吃山空,也不能坐守家業。”


    “當然了,你們沒有坐吃山空,大家都在努力勞作,以婦孺之身去耕田……”


    “可我要說的是,這種日子太艱難。”


    “剛才大家都看到了,我和宋師兄僅用一上午就耕完一大片田地,而如果是這位大娘和她兒媳婦去耕,她們需要耗費至少兩三天的時間。”


    “哪怕有牛,時間也慢,有些事實我們不得不承認,男人在體力活方麵遠超女子,我和宋師兄都不是擅長農活之人,但我們幹的依舊要比你們輕鬆並且速度快。”


    “由此我終於感悟清晰,你們這裏缺乏的是男丁。”


    “自古農耕生活,離不開健壯勞力,其實哪怕並不是健壯勞力,有個男丁在家裏也有底氣。”


    楊一笑說到這裏,似是沉吟著什麽,足足良久之後,方才再次開口,道:“所以我認為,你們應該重新成家。”


    他目光看向這些遺孤,語氣盡量的和緩溫厚,神態卻極為鄭重道:“若是家中沒有男人撐腰,終有一日會被親戚吃絕戶,這種事在民間很常見,而我不可能把你們封鎖起來,哪怕是下達一份政令予以保護,但是再縝密的政令也能被鑽漏子,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當天長日久之時,這種情況在所難免。”


    “所以我麾下眾人向我建議,讓我及早的決斷解決辦法,既是為了預防你們這裏出事,也是為了以後在別的遺孤身上沿用。”


    “思來想去,唯有一策,那便是鼓勵你們重新成家,給家裏再找一個男人做主心骨。”


    ……


    場麵忽然變的壓抑起來。


    隱隱有遺孤的哭泣聲音。


    楊一笑循聲望去,發現哭的都是年老者。


    顯然在擔心兒媳改嫁之後的某些事。


    楊一笑歎了口氣,聲音越發溫和,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道:“兒媳雖然改嫁,至少人在家裏,若是不這麽做,將來被親戚尋上家門吃絕戶,真要那樣的話,你們損失更大啊。”


    “並且,我可以做個保證,由於你們遺孤身份的特殊,我會一直站在你們身後撐腰。還有,剛才我口誤了,你們兒媳不是改嫁,而是給家裏招贅婿,男人上門,幫著養家。”


    年老的遺孤們聽到這裏,臉上的憂慮這才有所改觀。


    忽然一個老嫗跪在地上,蒼老的眼中淚水滾滾,問楊一笑道:“孩子怎麽辦?會不會改姓?”


    楊一笑毫不遲疑,立刻鄭重回答,道:“不予改姓,沿用原來,我麾下戰死士卒的血脈,自然不允許任何人更改,招贅婿是幫你們家裏招頂梁柱,有個男人在家才能不受欺負,但如果改了孩子的姓,豈不是先受了最大欺負,這是我決不能容忍的,會專門製定政令嚴防。”


    那老嫗默默流淚,似是接受下來,隻不過卻忽然又開口,突兀問了另一個問題,道:“大帥,我兒作戰勇敢嗎?”


    楊一笑一怔,隨即毫不遲疑,道:“勇冠三軍。”


    老嫗又問:“他為您衝鋒陷陣的時候怕死嗎?”


    楊一笑仍舊毫不遲疑,鄭重道:“勇往直前,視死如歸,一腔豪邁,甘願犧牲。”


    他說著微微一停,遲疑片刻終於還是說出秘密,道:“其實如果你兒子戰死,我心裏反倒不會太過愧疚,畢竟他當兵的責任就是作戰,而我給他發放了足額軍餉,但是,你兒子並不是戰死的,他是為了我要解救漢奴的大計,所以被我派去草原擔任細作,他假裝被抓,被狼族打成漢奴,出師未捷身先死,死在了被狼族打死取樂之中……”


    “雖然他不是戰死,但是他的死……”


    “唉,他比戰死更加壯烈。所以,你收到的撫恤才那麽豐厚。”


    那老嫗淚流滿麵,道:“那麽,那麽,我兒如此為您盡忠,沒有辜負您的厚望,您…您會一直給我們撐腰麽?”


    楊一笑不由一愣,他剛剛明明已經說過要一直撐腰。


    隻聽老嫗聲音淒惶道:“不是外人欺負,而是自家欺負,主要是家裏的小孩,將來可能被後爹打罵,那時候,那時候,您……”


    楊一笑終於明白這老嫗的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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